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592年,有兩件喜憂參半的大事被記錄在明萬歷二十年的歷史里。喜從西來,一直桀驁不馴的吐魯番俯首帖耳入朝進貢;憂自東至,日本的豐臣秀吉在統(tǒng)一全國后,出兵侵略朝鮮,朝鮮兵敗如山倒,向明帝國求援。明神宗朱翊鈞雖縱情酒色,但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開始部署援朝抗倭戰(zhàn)爭。 對于偏居浙西南山區(qū)的處州來說,西北的吐魯番天高地炯,太過陌生;東北的朝鮮高岸深谷,遙不可及。坊間百姓關(guān)注的是自己眼前的事情,耕者祈愿風(fēng)調(diào)雨順,多收個三五斗;賈者企盼匪靖盜息,財源廣進達三江。耕者庸庸,賈者碌碌,相比之下,紳人和士子的期望與之有著云泥之別——他們在焦急地等待著新任處州知府的到來。 新任知府姓甚名誰?新知府何時履新?不管是躊躇滿志的紳人還是懸梁苦讀的士子,都一無所知,但他們內(nèi)心的牽掛是一樣的,充滿焦慮,卻秘不可宣。 處州紳人和士子們望穿秋水和牽腸掛肚的是什么呢? 二 讓我們把時間追溯到七年前的明萬歷十三年(1585)。這一年,江西新建人俞均出任處州知府。 俞均,字邦相,號楓谷,生于明嘉靖十八年(1539),隆慶二年(1568)進士。《隆慶二年進士登科錄》:“貫江西南昌府新建縣民籍,縣學(xué)附學(xué)生,治《書經(jīng)》,江西鄉(xiāng)試第七十七名,會試第二百六十一名?!?/span> 俞均是明文學(xué)復(fù)古運動四十子之一,與明代文壇盟主、史學(xué)巨匠王世貞(1526-1590),戲曲家、文學(xué)家屠?。?541-1605)和著名學(xué)者、詩人、文藝批評家胡應(yīng)麟(1551-1602)為知交。 俞均初任工部主事,但因朝廷政爭牽連,險被下獄?!睹魃褡陲@皇帝實錄卷之三十四》:“萬歷三年正月戊午,工科給事中胡汝欽,參論主事喻均及承委指揮齊永壽等,工匠王瑞等,冒破修理倉廠,錢糧各有差,章下刑部。” 明著名詩人、大理寺左評事歐大任《過喻水部邦相留酌得顏字》:“楚歌何自入燕關(guān),聞是恩深早賜環(huán)。蘭芷并含公子淚,芙蓉雙照逐臣顏。句因謝客題精舍,疏與匡君乞障山。他日清觴那可共,天涯吾已倦知還。”歐大任在題注里說:“邦相曩謫楚中,量移天臺,以憂不赴,茲入都待補。” 明王世貞《喻工部邦相以前天臺令謁選枉道見訪出楚中諸集讀之感而有贈》:“破浪沖炎舴艋孤,偏勞物色到菰蘆。文驚賈傅浮湘好,歌愛王郎斫地?zé)o。休汝蓮花依白社,游燕桃樹滿玄都。欲知循吏從文苑,樂府應(yīng)添于蔿于?!?/span> 明萬歷七年(1579),俞均任浙江蘭溪知縣。明嶺南詩學(xué)代表人物、《世宗實錄》《穆宗實錄》編修黎民表《送喻邦相之任蘭溪》:“絕足當時見過都,酒杯相聚復(fù)江湖。浮生一笑莊周馬,光寵仍飛葉縣鳧。城外春流遙似瀫,望中仙嶠盡如壺。功名更奮青霄翼,不負凌煙閣上圗?!泵魍跏镭憽队魈m溪邦相為四絕句貽我,頗致青蠅之感,且以名酒二瓿見餉,其落句云,萬事從教醉里銷,次第和答》:“勞君五岳起雙眉,老病無能學(xué)羼提。祗是憐他善星輩,惡風(fēng)吹送下泥犂?!?/span> 俞均在蘭溪任職期間,“與邑人胡應(yīng)麟最契,相締為文字交”,“獨善先生,游覽唱和亡虛日”,兩人幾乎形影不離,游覽蘭溪山山水水,為“詩酒之交”。 萬歷十一年(1583),俞均升任浙江杭州府同知。明胡應(yīng)麟詩《喻邦相束裝入計,中途忽有遷杭之命寄懐》:“豈謂雙龍劍,翻成獨鶴操。