作者:簡子 李民煙癮奇大,一天沒抽個三四包煙,天都不曉得怎么黑。 據(jù)說,每個月10條卷煙,都不夠他抽的。 以前,他抽旱煙。這幾年,旱煙味兒走到哪里都被嫌棄,加上他背著背篼走鄉(xiāng)串戶銷售日雜副食品和香煙,就改抽香煙了。 李民在我們村,那是家喻戶曉:黝黑皮膚,小小身板,活潑勤快,只是說話有點結(jié)巴。 他是新中國成立那年出生的,幼年喪父,母親改嫁,他就跟著奶奶過。直到15年前,他奶奶91歲壽終正寢。 他沒成家,單身至今。 村里的女人們,他像對待女神一樣,憨憨地笑著,卑微地打著招呼。 我記得他相過親的,女方來貴州自習(xí)水的寨壩。那是夏天,李民穿的是中山服、黑褲子、解放鞋。 媒婆說,女方覺得他可能有癆病,要不大熱天穿什么中山服解放鞋? 也許?可能?大概?其實是幼時家貧,曾經(jīng)被凍壞過吧? 老爸說,1971年,修建“郭青路”(綦江郭扶~高青段),冬天大雪封山,李民也是光腳,草鞋都沒穿一雙,手腳滿是凍瘡,看得人落淚。 后來,他奶奶又陸續(xù)給他張羅過幾回,人家不是嫌他丑就是嫌他窮。 他徹底死心了,單就單吧,至少滿60歲成“五保戶”,政府會解決最低生活保障的。 20年多前,李民除了種地,還做起了小生意:空閑時間背著方體扁背篼,挨家挨戶兜售日用品,包括香煙。 有人家需要白酒、啤酒、洗衣粉、鹽巴之類的,他也立馬送去。村里的老年人不上街也能買到東西了,特別感激他。 用上手機后,他更加方便為民服務(wù)了。若沒特別事情,幾乎能隨叫隨到。 他有愛心的,那年汶川地震,村里捐款愛心榜上,他的大名赫然在列。 他所在的新店子,趕高青場,得走一個半小時,還得上坡下坎的。趕中峰場倒是平順些,可步行近兩小時。 現(xiàn)在公路通了,他偶爾也能搭個蟠龍工程的便車。 政府給他吃低保,他說每月幾百塊只夠他的煙錢:40元一條的,至少10條。 所以,除了當貨郎,他還不停打短工:今天張家砍柴,明天李家割稻,工錢么,一百八十的,他也不計較,只要有活兒干。 提起他,人們會說,“勤快的老實人,就是煙癮太大?!?/p> 李民種好幾畝旱煙。眼下正是收獲季節(jié),看著地里碧綠肥大的煙葉,他一個人都能笑出聲來:又能賣不少錢吧今年? 李民煙癮大,這怪不得他,吞云吐霧,來自他奶奶陳氏的真?zhèn)鳌?/p> 陳氏抽過大煙,無人能比。解放后抽了五十幾年旱煙,煙癮之大,村里的男人都甘拜下風(fēng)。 遙想當年,陳氏年輕時,嫁給龔大戶為妾。因相貌嬌美,遭龔大奶奶妒忌折磨,吃了不少苦頭;又因幾年無出一兒半女,被龔家無情休掉。 陳氏改嫁給李炎庭。李炎庭乃鄉(xiāng)村土豪,在本地炙手可熱,做著多門營生:其中,在關(guān)門寺開的客棧和煙館大大有名。 關(guān)門石乃一巨大石頭,遠遠望去,仿佛一位把門的大將軍把守要道,將九龍峽分為東西兩截。 關(guān)門石成為關(guān)門寺,造像于道光二年。之后圍著寺廟漸漸有了住戶人家和商家客棧。 當時也,九龍峽茶馬古道為川黔邊境古道之“中大道”,官家軍旅,販夫走卒,牛馬豬羊,不分晝夜,往來不絕。 重慶、南川、綦江、貴州習(xí)水及周邊各地的牲畜販子們,都趕著牲畜經(jīng)此近道去江津李石壩(現(xiàn)今的李市鎮(zhèn))交易。 