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十月蘿卜

大地菲芳 2020-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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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11月12日總253期

在《齊白石回憶錄》里，這位和藹的白石頭老人①回憶少年窮困時,寫道——

“到秋天，我正讀著《論語》，田里的稻子，快要割了，鄉(xiāng)間蒙館和‘子曰店’都得放‘扮禾學’，這是照例的規(guī)矩。我小時候身體不健壯，恰巧又病了幾天，那年的光景，不十分好，田里的收成很歉薄。我們家，平常過日子，本已是窮對付，一遇到田里收不多，日子就更不好過，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窮得連糧食都沒得吃了，我母親從早到晚發(fā)愁。等我病好了，母親對我說：‘年頭兒這么緊，糊住嘴再說吧！’家里人手不夠，我就留在家里，幫著做點兒事。我讀了不到一年的書，就此停止了。田里有點芋頭母親叫我去刨，拿回家，用牛糞煨著吃。后來我每逢畫著芋頭，總會想起當年的情景，曾經(jīng)題過一首詩：

一丘香芋暮秋涼，

當?shù)秘毤夜纫粋}。

到老莫嫌風味薄，

自煨牛糞火爐香。

在這這段話后面，老人意猶未盡，說了一句讓人咀嚼久久，而不忍離去的話：“窮人家的滋味，只有窮人自己明白，不是豪門貴族能知道的?！?/span>

《齊白石回憶錄》我讀過很多遍，每次讀到這里的時候，都會不由地停下里，沉浸在文字的蒼涼和無奈里。也會在這里，想起我少年時代的暮秋，想起曾經(jīng)經(jīng)過的涼薄和饑饉……

白石老人說的芋頭，在北方很少。北方最多的是洋芋，民間的叫法是土豆。我小的時候，還是生產(chǎn)隊，土豆也很少，秋天給予我們果腹的是紅薯和蘿卜。蘿卜大多數(shù)是胡蘿卜，我們都叫紅蘿卜，因為它從土里剛刨出來時，水靈靈，亮晶晶，脆生生，紅彤彤……真讓人垂涎欲滴。

挖蘿卜一般算輕活，都是婦女隊長領著一幫女勞力干。我姐姐那時候十一、二歲，算半個勞力。她也跟著挖蘿卜的隊伍，給隊里挖蘿卜，挖一天記6個工分。其他人都是12個工分。

那時候，在我們隊里，年成好的時候，12個工分值1毛錢，不好的時候還有5分錢的。大部分時候，都是7、8分錢?，F(xiàn)在的小朋友，不知道工分是什么意思。在人民公社時代，農(nóng)村經(jīng)濟是以大隊和小隊（生產(chǎn)隊）為單位結(jié)算的。農(nóng)民給隊里干活掙工分，然后根據(jù)隊里每年的收入情況，決算一個工分值多少錢。土地公有，所有收成歸國家和集體。生產(chǎn)隊給農(nóng)民按月分口糧，農(nóng)民把自己掙的工分換算成錢，用錢買這些口糧。所以，工分就是錢，就是糧。我姐姐十一、二歲就開始給隊里干活，掙工分。她干的活比別的婦女還多，卻比別人少掙一半的工分。她也不敢有怨言，不敢偷懶，因為她怕女隊長不高興了，不給她派活，那樣她就一分也掙不到了。沒工分，她的弟弟們就得餓狠了。她拼命干一天只有6個工分，大概也就值4、5分錢吧。

農(nóng)歷十月，北方已經(jīng)很冷很冷了。生產(chǎn)隊里每年都是在一應農(nóng)事都收拾停當之后，才開始挖紅薯，挖蘿卜的。紅薯、蘿卜在生產(chǎn)隊里不算莊稼，所以也不受重視。農(nóng)事忙完了，男人們修農(nóng)田、修水利去了，女人們才有閑工夫挖紅薯、蘿卜。挖出來的紅薯、蘿卜先過秤，歸倉。然后，再根據(jù)人口，由隊里分配給每家每戶。

