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月 燕 雀

王 煒

　　今夏雨多，從五六月下進了七月，老天爺肯定辦的包月。

　　這個清晨，雨總算停了，萬物皆虛脫狀，天氣也秋天般寒涼。我揣測，在我屋外住過的那家燕子，怕是不會再回來了。這屋子里外，以后也還只是我和兒子的動靜了。那空落落的燕巢，依舊在電表頂上，豁豁沿沿的樣貌，透著殘破的落寞，這讓我有些許失落。

　　一個月前，每個清早，天麻麻亮，我就會被這一家燕子吵醒。勤勞的燕子父母出出進進，每每銜了吃食歸來，滿巢雛燕高聲歡叫，齊刷刷地伸直脖頸，洞開小口企求喂食。仔細聽這叫聲，如同和弦的音色，似有泥土與金屬、日月和風(fēng)雨的交響呢。

　　現(xiàn)在，小燕子們出窩了，它們是跟隨著父母，還是獨立地闖進了這個紛繁蕪雜的世界，我不得而知。但我時常會想起這家燕子，想起燕子父母和我的初遇。

　　那是端午節(jié)前的一個下午，我送兒子到他學(xué)校附近的出租屋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兩只燕子在門上的電表頂上筑巢。我心下一喜，給兒子說這是祥瑞之兆。房東阿姨也說，燕子壘窩，真是好事呢。阿姨還說，燕子也很臟，到處拉屎呢，你要是嫌臟了，我把這窩戳了。我回她，留著吧。

　　就這樣，我眼看著燕巢一層層壘高，建成了。一只燕子安臥其中，肯定是要孵蛋了。

　　不知過了多少天，我突然聽到了雛燕微弱的叫聲，也看到了掉在地上帶著血色的蛋殼。我把紙一樣薄的蛋殼收進一個小盒子，我想根據(jù)蛋殼來判斷雛燕的數(shù)量。我問兒子，燕子一窩一般孵幾只。兒子說五到六只，我不大信他，不可能那么多。

　　三天后，再不見有蛋殼掉下，我拼湊了所有蛋殼后斷定，頂多三只。

　　接下來，每天進出，我都會仰頭望向燕巢。小燕子那陣還小，只能聽到叫聲，卻看不到身影。漸漸的，小燕子露頭了，能看見它們頭頂黃黃的茸毛。

　　我關(guān)注著它們的動靜。在聽到父母回巢時，它們才一個個伸直脖子，張大鑲了黃邊兒的嘴巴，吱吱喳喳地爭叫著。這個時候，我忙踮了腳尖，伸長脖子，數(shù)小燕子的嘴巴，是四個還是五個，卻總也數(shù)不清楚。

　　一次次望著燕子父母的身影，我發(fā)現(xiàn)它們明顯瘦了。我體悟著它們的辛勞：白天，外出覓食喂養(yǎng)孩子，來來回回穿梭忙碌，幾乎沒有一刻的停歇。晚上，它們一只站在燕巢邊，一只站在電表邊上，徹夜守護著。這讓我想到了我的陪讀。

　　兒子學(xué)習(xí)用功，晚上睡得晚，要到十二點半。其間，我們?nèi)鐜?，洗漱接水，進進出出，開門關(guān)門，動靜不小，樓道的感應(yīng)燈隨之明滅，就打擾到了燕子一家，這讓我心生歉意。我想，它們真不該筑巢在這里。也許，時間久了，它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就像我習(xí)慣了其他住戶大喊大叫、上下樓梯跑跳一樣。

　　有時候，我故意站在燕巢下面，做出覬覦小燕子的舉動，我想試探燕子父母的反應(yīng)。

　　燕子父親木訥，一旦反應(yīng)過來了，便會大叫幾聲，在屋檐口來回飛上幾圈，而后就飛走了，幾次都是這樣。也許，它明白我只是在做樣子，并無惡意。

　　可燕子母親不同，它會發(fā)出尖厲的叫聲，那叫聲讓我害怕。它一面尖叫著，還會俯沖向我，沖到距離我頭頂近乎一米的地方，再猛然間調(diào)轉(zhuǎn)身子離開。但它并不飛走，仍然盤旋在房檐口。我試了好幾次，它每次都尖叫著沖向我，讓我頭皮發(fā)麻，頭發(fā)豎起。我不敢迎著它看，怕它會啄我的眼睛，我低下頭，縮了脖子，躲進屋子。

　　也許，我的害怕多余了，燕子母親并不會傷害我。我從內(nèi)心佩服它的勇敢。它的肩膀部位，有一道白印兒，這讓我無端地想到了警察?？赡?，在燕子的世界里，它就是一個警察吧。

　　一天又一天，小燕子長大了，燕巢就顯小了。我看到它們赤裸著擠成一團，一只動了，一窩都會動，一個個顫顫巍巍的，尤其是最邊上的那只，我擔(dān)心它會被擠出巢窩，從高處掉落下來。我找出一個紙兜，平放在燕巢的正下方。空紙兜的空間能起到減震的作用，即使小燕子掉下來，應(yīng)該不會有生命危險。