當時的李石壩,有整個西南地區(qū)規(guī)模最為龐大的牲口交易市場,公平買賣,生意火爆。 老爸說,他小時候常常見到趕牛的,趕豬的,趕馬趕羊的,商販幾人或十幾二十多人,牲畜幾十、百多兩百頭,在青石板路上疊疊咄咄走著,人吼畜叫,蔚為壯觀。 關(guān)門寺的李氏客棧,客房六十余間(舊址位于關(guān)門寺東30米的“橫店子”)設(shè)有地下牲畜棚,能容納幾百頭豬牛馬羊。 方圓十幾里內(nèi),其超大容量僅此一家。連高廟的倉上、九龍峽和仙鳳峽交界處的兩河口棧房、綦江和江津交界處的三角塘老場,都望塵莫及,更別說苦茶口、下石橋、新店子、火燒店等小客棧了。所以李家?guī)啄瓯└?,大煙館更是利潤可觀。 陳氏抽起了大煙。昏暗的房間,豆大的菜油燈兒,明滅的煙槍,云里霧里,沉醉不知年月。 臨近解放那幾年,九龍峽匪亂,當家人李炎庭意外身亡。 陳氏呼天搶地,悲痛欲絕。生意搖搖欲墜,無奈勉力支撐。 她一個抽鴉片的大煙鬼,沒人養(yǎng)得起,雖然40歲就守寡,也沒能再嫁。 時間到了1949年,山溝里解放了,禁煙禁賭,大煙館關(guān)閉。 動輒哭訴“不抽就要死人”的陳氏,戒毒戒得驚天地泣鬼神,個中心酸不足為外人道也。 1953年,周家收回關(guān)門寺地盤,陳氏及其他關(guān)門寺的經(jīng)營者們,店鋪遷到兩里外的新店子。 新店子地盤屬地主李翰珉所有。新搬來幾家店鋪,新店子一時間成為本村經(jīng)濟交易中心。繁榮的景象,一直持續(xù)到1958年,私人經(jīng)營一律歸公。 陳氏孤苦無依,伶仃著小腳,也沒干過農(nóng)活,生存都成問題。幸得當年撿得一個男孩收為干兒子,并張羅他成家立業(yè)。 可那干兒子短命,撇下了幼小的李民。李民母親改嫁,他只好跟著干奶奶陳氏相依為命。 陳氏改抽旱煙了,長煙袋吧嗒吧嗒。她一坐就是小半天,面無表情。我自小認識她,可從來沒見她笑過一回。 小學(xué)一二年級,我就讀于唐子侃學(xué)校。三年級,我是在新店子讀的,教室就在李民家隔壁樓上。 兩張課桌拼在一起,坐的是長條凳。長條凳有六尺長,感覺相當威武霸氣。 李民家后檐有一個特大水缸,曾經(jīng)開過飯店的人家嘛。半圓形的竹水槽流出來的長流水清甜甘咧,一到下課,同學(xué)們都愛去舀水喝。 一個同學(xué)恭敬地說:“李大婆,我要吃水?!?/p> 其余同學(xué)就一擁而進,大水瓢舀起一瓢水,傳遞著挨個咕咚咕咚亂喝一氣,喝完就一哄而散。 李大婆仍然端坐門口抽旱煙,不笑也不惱,看也懶得看我們一眼。 都說抽煙有害健康。為啥李家奶奶能活到91歲? 因為修青峰路,新店子所有房屋皆夷為平地。李民無家可歸,寄住熊家,一住多年。 他說政府會發(fā)給三萬五讓他修房子,是么? 他已69歲,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除了愛吞云吐霧,還會考慮修房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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