我記得那天是在東坡挖蘿卜。那塊地邊上，有很多高大粗壯的柿子樹，都落光了葉子。太陽像裝滿水的紅氣球，沉沉墜墜，水紅透亮，掛在老柿樹光禿禿的枝頭。婦女們都穿著棉襖、棉褲，臃腫地在蘿卜地里跌跌撞撞。有人掄圓了镢頭，刨開泥土；有人撅著屁股，或者笨拙地蹲在地上，撿拾被镢頭挖出來的蘿卜。一群拖鼻涕孩子，臉上凍得紅撲撲的，裂開了細密的口子。手上的凍痂，一個接一個。大家眼巴巴地盯著剛出土的新鮮蘿卜，眼睛里的鉤子，恨不得把蘿卜直接鉤到嘴里。

記不清是誰第一個去拿蘿卜吃的。反正有那么一會兒，婦女們都不干活了，大人小孩都在吃蘿卜，滿耳都是水靈靈、脆生生的咯嘣聲，剛出土的胡蘿卜水分足，吃起來不是咯嚓咯嚓，而是咯嘣咯嘣的脆聲，就像現(xiàn)在夏天吃冰塊的聲音。我那時候大概四、五歲，很靦腆，膽小。我不記得是誰順手給了我一個大拇指粗細的小蘿卜，我都沒有顧上擦掉上面粘的泥土，就往嘴邊送。這時候，婦女隊長發(fā)飆了，她手里掂著一個用蘿卜纓子擰得干凈水亮的大蘿卜，嘴里一邊咯嘣著，一邊怒斥著我。她從蘿卜堆那里三步兩步撲到我身邊，劈手奪下我手里那根可憐兮兮的細蘿卜，一下砸在我的頭上。蘿卜碎了，連泥巴帶碎屑灑了一地。我額頭上燒火了，很旺很疼。她接著就是一聲炸雷：“誰讓你吃了？你干活了嗎？尋飯吃的（方言：討飯的）還敢偷！”她兇神惡煞的樣子徹底嚇傻了我，我不要命地嚎啕，瑟瑟發(fā)抖。然后，就是一股熱熱的液體，順著瘦筋筋的腿流了下來。皮開絮綻的破棉褲上，隨即就裊裊起一絲絲帶著騷味兒的熱汽。

我丟了魂的哭聲嚇著了我姐姐，我看見她從遠遠的地那頭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新挖的泥土絆得她跌了好幾跤。每跌倒一次，她一骨碌爬起來，拚命向我跑。單薄、瘦小的姐姐在空闊的土地上，顯得那么渺小，渺小到幾乎可以省略。淚眼朦朧中，我只記得兩只細細的辮子急驟地上下翻飛……姐姐伸出胳膊給我擦眼淚的時候，我看見她眼里的屈辱、憤怒、疼愛、和淚水；我看見她的碎花紅棉襖上綻露的棉絮；我看見她瘦長的脖子上青色的血管暴凸著，我甚至聽得見她的心跳激烈的咚咚聲……可是，那個兇神惡煞的婦女隊長惡狠狠地盯著姐姐，所有人憚于她的淫威都不敢做聲，她們默默地把同情用目光送到姐弟倆身上。姐姐這個時候如果說錯一句話，她不僅掙不到工分，而且極有可能挨一頓暴打。親愛的讀者，你沒看錯，我說的不是舊中國，是我親身經(jīng)歷的1960年代中國北方，一個山區(qū)生產(chǎn)隊里發(fā)生的事情。