樓臺三竺近,省署萬松髙。海色飄行蓋,湖光落畫舠。不堪靈隱月,飛夢對持毫。”明王世貞《喻杭州邦相寄我長歌,適李郡山人在坐,倩作西湖圖報之而系以一詩》:“明圣湖頭月如璧,寫出兩高三竺色。詞人水調(diào)學(xué)溫韋,醉守風(fēng)流勝蘇白。夜深探得驪龍珠,破我禪榻江門孤。莫言罔象渾無用,也解從人倩作圖?!?/span> 萬歷十三年(1585),俞均升任處州知府。胡應(yīng)麟寫詩祝賀,《喻邦相遷守括蒼寄賀二首》,其一:袛縁香閣吏,領(lǐng)郡亦仙都。重鎮(zhèn)初移節(jié),名山獨剖符。兒童迎彩鹢,父老認青鳧。不奈溪頭別,桃花覆酒壚。其二:試縣名方藉,專城寵驟加。符分蒼嶺月,綬結(jié)赤城霞。吏散朝行郭,官閑午放衙。何如遷客淚,九載濕長沙。 萬歷十五年(1587),俞均調(diào)松江知府。胡應(yīng)麟《過吳門不及入訪喻邦相寄懷》:玉尺銀條照座明,鱸魚乍夜到江城。秋風(fēng)斜日長亭畔,更向何方作步兵。屠隆有詩《寄俞邦相太守》:“君來吾久去由拳,不及湖頭共酒船。勾漏丹砂粗欲就,河陽花事已茫然。平原村古留山寺,松澤祠荒漲水田。聞道歲侵勞撫字,涼風(fēng)輸我北窗眠。” 萬歷十七年(1589),俞均升山東按察副使,后調(diào)任天津兵備副使,遭朝中譏議彈射,遂決計辭官,歸鄉(xiāng)隱居。喻均詩《請告書懷》:“夙昔浮云意,微官久欲休。蹉跎身漸老,丘壑愿方酬。海日猶殘暑,山風(fēng)欲度秋。盈盈河上水,萬里送歸舟?!?/span> 俞均在處州任職三年,但其治州宦績無傳?!短幹莞尽酚嘘P(guān)俞均的記載,雪泥鴻爪。俞均之所以雁過留聲讓處州后人記住名字,是他首倡建造至今滄桑屹立在麗水城東佛頭巖的廈河塔。 清道光《麗水縣志》:“佛頭巖,在縣東五里,又名碧云山,俗稱陳壇頭。大溪經(jīng)其下,巖石砟崿,砥柱中流,城東之咽喉也。” 佛頭巖是處州城的“水口”,處州九縣的龍泉溪、松陰溪、宣平溪、好溪水流在此匯聚。登上佛頭巖,遠可眺望處州城萬家炊煙,近可欣賞大溪奔騰東去的壯觀場景。 元代著名文學(xué)家、哲學(xué)家柳貫(1270-1342)在《空中禪師塔銘》記載,元代,處州居士葉順宗在碧云山上造房子,延請栝蒼空中禪師講解佛法的基本原理。元至元丙子年(1336)夏天,空中禪師“坐佛頂微疾而化”,“葉居士謂師化緣在是,即奉全身葬精舍東隴”。 《蘭溪縣志》卷四《俞均傳》:“好飲酒,工詩文。” 王世貞稱其詩文“氣調(diào)雄古,往往出人言表”,胡應(yīng)麟《詩藪》云:“俞詩如浙江觀潮……皆高華雄邁?!?/span> 俞均在處州任職期間著有《括蒼云間集》。政務(wù)閑暇,俞均與處州附庸風(fēng)雅的紳人和青燈黃卷的士子打成了一片。紳人們大都是致仕歸里的鄉(xiāng)賢或隱而不仕的俊彥,他們大都是在街坊闔閭中享有威望的知識分子。士子們則是在府、縣學(xué)里之乎者也的讀書人,他們承載了家族乃至府、邑的未來期望。 詩人俞均深入坊間,這才知曉,不管是功成名就的紳人,還是篳路藍縷的士子,他們心中的煩惱和郁悶竟然出奇的一致,那就是“栝人文未暢”。自明嘉靖五年(1526)以來的六十年,處州只出了二十多位進士。而明嘉靖五年前的六十年,處州出了六十多位進士。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紳人和士子呼吁知府俞均在水口佛頭巖建塔,理由是水口關(guān)乎郡邑地氣文脈,水口敞,則氣泄,文脈低迷。水口遮擋閉翳,則氣蘊,文脈振奮?!胞悺⒃?、龍、縉、遂諸邑之水,皆出其下,而以一山當之,真萃秀之區(qū)也”;“而塔其顛,真足發(fā)山川之奇哉,第山川以發(fā)胸中之奇耳。