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西湖六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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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〡夏冰

 “自別錢塘山水后，不多飲酒懶吟詩。欲將此意憑回棹，報與西湖風月知”。

從南京到杭州，是一次從建康到臨安的穿越之旅。從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tǒng)一六國設錢唐縣，到公元589年隋文帝滅陳統(tǒng)一南北朝，改錢唐為杭州，繼而隋煬帝開鑿了從杭州到洛陽的大運河，杭州遂成為水路交通樞紐，漸漸繁榮起來。西湖原是錢唐縣境內(nèi)的一個小湖，五代十國時期，杭州成為吳越國首都，城市向湖東擴展，西湖之名由此而來。

當公元1129年趙構君臣從建康一路策馬狂奔到到杭州時，他僅僅是想擺脫金兵的追擊而獲得暫時的安全，因此他把杭州改為“臨安”，就是想有朝一日還能北上中原，恢復大宋的光榮與夢想。然而西湖的歌舞升平最終消磨了北伐的意志，柳永詞云“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瓛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北宋打造了一個繁華的東京汴梁，南宋打造了一個更加奢靡的杭州臨安，半壁江山也不錯。趙構1138年正式將臨安確立為首都，他不知道，當初夢想恢復祖宗社稷大宋江山的他會在歷史上開創(chuàng)了一百五十年的偏安王朝“南宋”。

岳王廟靜靜地坐落在西湖邊，莊嚴肅穆。面對外寇入侵，精忠報國的岳飛和其他主戰(zhàn)將領氣壯山河，多次大敗強敵，金人哀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趙構本來有機會收復汴京，但十二道金牌殺掉的不只是岳飛和他的兒子，更是斷絕了南宋恢復中原的希望。雖然南宋后來為岳飛平反，心昭天日，追封岳武穆王，甚至宋軍還和蒙古軍隊一起滅掉了令宋人切齒的金國，但汴京的悲劇最終再一次在杭州上演，正如黃河擋不住金人入侵，長江也擋不住蒙古鐵蹄，1276年杭州失陷。不知道那時靜靜躺在岳王廟里的岳飛地下是否有知，是否還想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西湖的美，在于她承載的不僅僅是一池碧水，而是厚重的歷史沉淀。

岳王廟的對面就是蘇堤。雖然不是春天，沒有蘇堤春曉的桃紅柳綠，但即使是炎炎夏日，走在成蔭的綠樹之下，也是涼風習習，暑氣全消。北宋蘇東坡曾兩任杭州，任內(nèi)筑長堤以通南北，架六橋以疏西湖，“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夕陽從西山群峰間灑落西湖，粼粼金光襯托著倒映的青山，一只烏篷船從橋下經(jīng)過，微微蕩起的漣漪好似風吹皺這一幅淡淡的水墨畫。南山之上，是巍峨的雷峰塔，傳說白娘子就被法海壓在塔下，永世不得翻身，附近蠶農(nóng)認為雷峰塔的磚墻粉末可以避蛇害，鎮(zhèn)蛇精，所以累世盜挖，以致雷峰塔多次損毀。

西湖內(nèi)小瀛洲與湖心亭、阮公墩號稱小蓬萊三島，原以為三潭映月是在小瀛洲之內(nèi)，登島之后才知道，原來三潭映月是在島外的湖水中，西對蘇堤，南望雷峰塔。三潭者，三塔也，亭亭玉立于水中，是為西湖第一景。

宋代西湖已成杭州休閑度假的勝地，歐陽修曾作《采桑子》十首贊美西湖：

輕舟短棹西湖好，綠水逶迤，芳草長堤，隱隱笙歌處處隨。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

春深雨過西湖好，百卉爭妍，蝶亂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
　　蘭橈畫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間，水闊風高揚管弦。

畫船載酒西湖好，急管繁弦，玉盞催傳，穩(wěn)泛平波任醉眠。
　　行云卻在行舟下，空水澄鮮，俯仰流連，疑是湖中別有天。

群芳過后西湖好，狼籍殘紅，飛絮蒙蒙，垂柳欄干盡日風。
　　笙歌散盡游人去，始覺春空，垂下簾櫳，雙燕歸來細雨中。

何人解賞西湖好，佳景無時，飛蓋相追，貪向花間醉玉卮。
　　誰知閑憑闌干處，芳草斜暉，水遠煙微，一點滄洲白鷺飛。

清明上已西湖好，滿目繁華，爭道誰家，綠柳朱輪走鈿車。
　　游人日暮相將去，醒醉喧嘩，路轉堤斜，直到城頭總是花。

荷花開后西湖好，載酒來時，不用旌旗，前后紅幢綠蓋隨。
　　畫船撐入花深處，香泛金卮，煙雨微微，一片笙歌醉里歸。

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鮮，鷗鷺閑眠，應慣尋常聽管弦。
　　風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瓊田，誰羨驂鸞，人在舟中便是仙。

殘霞夕照西湖好，花塢蘋汀，十頃波平，野岸無人舟自橫。
　　西南月上浮云散，軒檻涼生，蓮芰香清，水面風來酒面醒。

平生為愛西湖好，來擁朱輪，富貴浮云，俯仰流年二十春。
　　歸來恰似遼東鶴，城郭人民，觸目皆新，誰識當年舊主人。

入夜，樓外樓的燈火依舊輝煌?！?strong>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當汴州”。一道西湖醋魚，一只叫花雞，一盆東坡扣肉，滿滿的九百年前杭州味道。沒有月亮的夏夜，湖面夜畫舫和遠處城市的燈光，也能體會到平湖秋月的意境，千百年來一直沒有改變過。

