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之味（3）‖晚娘（一）

運河之味（4）‖晚娘（二）

運河之味5.

晚娘（三）

時間走得很快，就像長了腿腳的娃娃，飛一般向前奔跑著，轉(zhuǎn)眼兩年過去了。生活一如既往，家里境況并沒有多大改變。小的變大了，老的更老了，她肩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沒有人可以幫助她。放假的時候，她對著幾個上學(xué)的孩子說，家里沒多少錢供你們上學(xué)，誰想上學(xué)誰就得自己掙學(xué)費?？梢宰霭u錢，也可以將家里的菜背到市場上換錢，誰攢夠了學(xué)費誰就去開學(xué)。

年老的爺爺奶奶看著幾個高矮不一的孫兒，心里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如果他們的親娘在，是萬萬舍不得讓孩子去吃這份苦受這份罪的，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雖說他們還有幾個外嫁的姑姑，可誰家沒有幾個孩子，日子也過得緊巴巴的，恨不得要娘家接濟(jì)她們呢，更別說來相幫一把了。

雖然晚娘對孩子們苛刻了些，但總是為他們好的。村上不少人家的娃兒，因為家里光景不行，就扛著板凳背著書包回了家，隨家里大人下地去苦工分，或是到外邊去學(xué)個木工或瓦匠手藝，好等著學(xué)成之后，想法掙些錢回來，留著以后娶老婆用。

幾個孩子便小大人似的，捺住了愛玩的天性，成日家想著做事掙錢。老大十四了已上了初中，話不多只知道悶頭學(xué)習(xí)做事。經(jīng)常一大早就提著一籃奶奶早給拾掇好了的白菜，跑到離家五六里路的集鎮(zhèn)上去賣，賣完后提了一籃人家不要的菜皮，帶給家里那一口肥豬。每當(dāng)走過集市拐彎的橋口，一陣陣香氣就引得他要掉口水。他一邊咽著唾沫，一邊摸摸口袋里幾張毛票，腳步遲緩地經(jīng)過那爐子里烤得噴香的薄脆子，油鍋里浮上來的麻花子旁邊，一分錢也舍不得花?；貋砣鐢?shù)上繳，她在那個記賬的本子上按人名給他們分別記上錢數(shù)。

二小子可沒這么安生。他心靈手巧，常常跟著爺爺一起下河摸魚捉蝦，聚多了些便拎了戽簍到集鎮(zhèn)上去賣。在家打稻積子，他比誰都打得快，可在學(xué)習(xí)上卻沒有耐心，遠(yuǎn)遠(yuǎn)趕不上老大。為此，他常常受到晚娘的責(zé)罵，可是罵也沒有用，他就是學(xué)不進(jìn)去。

老三老四雖說還小，但都竭盡所能地參加勞動。雖然他們要比兩個哥哥做的蒲包少得多，但都不敢偷懶。村里人背地里都說這個晚娘規(guī)矩大呢。她聽到了也不爭辯，由人家說去。

到了開學(xué)的時候，她把他們每人掙得的錢拿出來，不夠的話她便東挪西借地先給掂上，或是和學(xué)校打招呼，拖延些時間再給補上。不過，她發(fā)話了，每人欠的錢她都給記著呢，日后要想辦法掙了錢給還上，誰想上學(xué)就得自己掙學(xué)費。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的過去，緩慢而又沉重，人們不知道它要奔向何方，更不知道前方有什么在等著他們。

這年剛開了春，隨著一陣脆生生的啼哭聲，又一個新的生命來到了這個人世間。沒有誰會想到，她為吳家生下了個小六子。

是的，連她做夢也沒想到，一個快四十歲的女人，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生娃，再也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體味做母親的滋味，就這么麻木黯然地度過一生?？墒?，突然之間，她就有了自己的孩子。

哦，老天啊，你是不是哪根神經(jīng)出了問題，和她開這樣的玩笑呢！

面對來賀喜的親人和來瞧熱鬧的村里人，她一點也笑不出來。她只是哭，一個勁的哭。她抱著那個遲來的孩子，一邊不住地端詳著，一邊不住地淌眼淚。幸福啊，你是不是來得太遲了些？

這些年來所受的屈辱，就像一條無情的鞭子，時時抽打著她，讓她遍體鱗傷，欲哭無淚。她就像蜷縮在陰暗洞穴里的一條蛇，無助地痛苦地舔舐著自己的傷口，來路茫茫，去路杳杳?，F(xiàn)在，她急切地蛻去那身令她無比煎熬的束縛，就像聽到春天一聲驚雷，爬出冰冷的巢穴，歡愉地迎接新生。

這種突如而至的幸福像巨大的洪水淹沒了她，讓她喘不過氣來。她要讓這洪水慢慢地慢慢地，舒緩得像那歡快的溪流一樣，一直就這么叮叮咚咚地響著，應(yīng)和著懷里那個可愛的嬰兒熱切而深情的呼喚：媽媽，媽媽……

是的，生活就是這樣，有時幽暗得像一湖水深不可測，有時輕快得又像一首歌悅耳動聽。

孩子的出生讓這個家庭多了忙亂也增加了歡樂。初為人母的喜悅讓她心情舒暢，揚眉吐氣，初春的陽光也忍不住調(diào)皮地探進(jìn)頭來，照在他們娘倆身上，暖洋洋的。她像換了一個人，對生活又充滿了希望和憧憬，她親了親懷里那個粉嫩的小臉蛋，輕輕地說著，媽媽什么也不怕，好日子等著我們呢。

深秋的陽光在經(jīng)過纏綿淋漓的一段時日后，正積蓄著全部的熱量投射向大地，地里莊稼都熟了，稻子一大片一大片金黃黃地鋪展開來，那種收獲的喜悅就像那稻穗一般，沉甸甸的讓人瞧在眼里，墜在心尖上，有時就像受不住重壓似的忍不住一陣陣悸動。