仰觀俯睇,令人若有干宵映斗之文而出,有壁立千仞之節(jié)所稱。栝蒼先達之風(fēng),將復(fù)出并興”。 俞均“從郡大夫士之欲作塔,以發(fā)山川之奇”。從,是順從、聽從之意,順應(yīng)民意,從善如流。但在峭壁森立佛頭巖頂造塔,是一項浩繁的工程。事非經(jīng)歷豈知難,從籌集資金到勘探基址,從遴選材料到物色建筑師傅,再把一磚一櫞從山腳往山頂手提肩扛,有如螞蟻搬家或燕子壘窩。事實上,坊間有關(guān)處州文氣郁結(jié)的說法由來已久,要求在佛頭巖造塔的吁請已延續(xù)多年。俞均的前幾任之所以無動于衷或旁顧左右,在于造塔之艱難。 但可惜的是,塔造了一半,“既以遷擢未竟”,一紙調(diào)令,俞均匆匆收拾行囊赴任松江知府。 三 接任俞均的,是福建人郭宗磐。 郭宗磐(1541-1607),字漸甫,號鵬海,回族。晉江石湖(今屬石獅市蚶江鎮(zhèn)石湖村)人。 郭宗磐少年才俊,八歲能文,二十歲左右即博覽群書,尤其精通《易》學(xué)。明隆慶四年(1570),郭宗磐鄉(xiāng)試中舉,翌年高中進士。 郭宗磐初授河南新安府推官,主要掌理刑名。郭宗磐明察秋毫,英明善斷,破了許多難案,合郡稱神。遠近府縣歷年積案疑獄,都請他剖決辦理。在新安推官任內(nèi)母親去世,回家守孝。期滿,補江西贛州推官。時羅陽民眾造反,侵擾韶界。平定后,有人想株連無辜以邀功請賞。經(jīng)郭宗磐極力阻止,僅誅殺其頭領(lǐng),使一萬多人免于刀斧之禍。 后來郭宗磐擢升刑部廣東司主事。時有一宦官犯罪,郭宗磐根據(jù)宦官的罪行,處以發(fā)配皇陵勞役刑罰。刑部尚書心存偏袒,認為處罰過重,要求郭宗磐重判。郭宗磐堅持原則,拒不改判,得到明神宗的支持。 萬歷十五年(1587),郭宗磐升任處州知府。與工詩善飲、不拘小節(jié)的俞均不同,履宦后一直掌管刑名的郭宗磐,不茍言笑,下車伊始,即整頓府衙,“精明嚴肅,吏胥門阜不敢進片言;衙署肅然,鈐束衙官片紙不敢擅受”,“屬僚承聽,監(jiān)司守令”。 整肅吏治后,郭宗磐深入坊間闔閭,察查民情。當時處州民俗,女兒出嫁,嫁妝必須十分豐厚。諺云:千金嫁女心不足,百金教子如剜肉。有的人家砸鍋賣鐵,傾家蕩產(chǎn),許多家庭因此不敢生養(yǎng)女孩,溺女嬰的事件司空見慣。郭宗磐通過基層組織將孕婦登記造冊,根據(jù)產(chǎn)期按月稽查,保護女嬰;根據(jù)不同家庭經(jīng)濟狀況,制定嫁妝標準,整治“傾資嫁女”的陋俗?!皣滥缗?,俗為之變”。 處州居民“劃麓而耕,壘石而種,生計甚微”,繁重的徭役,已使民眾不堪負擔(dān)。加上坊、里所講究的各類禮節(jié)支出,“若辦家伙設(shè)幕,次買祭鹿備宴席、供小飯,以至轎乘、鋪陳、茶果、燈燭、食籮盤盒之類,所費難以枚舉。家丁甲首,匍匐奔忙,殆無虛日,而各衙承值需索,抑有甚焉。至于里長,亦有值匱解銀借差,皂隸出辦燈籠夫馬等費”,人們“役以田充,田因役鬻,”,“昔云富室今為貧家,如是者十之七八”。郭宗磐“慨然以興利除害為己任”,裁革坊里不合理的收費,調(diào)適均輸,減輕民負,并形成規(guī)章制度。“革坊里供應(yīng)等費,極為民便”。 此外,郭宗磐特別注重教育,除季考外,每月初一、十五必定親臨府學(xué),檢查生員的學(xué)習(xí)情況。《處州府志》記載:“王一中、鄭子壽輩皆其所造就也”。王一中(1568-1639),字元樞,號石門,處州城區(qū)人,萬歷三十五年(1607)進士,歷任廣西道監(jiān)察御史、山東道監(jiān)察御史和南京光祿卿。著有《經(jīng)書疏解》《東巡疏草》等。