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很講究咬文嚼字。 因?yàn)槭欠綁K字,字形的筆劃具有表義性,一咬一嚼,跟剋塊牛蹄筋一樣,能品咂出滋味和力道。 將炫耀學(xué)問的那一部分剔除,摳字眼就是要語義更精準(zhǔn)。 你比如“怯內(nèi)”和“怕老婆”,看起來語義完全重合,實(shí)則涵義、用法大有不同。 細(xì)加品味,“怯內(nèi)”不僅僅是“怕老婆”的書面語,兩者的文化意韻亦是迥異。 小城人說“怯內(nèi)”是開玩笑,可以張口就來;但絕不能說人“怕老婆”,當(dāng)眾說出來那就是侮辱人了。 “怯內(nèi)”并不是小城的本土文化形態(tài),它有外來的淵源。 發(fā)源地和傳入都和上海人有關(guān)。 若是咬它嚼它,“怯內(nèi)”和 “怕老婆”這兩個詞本身,對應(yīng)出的是文化觀念沖突。 上海男人疼老婆、愛老婆,上海女人率先表現(xiàn)出比較獨(dú)立的存在感來;所以“怯內(nèi)”真的就有文質(zhì)彬彬的質(zhì)感。 本地人假如要以“怕老婆”來形容,明顯的就帶有對他的不屑一顧。 觀念截然不同。 小城的傳統(tǒng)男人壓根就沒有“怯內(nèi)”這檔子事。 你聽他說出:“(女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那樣的話,恍若中世紀(jì)也就是一轉(zhuǎn)臉。 怎么看怎么想都覺得這種夫妻關(guān)系土得掉渣,毫無生趣可言。 我曾經(jīng)研究過舊時蚌埠街老版的四大怪,排在頭里的第一怪當(dāng)數(shù)“女的都比男人壞”。 “壞”在這里倒沒有惡毒、陰險(xiǎn)、使壞的意思。 蚌埠的女人是很疼自己男人的;但她也潑辣,口無遮攔的聲氣,不受禮節(jié)拘泥的率真。 幾十年前在安徽,蚌埠和淮南的男人脾性暴躁,一言不合便拳腳相向,打不過就和你拼命。為管束這樣暴烈的男人,蚌埠女人被逼出了一個簡單的法子,就是捋著袖子和男人面對面的橫鼻子豎眼,比著嗓門吼。 氣極了的男人抬手便打,她們大多決不還手,只是不妥協(xié)的哭鬧,翻天覆地的喊叫,直到男人被折騰得疲乏不已,不得不投降為止。 得勝了的珠城女人有的常常要炫耀。 蚌埠男人喜歡在吃飯的時候捧著各家的碗,聚在院子里邊吃邊嘮嗑??傆信似x在這時候喊叫起來:“你吃碗飯要吃一年呀?還不回來刷碗?聽到?jīng)]有?”一聲比一聲尖厲,決不間斷。 弄得那男人在鄰居們一片哄笑聲中灰溜溜起身。 不到片刻便聽到那家屋里噼里啪啦的打斗聲和女人的哭鬧。 說小城的傳統(tǒng)男人壓根就沒有“怯內(nèi)”這檔子事,是因小城的文化類型主流依舊是男性占主導(dǎo)地位的,“怯內(nèi)”無疑就怕老婆,是要被人笑話的,包括會被女人笑話。 我第一次聽到本地男人為自己辯解的理論依據(jù),是“怕老婆有飯吃”的論調(diào)。 你莫看這句話簡單,其意涵極其復(fù)雜。 其一是它總結(jié)了確實(shí)有女人在覺醒,“怕老婆有飯吃”是管住男人首先要管住他的胃的實(shí)踐經(jīng)驗(yàn)提煉,從生命本身出發(fā)作為討論的起點(diǎn)——人活著必須吃飯,能頓頓吃上可口的好菜好飯,是鮮活生命的最深刻享受,為此他愿意對老婆低眉順眼。 其二,“怕”并不是“怯”,有點(diǎn)假模假樣、裝模作樣的意思,拿“怕”當(dāng)哄老婆的手段使。 隔壁老王跟我說他怕老婆,說的時候毫無愁苦之色,反倒是紅光滿面。 他有點(diǎn)自豪的說,討了個好老婆,你就得敬她。 在川西茂縣那個大山里的鄉(xiāng)村,隔壁老王看著媳婦拉扯著二胎、三胎,毫無怨言的迎接、送別他,就產(chǎn)生了一種神圣的感情:這一輩子我一定得對這個女人好。 生五個娃的承諾是被迫的,對這個女人好是由衷的。 他媳婦是全職太太、全職母親,一輩子就知疼男人、疼孩子,家中里里外外的事情全部包攬。隔壁老王在家就是個“甩手伙計(jì)”,啥事都不用他沾手。 他說家是媳婦的天下,“甩手伙計(jì)”就是雖不干活卻完全臣服的意思。 隔壁老王住錦繡府邸一樓,圍起一個大院子,里面沒有下腳的地方,花花草草、蔬菜瓜果擠到柵欄外。 全是他媳婦的生氣。 隔壁老王談起媳婦來興致勃勃,甚至模仿媳婦急起來用四川話罵人的聲調(diào),他說聽起來就像民謠。 我從成都往九寨溝去來來回回都要經(jīng)過茂縣,那里山高地僻,人也淳樸。 就想著隔壁老王媳婦在這里帶娃的情形。 隔壁老王離開的身影,定會有回望。 那一眼,望出了生命里的恩情。 作者相關(guān)文章 關(guān)注馬爾的視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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