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出戲太有名了。 

  有一個古代笑話說，一家人都是戲迷，誰也不愿放棄看戲機會在家留守。戲迷有戲迷的辦法，他們受《空城計》的啟發(fā)，去看戲時將房門大開，燈火通明。回來一看，沒少一件東西，一家人高興極了。從此，每次看戲都用此計……終于被偷得干干凈凈了。這種妙計只能用一次呀。 

  諸葛亮一出場就念：“兵扎祁山地，要擒司馬懿。”司馬懿是魏軍主帥，是諸葛亮北伐中原的主要障礙。 

  諸葛亮派了馬謖和王平鎮(zhèn)守街亭，這時王平差人送回了軍力部署圖。 

  諸葛亮閱圖大驚，忙叫送圖人趕去列柳城，調(diào)回老將軍趙云。 

  “好一個大膽的馬謖呀。”諸葛亮自語，“臨行之時，山人怎樣囑咐與你，靠山近水，安營扎寨。怎么不聽山人言語，偏偏要在山頂扎營？只恐街亭難保。” 

  諸葛亮的老家在臥龍崗，所以自稱“山人”。 

  “報——”報子喊著跑來，“啟稟丞相，馬謖失守街亭?！?nbsp;

  諸葛亮命令:“再探——街亭果然失守了。雖然是馬謖失守的，卻是我諸葛亮的過失啊……” 

   諸葛亮正反省著，報子又跑來了。 

   “司馬懿帶兵奪取西城來了！” 

  諸葛亮想到劉備生前提醒過他，馬謖言過其實，終無大用。“悔不聽先帝之言，錯用馬謖，失守街亭，悔之晚矣?！?nbsp;

  報子三次來報：“司馬懿大兵離城四十里啦?！?nbsp;

  “司馬懿來得好快呀?！敝T葛亮正在佩服司馬懿，忽然想到，“這西城的兵將，俱被山人調(diào)遣在外，司馬懿來了，難道叫我束手就擒？這……” 

  諸葛亮沒有很多思考的時間了，不過他也不需要很多思考的時間，轉(zhuǎn)眼之間就拿定了主意。 

   “來?！?nbsp;

   “有。” 

   “傳老軍們進見。” 

   兩個白胡子士兵來拜見丞相。 

  諸葛亮吩咐:“爾等將西城四門大開，打掃街道。司馬懿大兵到此，不要害怕，違令者斬?！?nbsp;

   “遵命。” 

  他倆離開前一人說了一句：“丞相吩咐我……”“準死不能活。” 

  諸葛亮讓兩個童子帶著瑤琴和美酒，隨他登上城樓。 

  他在心中暗暗禱告：“天哪，漢室興敗就在我這空城一計也?！?nbsp;

  再說那兩個老軍，一邊打掃一邊互相嘀咕。 

  “我說伙計，司馬懿大兵到此，丞相不遣將對敵，反將四門大開，是何緣故呢？” 

   “八成兒讓我們送死吧?！?nbsp;

  這時丞相發(fā)聲了：“老軍們因何故紛紛議論？” 

  老軍回稟：“非是小人們紛紛議論，司馬懿大兵到此，丞相吩咐將四門大開，叫我們有些擔心害怕呀?！?nbsp;

  諸葛亮接唱：“國家事用不著爾等煩心?！?nbsp;

  老軍說:“話雖如此，想這西城乃是通往漢中的咽喉，司馬大兵到來，西城失守，如何是好?”

  諸葛亮安慰老軍：“從西城到漢中的咽喉路徑，我城內(nèi)早埋伏十萬神兵?！?nbsp;

  老軍甲哈哈大笑：“我說伙計，怪不得咱們丞相不著急，這城里有十萬神兵呢?！?nbsp;

  “我瞧瞧去！”老軍乙觀看一番，“伙計，這里三層，外三層——” 

   “全是神兵？” 

   “我一個沒瞧見?！?nbsp;

  “你肉眼凡胎哪里看得見，咱們還是聽丞相的吧?！?nbsp;

  這時司馬懿在幕后高唱：“大隊人馬往西行！” 

  戰(zhàn)鼓咚咚，敵軍殺來。士兵后面是將軍，司馬師和司馬昭，最后出場的是大都督司馬懿。來到西城外，司馬懿大惑不解：“為何大開兩扇門？”他抬頭看見穩(wěn)坐城樓的諸葛亮，“咦，諸葛亮又在那里弄鬼……不要中了他的詭計，待我先傳一令。坐在馬上傳將令，大小兒郎聽分明，哪一個大膽把西城進，我定斬人頭不容情?！?nbsp;

  司馬懿在城下難定進退，諸葛亮在城上瀟灑唱來：“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算定了漢家業(yè)鼎足三分。官封至武鄉(xiāng)侯執(zhí)掌帥印，東西戰(zhàn)南北剿博古通今……” 