鄭子壽,字邦德,縉云人,明天啟五年(1625)進士,官任合肥知縣。著有《漱芳堂稿》。天啟五年(1624),作《重修縉云學(xué)宮記》。 明萬歷二十年(1592),郭宗磐遷升廣西按察副使,后因?qū)ι纤静粫⒄樂暧?,對下屬不肯茍且遷就,終被僚曹中傷,遂辭職返鄉(xiāng)。 郭宗磐在處州任職五年,關(guān)注民生,鐵腕治州,深得民心。但令人奇怪的是,雖然郭宗磐“尤雅意造士”,但對前任俞均留下的半拉子工程——佛頭巖塔卻視若無睹,對紳人和士子的吁請也置若罔聞。 這要從郭宗磐的家鄉(xiāng)晉江開始追溯。 晉江是一個遠離中原的濱海之地,但自宋以降,易學(xué)研究蔚然成風(fēng),至明代達到鼎盛時期。易學(xué)的內(nèi)涵包括理、象和數(shù)三個方面?!兑捉?jīng)》“理學(xué)”是探討如何以哲理方式來解釋宇宙間的萬事萬物;《易經(jīng)》“象學(xué)”是研究如何以比類取象的方式來預(yù)測和推論事物的發(fā)展趨勢;《易經(jīng)》“數(shù)學(xué)”是探究如何以術(shù)數(shù)關(guān)系來推測事物的變化規(guī)律?!兑住放c《詩》、《書》、《禮》、《春秋》并稱為五經(jīng),和《大學(xué)》、《中庸》、《論語》、《孟子》被稱為“四書五經(jīng)”,在明清時是科舉的教科書。 明隆慶年間(1567-1572),晉江有28人在開元寺結(jié)“紫云社”,研究易學(xué),被譽為二十八宿,名噪一時。郭宗磐是其中一人。郭宗磐著有《易學(xué)說海》8卷、《老子解》(又名《道德經(jīng)注釋》2卷、《莊子解》(又名《南華經(jīng)注釋》)4卷。其中《易學(xué)說海》在《四庫全書》中歸“易類”收錄存目,認為此書“以本義為宗,而雜采諸家講義,貫以己說……不多見也”。清康熙御制《周易折中》多采其說。 郭宗磐潛心易學(xué),信奉儒家正統(tǒng),排斥佛學(xué)?!安幌哺⊥溃恍浪仔薰?。任刑部廣東司主事時,對“里人禱祠祭祀一切不己”。郭宗磐在處州知府任上,更是“清理稅畝,籍寺田之租入為公帑”,把郡邑所有寺廟官撥民捐的祭田之租,一律充公,以減輕民眾的賦稅。城北的麗陽廟,自唐以來,香燭鼎盛。嘉靖間,郡守和郡邑諸大夫父老捐俸出資置田百十畝。郭宗磐一視同仁,“而麗陽祭田亦在收列,祀事闕修屢矣”??ひ亓艑偌胺婚g對此頗有微詞,但郭宗磐我行我素,不為所動。 塔又稱浮屠、浮圖,是供奉或收藏佛骨、佛像、佛經(jīng)、僧人遺體等的高聳型點式建筑,稱“佛塔”。正因為郭宗磐崇儒輕佛,不事禱祠祭祀,佛頭巖上的半截塔,從春天的煩惱到冬天的寂寞,孤獨地迎來一個又一個寒暑往返。 四 明萬歷二十年(1592),處州的紳人和士子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迎來了新任知府任可容。 任可容(生卒年不詳),字子賢,號養(yǎng)弘,安徽懷寧人,明萬歷五年(1577)進士。始授中書舍人,后擢任工部屯田清吏司員外郎,再擢升處州。萬歷二十五年(1597)遷廣東按察司副使兼嶺東海防兵備分巡道,加強海防武備,“首創(chuàng)倭寇于碣,再創(chuàng)倭寇于南澳,廣東依為屏障,百姓安居”。萬歷三十年(1602)升廣東布政司左參政,管理鹽屯,“疏通滯引,清查欺匿,屯務(wù)鹽政,厘然一新。會諸司俱缺,兼綰五篆,夙夜經(jīng)營,不遺余力,利興弊革,竟以積勞成疾,卒于官。祀廣惠潮名宦”。 任可容新官上任,首先是處州府邑衙門的僚屬和胥吏感覺到了不同。