她坐在自家院墻外，安靜地望著眼前的一切。碧藍(lán)澄澈的天宇之下，她就像那忠實的守望者，更像田野里一株稻穗，沉靜從容，陽光正充滿愛憐地?fù)崦?。強烈的光線映照在那雪白的頭發(fā)上，有種觸目驚心的感覺，讓人不覺想要流淚。時光，將過去的一切輕輕抹去，卻又那么清晰地留下印跡。

她安靜地坐著，刺眼的陽光讓她微微閉了眼，一股暖流漫過了她的全身。她覺得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覺醒來，便從少年變成了白頭。真不知道，一個卑微的生命竟要在這個浩渺的人世間跋涉這么久，經(jīng)歷那么多事，唉，她深深地嘆了一聲，不知今昔何昔……

恍惚中，她仿佛看見他的小六子穿著開襠褲，滿地亂跑，張開一雙肉嘟嘟的小手，笑著撲向她的懷抱，她迎上前去，緊緊抱著他，像擁抱著新的生活。

是的，自從孩子來到這個人世，給這個家就帶來了好運。

老大初中畢業(yè)后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師范，全家都很高興，師范畢業(yè)一分配就是公家人，再也不是泥腿子了。老大一個暑假拼命地做事掙錢，又向親戚借了些錢總算讓他順利開了學(xué)?？衫隙@個犟驢，說什么也不肯再上了。他說自己不是讀書的料，別瞎折騰了。他要出外自己掙錢養(yǎng)活自己。老大一走，他也和村里人一起外出學(xué)瓦匠去了。她和孩子們說，只要你們用功，像大哥一樣，就會有出息的。

接下來老三也考出去了。老大出來掙工資能夠接濟(jì)弟弟們上學(xué)的時候，老四卻差了幾分沒能考上，回家到鄉(xiāng)辦廠上了班。老五已上了初中，連小六子也開始在村里上小學(xué)了。

雖然家里錢總不夠用，雖然總有操不完的心，但她并不覺得苦，覺得生活有了盼頭，苦點累點算啥呢？

是的，世上做父母的誰不是為了兒女，俯首甘為孺子牛呢？誰不是一輩子奔波勞碌，為誰辛苦為誰甜呢？

她現(xiàn)在有足夠的時間坐在太陽下思前想后，不覺感嘆，竟在這世上經(jīng)過了八十四個春秋，正如外人稱道的那樣：兒孫滿堂，天倫之樂。

可是，時間和地域隔開了他們。他們老倆口守著老屋，孩子們天各一方，有時過年都不能聚齊，他們忙??！

其實，她心里清楚，她還沒那么老糊涂。幾個孩子從小就很懂事，也吃過不少苦，懂得體諒人的甘苦?？墒?，畢竟隔了一層肚皮，雖然對她很是尊重，但他們有事都和老父親說。特別是各自成家立業(yè)娶了媳婦后，更是與她疏遠(yuǎn)了。

她也知道那幾個妯娌們聚在一起就真不真假不假的撂些風(fēng)涼話，她也就東耳朵進(jìn)西耳朵出。還不是說她偏心眼，心里眼里只有她那個小兒子，全不把前娘幾個兒子當(dāng)回事。難道她們紅口說瞎話嗎？前娘五個兒子結(jié)婚她肯出一分錢啦？這么多孫兒孫女她給帶過一天啦？要不是國家政策好，讓她這個代課老師轉(zhuǎn)了正端了鐵飯碗，她能這么橫？

在這其中說得最兇的她不用看就知道是老四媳婦。老四媳婦模樣和口才一樣出色。當(dāng)初老四就是迷上人家嘴甜臉俊，才不惜和她鬧翻硬是和那姑娘結(jié)了婚，把她差點活活給氣死。她心里氣老四糊涂，她想盡天法找到當(dāng)時在市里當(dāng)官的同學(xué)，做死做鬼讓老四轉(zhuǎn)了戶口吃上了公糧，他倒好，鬼迷心竅找了一個門不當(dāng)戶不對的本地姑娘，連個正式工作也沒有，還美其名曰是為了愛情，還抨擊她封建、專制。 哼，愛情，說得多好聽！你個死老四，你要沒個硬正工作，人家城上姑娘會纏上你，你做夢去吧！

她不想辯解，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她想一會嘆一會，時光真快啊，她的小六子竟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兒子。

唉，女人這一輩子究竟圖個啥呢？

圖嫁個好男人？唉，都七老八十了，就相互照應(yīng)著過完此生吧。這幾十年沒少吃苦也沒少受氣，還不是一個人就這么硬撐著過來了？好在彼此都和軟下來了，也能知疼知熱的了，就行了吧！

圖兒女們孝順？大面場上也還說得過去吧，都有各自的家庭也都有煩心事，哪能事事都想到你呢？好在各家境況都還不錯，孫兒孫女們也很出挑，南大的、東南的都有，一代強似一代??！就指望我那小六子也能跟他幾個哥哥一樣，兩口子好好過日子，把孩子培養(yǎng)出來就好啰！唉，每次說他總嫌我啰嗦，讓我別瞎操心，兒孫自有兒孫福。唉！

她坐在深秋午后溫?zé)岬年柟饫?，前塵后事如浪花般輕輕拍擊著她。這個操心勞碌了一輩子的女人，倍覺欣慰又不免有些心酸，也許活了一輩子，對于這個紛紜繁復(fù)的世界，對于悲喜交加的人生，對厚重蒼涼的生活，不僅僅是她，不能想透也不能看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