   諸葛亮彈起古琴，悠閑無比。 

  司馬懿越聽越懷疑：“有本督在馬上觀動靜，諸葛亮在城樓飲酒撫琴。左右琴童人兩個，打掃街道俱都是老弱殘兵。我本當帶人馬殺進城——” 

  司馬師和司馬昭立刻大喊：“殺！殺！” 

  “殺不得。”司馬懿還是不肯輕舉妄動，“又恐怕中了巧計行。任你設下千般計，棋逢對手一般平?！?nbsp;

  于是那段膾炙人口的“西皮二六”從容呈現(xiàn)：“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旌旗招展空翻影，卻原來是司馬發(fā)來的兵。我也曾差人去打聽，打聽得司馬領兵往西行。一來是馬謖無謀少才能，二來是將帥不和失街亭。你連得我三城多僥幸，貪而無厭又奪我的西城。諸葛亮在城樓把駕等，等候你司馬到此談哪談談心。諸葛亮無有別的敬，早備下羊羔美酒犒賞你的三軍。西城的街道打掃凈，準備與司馬好屯兵。左右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請上城樓聽我撫琴?！?nbsp;

  這番話使司馬懿更加狐疑：“左思右想心不定，城中定有埋伏兵?！?nbsp;

  他兒子司馬昭忍不住了：“西城乃是空城，不如殺進城去，活捉那孔明?！?nbsp;

  “呸！”司馬懿罵道，“小小年紀,懂得什么。那孔明平生謹慎,從不弄險，我豈能中他之計。將前隊改為后隊，人馬倒退四十里?！?nbsp;

  但司馬懿又覺得不聲不響把兵撤了有點兒窩囊：“待我說破于他——諸葛亮啊，孔明！你空城也罷，實城也罷，我就是不進你的城，不受你的騙。你這小小的詭計，騙得別人，焉能騙得司馬？” 

  “回來，回來！”二老軍在城下熱情挽留，司馬懿堅決撤兵。 

  聽說司馬大軍后退四十里，諸葛亮這才拭去額頭的冷汗：“險哪?！?nbsp;

  這時被諸葛亮從列柳城調(diào)回的趙云到了。 

  “哎呀老將軍哪，”諸葛亮說，“今有司馬帶兵奪取西城，被山人施計，他兵退四十里?？炙麖蛫Z西城，老將軍快快抵擋一陣?！?nbsp;

   “得令?！?nbsp;

   再說司馬懿父子和他們的大軍。 

  “報——”報子來報，“西城乃是空城?！?nbsp;

  司馬師和司馬昭氣呼呼地對父親說：“如何？” 

   司馬懿立即下令：“復奪西城！” 

   可是他們遇到一支人馬擋住去路。 

   司馬懿問：“來將通名?！?nbsp;

   他們便聽到：“常山趙云！” 

  趙云從長坂坡七進七出起就殺出了名氣，司馬懿忙令收兵，趙云也不追趕。 

  這回輪到司馬懿理直氣壯了，他對兩個兒子說：“我說是實城，你們偏說是空城，那趙云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這時報子又來報：“西城真是空城。” 

   司馬懿問：“那趙云——？” 

   “趙云來自列柳城。” 

   司馬懿呆掉了。 

  他嘆道：“諸葛亮啊諸葛亮，你的膽也太大了。司馬懿呀司馬懿，你的膽，又太小了！看將起來，司馬不如亮也?！?nbsp;

  周銳說：

  配畫時我選了個從諸葛亮側(cè)后的角度（為了包括城下的司馬懿、二老軍、四龍?zhí)祝?，城樓就畫得寫實一些了?nbsp;

  戲中的城墻是用景片,稱為“布城”。傳統(tǒng)京劇里的布景和道具是不分家的,它們被統(tǒng)稱為“砌末”，都由撿場的負責擺放。布城后面摞著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諸葛亮就坐在上面。桌椅在京劇里很派用場的，是多功能的。侯寶林說相聲，說在京劇里房比山高，站在一張桌子上算是站在山上，而站在三張摞起的桌上卻算站在房上，因為需要從上面翻跟頭下來表演武功。我們前面介紹了《鐘馗嫁妹》，要過小橋，一張桌子的兩邊各放一把椅子就算是橋。桌子被站著可以是山，可以是橋，那要是躺在上面呢？它就成了床啦。武戲《三岔口》里就是這樣。椅子的作用也不少。一把椅子放在那兒，在《竇娥冤》里是牢門，在《武家坡》里是窯門，在《長坂坡》里就是一口井。如果椅背朝外，再搭上一條裙子，那就成了《三娘教子》里的織布機了。 

  這出《空城計》的報子要上場五次，我們就來說說報子。 

  傳統(tǒng)戲班里有個“雜行”，演一些連配角都算不上的零零碎碎。你會說：我知道，就是跑龍?zhí)讍h。不對，我們下面會說到龍?zhí)祝鞘橇硗庖恍?。“雜行”俗稱“旗鑼傘報”。 