你也許會懷疑，那時候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呢？可是，我要反問你，怎么會沒有呢？那時候，隊長，大隊干部，都是農(nóng)民的“天”?。∮绕涫窃谏絽^(qū)、以及偏遠閉塞的地方。更何況，我長大后才知道這個婦女隊長跟我家“有仇”。其實也算不上啥仇，她丈夫是大隊民兵連長兼治保主任，平日里干的就是毆打社員、捆綁社員的活兒。用他的話說，支書（大隊黨支部書記）讓他打誰他就打誰。有時候，支書不讓他打誰他也打誰。大隊有十幾個生產(chǎn)隊，據(jù)說哪個生產(chǎn)隊里，都有被他禍害的大姑娘、小媳婦。社員們敢怒不敢言。我父親是朝鮮回來的老兵，算是個有資格的農(nóng)民黨員，性情耿直，脾氣火爆，看不慣的事情常常跟治保主任吵架，這在他們眼里可不就是“該整治”的對象嗎？那時候，一個人“得罪”了大、小隊干部，一家人都跟著遭殃?？磥砦医憬隳菚r候雖然只有十一、二歲，但腦子還是很管用的。她那天雖然憤怒，但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給我擦淚，哄我。（她自己也哭了。）

我后來感覺到，除了額頭上之外，臉上也開始火辣辣地疼才不哭的。那時，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一半了，暮秋的晚風很硬。眼淚流到臉上，被風一吹，就像刀子割一樣。姐姐看我不哭了，就抹著眼淚又去干活了。

夜幕降臨的時候，那些挖出來的蘿卜被全部運到生產(chǎn)隊的大場上，會計帶著人，給一家一戶分。我和哥哥抬著筐，等著運輸分給我家的蘿卜。等啊，等啊，全隊的人都分完了，回家了，才輪到給我家分。最后的蘿卜，都是剩下的底子，半截的，歪的，小的……唉，慘不忍睹的蘿卜，都給我家了。姐姐從一開始就幫著給每家每戶裝框、過秤，她也盼著早點分給自己家，最后呢，她也跟我們一樣無奈，一樣失望和憤怒。

那個惡毒的女人在1988年的時候得了宮頸癌，那時候的農(nóng)村得這種病的還不多，人們都說這是報應。她要到我工作的大城市去治病，在我姐姐寫給我的錯字連篇的家信上，特意囑咐我?guī)蛶退＿@還不算，她硬是拉著我姐姐在鄉(xiāng)政府郵電所，給我打長途電話。電話里我姐姐嚴肅地說，要我?guī)退齻冋裔t(yī)院，幫他們吃住行。我能說什么呢？我非常郁悶地回到家里，發(fā)牢騷說我也不認識醫(yī)生??！

話雖這樣說，可真正輪到事兒上，還得幫。那時候醫(yī)患關(guān)系好，住醫(yī)院不需要走后門，他們一家人自己找到了腫瘤醫(yī)院，自己辦的入院手續(xù)?？墒牵麄兊腻X不夠用了。她兒子和她老公找到我單位門口，門衛(wèi)打電話讓我出來接人。他們找我借300塊錢。那時候，我們兩口子工資加一塊，一個月也就300多塊錢。給他，我們吃什么?不給，他們找誰借錢去？我問清楚情況，告訴他錢湊夠了，我給他送到醫(yī)院去。

晚上回家，妻子說，幫她也行，明天我去給她們送錢，你一個老爺們，進女病房也不方便呀！我說行。這事就交給她辦了。

那個女人的病高低沒有治好，出院半年后就死掉了。1994年的春天，他初中都沒畢業(yè)就在磚瓦廠當電工的兒子，被電打死了。她老公也變得瘋瘋癲癲的了。

2008年夏天，我回老家看望老姐姐，偶然的聊天中，姐姐說:你家耗子可是個厲害角色呢！（耗子是我妻子小名）當年那個xx從醫(yī)院回來后，她老公來咱家里還錢，說你媳婦到醫(yī)院給他們送錢的時候，還帶給他們一兜洗得干干凈凈的胡蘿卜呢！說是讓他們當水果吃。姐姐說，來還錢的時候那個女人的老公很感激。

聽完這段話我愣了。我不知道還有這段插曲。我想她老公可能始終不知道這一兜胡蘿卜的含義。她懂。但她至死都沒有跟我們說：“對不起！”

她欠我一句道歉的話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