郭宗磐“精明嚴肅”,不怒自威,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任可容“廉明愷悌”,平易近人,令人如沐春風(fēng)。 坊間的百姓也感覺到了不同。同樣為改良陋習(xí),郭宗磐“嚴溺女禁”,令行即止。任可容“清除奸弊”,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同樣為民生大計,郭宗磐“革坊里供應(yīng)等費,極為民便”,說一不二,一刀切。任可容“裁里供,多方救濟”,順序漸進,有的放矢。 紳人和士子們也感覺到了不同。同樣為培養(yǎng)士氣,郭宗磐“除季考外,朔望課文,親為較閱”,大事小事,親力親為。任可容“集庠士肄業(yè),親為考課”,抓大放小,把握總局。 作為地方的賢達和未來所系,紳人和士子們與知府接觸的機會要比坊間百姓多。郭宗磐主政的五年,他們多有建言吁請,但都被束之高閣。任可容上任,不管是老于世故的紳人,還是初生牛犢得士子,再一次呈牘案頭。 任可容的《重修麗水學(xué)記》記載:“麗水之學(xué)……而又在擇山之巔,風(fēng)雨飄搖易圮,今已棟橈梁折,蓋岌岌矣。余初蒞郡,而師生告者再四……” 麗水縣學(xué)如此不堪,府衙直屬的郡學(xué)也一樣。明鄭汝璧的《重修尊經(jīng)閣》記載:“古皖任公以名進士來守是邦,下車視學(xué),集諸生講罷,周覽學(xué)宮,見茲樓將傾惕焉,首務(wù)修之……” 與縣學(xué)、郡學(xué)一同遞呈上來要求修建的,還有被郭宗磐置之不理的佛頭巖塔。 任可容面臨著百廢待興的局面。俞均在處州任上,耽溺詩酒,隨遇而安,無為而治。王世貞《為寄處州喻太守邦相兄》:“括蒼太守樂有余,兩衙無事但讀書。開籠自調(diào)青田鶴,罷酒不啖好溪魚。晝長鳥雀銜吏幘,秋凈煙霞生客裾。卻問錢塘舊官長,玉臺手板竟何如?!边@首詩是俞均在處州的真實寫照。而郭宗磐雖然夙興夜寐、勵精圖治,但他關(guān)注的是吏治和坊間百姓的民生,正如他故居里的一副對聯(lián)說的:“說海探玄精演易;處州開府肅治功”,郭宗磐在處州任上,基本沒有搞過樓堂館所的建設(shè)。 百廢待舉,卻又捉襟見肘,任可容沒有逃避,也沒有虛與委蛇,而是積極面對。 “顧郡敝時詘,未易舉也。約己節(jié)民,逾年而政通人和,乃議興作”; “第縣詘于財,偶閱藏庫,廢寺租歲數(shù)百金,前上官嘗請假立常平以利民,今亦可請修學(xué)以資士……”。 任可容一方面率先垂范,勵精圖治,一方面靈活變通,節(jié)流開源,籌措資金。文中的“前上官”就是郭宗磐。郭宗磐五年任職,兩袖清風(fēng)地走了,卻給任可容留下了“歲數(shù)百金”的庫藏。五年里,郭宗磐力排眾議,將寺廟祭田的田租充公,作為常平倉儲金,以平抑糧食價格,既避免“谷賤傷農(nóng)”,又防止 “谷貴傷民”。任可容報請上司批準,將巨額庫藏資金用于改善辦學(xué)設(shè)施。 “且取佛老之棄余,以供圣門之工役,亦得崇正重儒之義”。 在到任的三年時間里,任可容緊鑼密鼓重修了尊經(jīng)閣、麗水縣學(xué),還創(chuàng)建了文昌廟、圭山書院、南明書院。 與此同時,任可容還摟草打兔子,把佛頭巖的塔順帶建造完成了,“而皖陵養(yǎng)弘任公來,乃成厥功,功半而力倍之”。 任可容之所以欣欣然續(xù)建佛頭巖塔,在于他重儒卻不排斥佛學(xué)。這要從他的家鄉(xiāng)說起。 任可容出生于安徽懷寧任家坡。祖父任永寬,父親任僴。據(jù)《懷寧縣志》紀載:“任氏先世皆力田,至永寬始教子以學(xué),子僩為諸生?!比渭沂来鷦?wù)農(nóng),到了任永寬成為家境殷實的鄉(xiāng)紳。任永寬深感富而不貴的尷尬,開始讓兒子任僴讀書,求取功名。