  先說旗。我們介紹過《遇后龍袍》,一開始刮大風把轎頂吹掉了,就得有一人持“風旗”跑過。還有舉旗的活兒，關公的“漢壽亭侯”旗和孫悟空的“齊天大圣”旗都得有人舉。我在《將相和》里畫了站在藺相如身后的車夫，手拿兩面畫著車輪的“車旗”。 

  再說鑼,鳴鑼開道需要鑼夫。不過《連升店》里的鑼夫并非簡單地敲鑼,他跟店主人有些對話，還得在戲里兼演崔老爺，所以是由丑行擔任。 

  傘呢，就是傘夫。給皇帝打傘的是黃傘夫，給別的大官打傘的是紅傘夫。 

  說到報了，就是報子。旗、鑼、傘都可以不說話，但報子不能不說。說得少的叫“小報”（詳見《空城計》），說得多的呢？對，叫“大報”。說得最多的，夠演員去后臺換一套衣服了。 

  那些打更的更夫、劃船的船夫、抬轎的轎夫，都歸雜行。 

   那么要說龍?zhí)琢?，我在司馬懿身后畫了四個龍?zhí)?，他們代表千軍萬馬。龍?zhí)走@一行被稱作“流行”（liú háng），大概因為他們老是在舞臺上流動吧。四個龍?zhí)诪椤耙惶谩?，排在最前面的叫“頭家兒”，后面依次為二家、三家、四家。其實跑龍?zhí)撞⒉蝗菀滓膊惠p松，在不同情況下有幾十種跑法呢，較常見的一種叫“二龍出水”，用在兩軍對陣時。龍?zhí)椎钠旌鸵碌念伾c主帥的服色相符，比如司馬懿穿白，就帶四個白龍?zhí)?，是“白軍”。如果遇到“紅軍”或“綠軍”，雙方會從兩邊出來，頭家與頭家面對，二家與二家面對……兩支隊伍各跑一個圓圈。

  據(jù)說在馬連良的戲班里，“馬老板”不但要求龍?zhí)讉€頭兒一樣，步法齊整，服裝和扮相都要漂亮，還給班里請了專職理發(fā)師，沒剃頭、沒刮胡子的演員不能上場。這就是對藝術(shù)的力求完美，紅花和綠葉都不能含糊。 

  《空城計》一般和前面的《失街亭》、后面的《斬馬謖》連在一起演，合稱《失空斬》。在京劇誕生前的徽班時期，程長庚的三慶班演三國戲，就是按《三國演義》編出連臺本戲，包括《失空斬》在內(nèi)，人物的對白也跟書上差不多。但后來要單演《失空斬》的時候，伶界大王譚鑫培就做了一些改造和精簡的工作。本來是由高翔鎮(zhèn)守列柳城，魏延、王平等復奪街亭，趙云還斬了魏將蘇颙、萬政，這樣人物多、頭緒雜，分散了諸葛亮的戲。譚鑫培大刀闊斧，在諸葛亮手下只留趙云、馬岱、馬謖、王平四員將，各有作用，戲就精練多了。 

  不過譚鑫培留下的也不都是精華。在他灌錄的《空城計》唱片中，“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那段唱里，有兩句唱詞不合理。一句是“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一句是“東西戰(zhàn)南北剿博古通今”。他的弟子余叔巖覺得這兩句的最后四個字應該互相調(diào)換一下，因為他覺得諸葛亮懂陰陽是因為博古通今、才識寬廣，而東西戰(zhàn)、南北剿的目的是保定乾坤。盡管大家覺得余叔巖的改動有道理，可是除了馬連良跟著改了，其他人仍然按照譚鑫培的唱片里那樣唱，至今未變。 

  也許這就是名人效應——名人干過的事會成為楷模和慣例。在《艷陽樓》這出戲里，惡霸高登原來是由花臉扮演，名武生楊小樓給自己畫上高登的臉譜，也來別出心裁地演一回，從此武生就多了一出“勾臉戲”。還有一次，譚鑫培去宮里演戲，拉肚子遲到了，慈禧太后罰他在《盜魂鈴》里演豬八戒。從來都是丑行演八戒，譚鑫培是老生，沒演過八戒。他就用一句“龍鳳閣內(nèi)把衣?lián)Q”開唱，然后從不同的戲里各找一句唱詞拼成大段唱，顯得滑稽好玩。慈禧從來是對照著劇本（當時叫“串貫”）不容許有一句唱錯的，可這次她覺得戲里的信口胡謅很符合豬八戒的性格，夸獎了譚鑫培，此后《盜魂鈴》里的八戒就照此處理了。 

  可是，明明知道名人做了不正確的事，也要模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