　　有一天，我終于數(shù)清了：小燕子有五只。它們已經(jīng)長出了黑色的羽毛，翅膀和剪尾也一指多長了。

　　窩小，五只小燕子排便時，屁股就撅在窩外了，噔的一聲悶響，便便掉下來，掉在紙兜上。一開始，我給紙兜上鋪了幾層衛(wèi)生紙，收拾時一卷就好。時間一長，紙兜洇臟了，還招來了蒼蠅。這些天，并沒有小燕子擠落下來。我拿盆子盛了水，替換了紙兜，這比卷衛(wèi)生紙干凈些。

　　有天正換水，我突然想到，要是小燕子掉落盆里，會被淹死的。此后，就往盆里接淺淺的，剛剛蓋過盆底的水。

　　不幸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那天一大早，兒子起床洗漱，發(fā)現(xiàn)一只小燕子死在了盆中。兒子叫醒我，我來不及穿好衣服，三步并作兩步奔向門外。盆中的小燕子頭朝下，是臥著的。我和兒子都覺得，它就是巢中最邊上的那只個頭最小的小燕子。兒子說，它不是被淹死的，因為水很淺，它只要站立起來，甚至不站立，都不會有事。

　　我很傷心，也很后悔，更多的是自責(zé)。我埋怨燕子父母巢壘得太小了。

　　說啥都于事無補了。趁著燕子父母不在，我用塑料袋裝了死去的小燕子。匆匆地洗漱完后，走向屋后的坡塬。沒有鏟土的鏟子，我用鍋鏟在坡路邊的向陽處掘了一個洞穴，埋了小燕子。蓋好土，我默哀良久。

　　我望向塬下，在櫛次鱗比的房屋間，一群群的鴿子和燕雀起飛、盤旋……

　　再過十來天，這窩小燕子就要出窩，它們會歡快地和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們一道，自由自在地穿梭在原畔的草木和房屋間。一大家燕子呢喃有聲，卻唯獨少了夭折的這一只。想到這些，我鼻子一酸，一瞬間淚目。

　　臨走，我的眼睛從那個巴掌大小的墓穴上難以挪開。

　　我忽而擔(dān)心，會有狗刨開它。我左右尋找，從十米外的地方，搬來一塊紅磚和水泥的磚混建筑塊，壓在了墓穴上。

　　回去后，我不敢面對小燕子的父母。我躲進門內(nèi)，偷偷地觀察它們。它們依舊出外覓食，來來回回，不知疲倦。站在巢邊飼喂小燕子時，它們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神情似乎有些遲疑，但很快又飛走了。

　　看到這些，我心里寬慰了些，希望燕子父母沒有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孩子，更祈愿燕子父母不要傷心。

　　終于，四只小燕子長大了，它們時不時在燕巢里伸腿展翅，還輪番撲閃雙翅，做出起飛的動作。我明白，它們很快要出巢了，不再讓父母喂養(yǎng)了，而是自己撲進生活里，覓食，獨立，面對一切風(fēng)雨。像在明年高考后，兒子也會從這里走出，從此離開我們，走向獨立的生活……

　　不久后，一個早晨，我一睜眼，竟沒有聽到小燕子熟悉的叫聲。我起床，發(fā)現(xiàn)它們已經(jīng)飛動在房檐口，一個個怯生生的神態(tài)，看見父母飛向自己時，仍然還會張大嘴巴，吱吱有聲地求應(yīng)著。

　　我想，燕子父母終于可以歇口氣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小燕子跟著父母飛出去了，有時候半天不見蹤影，有時候又齊刷刷地飛回來，飛近窩巢邊，并不太停留，又匆匆地飛走了。

　　再后來，它們偶爾飛回來，盤桓幾圈，又飛走了。

　　這幾天，一連好幾天，我再也沒看見它們飛回來。

　　現(xiàn)在，每天看著空落的燕巢，就覺得它和我一樣，被遺棄在屋檐下了。

　　幾個傍晚，我站在樓頂，眺望暮色中的遠山，看燕雀戲逐追趕著飛越一家家的屋頂。一撥撥的燕子，不時地上下翻飛，我不知道它們中間，哪幾只是從我的屋檐下飛出去的。

　　進入七月，雨還是多，連天下著，燕雀們很難覓食了。

　　我屋子的對面，是隔壁四層高樓的山墻。我數(shù)過了，山墻上有三十一孔小洞，大半的洞里都住著麻雀。下雨天，經(jīng)常的，麻雀就縮了脖子，蜷在洞口打盹兒，或是面對雨幕悵然若失。我環(huán)顧屋檐上下，卻看不到一只燕子。

　　這個午后，雨終于停了，我抓了一把大米，撒向一樓洗澡間被雨水沖刷得干凈的水泥屋頂。

　　我坐在窗前，靜靜地望向那里，等著燕雀們來吃。

　　作者簡介：王煒，乾縣人，現(xiàn)居西安，自由職業(yè)。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創(chuàng)編有“西北作家”公眾平臺及又火文字工作室，專事文字編輯、圖書出版，廣告文案策劃、撰稿，影視廣告拍攝、編導(dǎo)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