但任僴腹有詩書,卻只是一介秀才,就將出人頭地的希望寄托在兒子任可容身上。 據(jù)民國《懷寧縣志》載:“皖城諸山雄峙西北,東南濱江平衍。形家言,須鎮(zhèn)以浮屠,青龍昂首,為人文蔚起之兆。明隆慶四年(1570),安慶知府王宗徐謀於邑紳於惟一、吳宗周,乃建茲塔?!?/span> 這座塔名振風(fēng)塔,位于任家坡東1.5公里。振風(fēng)塔建成后,安慶果然文脈通達、文風(fēng)大興。僅明萬歷年間,安慶府出了36名進士。 建塔時,任可容正在府學(xué)懸梁刺骨、囊螢照讀。七年后的萬歷五年(1577年)丁丑科,任可容高中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第四名。萬歷三十八年(1610),任可容兒子任國楨又進士及第,歷任戶部主事、督淮安稅務(wù)、江西袁州知府、升山東兵備道、湖廣按察使。父子雙進士,任家自此由富而貴。到了清代,任可容曾孫任峻,清順治十二年(1655)乙未科進士。歷任河南驛傳鹽法道,補廣東南詔道。曾孫任塾,康熙六年(1667)丁未科進士,歷任磁州府知府、戶部員外郎中、禮部郎中、山東提學(xué)使。 任可容中進士后,任家從城郊遷到城南,建起深宅大院。后世子孫以老宅為中心,將任家宅邸進一步擴展,竟形成了一整條街的規(guī)模,街名就叫“任家坡”,如今是安慶長江邊一條350米長的老街。安慶坊間傳言,任家的發(fā)跡,與振風(fēng)塔不無關(guān)聯(lián)。這是題外話。 正是有著這樣的淵源,任可容才會在大張旗鼓修復(fù)尊經(jīng)閣、麗水縣學(xué),建造文廟、書院的時候,捎帶著把已經(jīng)成為爛尾的佛頭巖塔建造完畢。從而成為處州的一大景觀。時人紛紛前往游覽,詠詩留念。 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縉云人李鍵詩《佛頭巖》:雁筑崚嶒枕上流,高臨天際眩凝眸。海中日月雙浮出,關(guān)外煙云一覽收。異郡規(guī)模培節(jié)概,題名翰墨振風(fēng)猷。芳春紫陌多登眺,倚棹回看江漢游。 明萬歷貢生、麗水人單熙載《佛頭巖》:雁塔峻嶒鎮(zhèn)栝流,扁舟乘興共凝眸。青光漸向千峰散,寒氣旋從杯酒收。文筆自今回泰運,人才端擬潤皇猷。吾儕幸睹文翁化,贏得躋攀一勝游。 明萬歷舉人、麗水人葉志淑《佛頭巖》:千尺浮屠俯眾流,登臨別覺豁吟眸。峰巒萃葎空中現(xiàn),村郭參差望外收。文筆插天干氣象,科名接踵樹聲猷。我曹曾是青云客,好為留題紀勝游。 佛頭巖塔建好后,俞均的同鄉(xiāng)、時任處州府通判兼麗水知縣文似韓撰寫了《佛頭巖建塔記》:“栝蒼東山有塔,起自吾鄉(xiāng)喻楓谷先生。以栝人文未暢,從郡大夫士之欲作塔,以發(fā)山川之奇。既以遷擢未竟,而皖陵養(yǎng)宏任公來,乃成厥功,功半而力倍之……《語》云: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茲塔未成,猶一簣之虧也。任公成之,則為完塔……” 正是這篇不到六百字的建塔記,讓四百余年后的我們了解當初建塔的背景、肇始人和完成者。但也正是這篇惜墨如金的建塔記,讓今天的很多人誤解了歷史,以為廈河塔從萬歷十三年(1585)開始建造,到萬歷二十二年(1594)結(jié)頂,一座七級浮屠,拖拖拉拉整整造了十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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