清晨，天微微亮，從賓館窗戶向外望去，白堤上已經(jīng)是游人如織了。蘇堤白堤，及明朝楊公堤，并稱西湖三堤。白堤從斷橋到孤山，堤南是西湖，堤北隔北里湖與北山相望?！?strong>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云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新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比蘇東坡更早的唐朝白居易也曾兩任杭州，疏浚西湖，始建白堤。許仙和白娘子是在哪一個殘雪未融的黃昏，在斷橋偷偷幽會；白居易又是在哪一個乍暖還寒的清晨，策馬踏過白沙堤的呢？今天的白堤早已不是唐朝的白堤，但人們總是懷念為官一任，當造福四方的好官?？上О拙右姿篮笪丛裨谖骱?，葬于洛陽龍門石窟對面的琵琶峰上，而蘇東坡也沒有葬在西湖，葬在了河南郟縣小峨眉山上。不然，西湖不僅有白堤蘇堤，還有白墓蘇墓，不知要平添多少懷古之氣。

如今，白堤盡頭，孤山寺和賈亭早已不在，除了樓外樓，孤山還有浙江省歷史博物館和西泠印社。西泠橋畔，更有“宋義士武松”之墓?！端疂G傳》中武松打方臘斷臂，在六和寺出家，武松墓旁，是兩位跨越千年的美女之墓，一位是南齊名伎蘇小小，琴棋詩畫無不精通，一位是清末巾幗豪杰秋瑾，文武雙全威震華夏，有這兩位的陪伴，想必打虎英雄地下也不會那么寂寞了。

北山葛嶺之上，重建于1924年的保俶塔和與2012年重建的雷峰塔相比，確實蒼老很多，但“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卻是那么形象。其實保俶塔和雷峰塔都始建于五代吳越國時期，兩塔歷經(jīng)宋元明清多次戰(zhàn)亂毀壞，又多次修復，都見證了西湖和杭州歷史的變遷。只是后世雷峰塔附會了太多白娘子的傳說，才使得雷峰塔的名氣遠大于保俶塔?！耙缓畴p塔，南北相對峙”，成了西湖又一道美景。據(jù)說岳飛大將牛皋和張憲也葬在北上之上，可惜沒能前往瞻仰憑吊。

北山之下的北山路，民國時期起就是一條觀景人文大道。入住的新新飯店，已有百年歷史，民國時期無數(shù)文人墨客，軍政大員都曾下榻于此。秋水山莊，沈秋水史量才，佳人才子愛恨情仇，最終化作一曲《廣陵散》，望穿一湖秋水。高大的梧桐樹擋住了酷暑，卻擋不住淡淡的民國風，孤山旁的荷花接天映日，年年都是這樣紅。

靈隱寺的香火依然旺盛，可據(jù)說杭州人更愛到靈隱寺旁的永福寺進香祈福。沒有靈隱寺那么宏偉壯麗，也沒有了那么多游客，泉水叮咚，山徑通幽，古剎更顯靜謐，百福莊嚴。爬上大雄寶殿，可以一覽湖山，西湖就如一碗清水，盛滿在青山翠綠之中。

錢塘江頭，六和塔高高聳立。北宋僧人智元禪師為鎮(zhèn)錢塘江潮而造此塔，取佛教“六和敬”之義，命名為六和塔，南宋和清朝兩次重建。塔后是月輪山滾滾松濤之聲，塔前是錢塘江滾滾的江濤之音，“六和聽濤”之名由此而來?！端疂G傳》中，魯智深在六和寺出家，一日聽得錢塘江潮信，想起了師傅智真長老的偈語：“逢夏而擒，遇臘而執(zhí)。聽潮而圓，見信而寂”。前兩句是說他會擒住夏侯成和方臘，后兩句是說他聽見潮信就是他圓寂之日，待他問明白圓寂的意思之后，大笑一聲，換上了御賜的袈裟，焚上一爐好香，寫下一首詩：“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枷，這里扯斷玉鎖。咦！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坐化而去，得以成為水滸中少有的幾個善終的英雄好漢之一。

杭州和南京，有太多的相似之處，都是中國六大古都，杭州有六和塔聳立在錢塘江畔，錢塘江大橋跨江而過，南京有閱江樓矗立在長江之邊，長江大橋雄跨南北；杭州有靈隱寺永福寺韜光寺，南京也有棲霞寺雞鳴寺毗盧寺，古時都曾有“南朝四百八十寺”；杭州有西湖，南京有玄武湖，杭州的城墻在民國初年就全部拆除，使得西湖得以與城市完全接觸，而南京城墻大部得以幸存，湖與城墻交相輝映。西湖內(nèi)有三島，玄武湖有四洲。但西湖之美，不僅僅她比玄武湖略大，湖的北、西、南皆是湖光山色，群山掩映在湖水中，更有千百年來無數(shù)人文典故、神話故事增色許多，而玄武湖只有鐘山、雞籠兩山掩映，湖邊城墻外的城市過度開發(fā)，高樓大廈，也讓玄武湖的自然風光破壞不少。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