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01

文|郭發(fā)仔

窗外有光。紅綠燈還在自顧自閃著，管制夜的黑。路燈打開一把傘，橙色的亮光盯著腳下的馬路，警惕著，眼睛都不眨一下。遠處的田野、山巒，一片幽暗，深不可測。

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實誰也不懂。小時候，在夜里行走，總覺得腦后總有一雙詭異的眼，盯得脊梁骨陰森森冒涼氣。我不敢回頭，生怕一扭頭，便與夜里游走的東西撞個正著。黑夜無邊，躲不掉，但有對付的辦法。大人們說，走夜路，需解開衣服上面三顆扣，叉開手指，把頭發(fā)往后翻三翻。我虔誠地照做了，邁開大步往前走。雖有法術(shù)護身，但還是害怕，身后的腳步聲特別響，似乎黑夜里跟蹤我的東西總甩不掉。于是，我總祈盼前方有亮光，一邊走一邊往東邊的山頭看，因為月光住在東山上。

東山的月亮每一次出來都是新的，似乎精心梳洗了一番。其實，月光鋪灑大地幾千年，月還是那月，人換了一茬又一茬。也許看多了世態(tài)炎涼，心到傷處，連光都是高遠清冷的。熱情奔放的東西總讓人覺得來得太容易，冷艷反而成了一種稀缺的美。

城里的夜太鬧，很長時間都見不到月。在日長夜短的夏夜，月也只是薄薄的一層，像掉落在塵土里的白瓷片，映照不出歲月的脈絡(luò)。每次看到城里的月光，我都很失望，就像夢境中走進了一個陌生的荒原，看不見周圍，也找不到自己。

在我的眼里，月光是打開記憶的一把銅鎖。小時候，鄉(xiāng)下的月光是白的，白得可以看清手指上的螺紋。那時沒有手機，也沒有電視，孤單的夜里只待月光。端一碗清清淡淡的稀飯，走出屋子，竹筷子碰著瓷碗，清亮的聲音把夜敲得脆響。哧溜一聲，月上東山了。

月上東山時，我們便上曬谷場?；ハ噙汉戎?，聚在一起，玩那個時代童年里的游戲。有些家長管得嚴，不準(zhǔn)娃娃晚上私自出來，我們便在家門口，打暗語般，大聲說著風(fēng)月無關(guān)的話。小伙伴心領(lǐng)神會，找個借口，第一步出房門，第二步出庭院，第三步就在漫天的白月光下無處可尋了。

月夜，最令人興奮的是看電影。秋插上岸，做酒席的特別多。升學(xué)的、生娃的、過大生日的，每逢喜事都要放電影。放電影的消息夾在風(fēng)里，傳播得特別快，范圍也特別廣，十里幾十里，在夜幕降臨時絕對傳到耳朵里。準(zhǔn)確的時間，準(zhǔn)確的地點，甚至什么片子都被摸得清清楚楚。上小學(xué)時，我經(jīng)常跟在村里一大群小伙子屁股后面，趕很長的夜路去看電影。其實，除了那些英雄們喊“同志們，沖啊”的戰(zhàn)斗場面，和一招一式的武打情節(jié)，其余的看完立馬就還給人家了，印象遠沒有當(dāng)晚夜空中的白月光清晰。

有一晚，村里的小伙子們又去看電影，結(jié)果消息有誤，白趕了幾十里路?；貋淼穆飞希蠹乙稽c沒有掃興，說著笑著，竟不約而同地大聲唱起歌來。他們唱得很動情，隱隱約約記得歌詞里有“山一程水一程”，還有“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之類的，我從沒聽過，只覺得在月光下很有意境。那晚，月光很透亮，照在他們的臉上，全是青春的氣息。多年后，我回家鄉(xiāng)，見到了其中幾個曾經(jīng)的小伙，他們的臉上再也看不到印象里的風(fēng)華，溝溝壑壑的額頭上，早已山一程水一程。

月光下，還有我的堂哥。堂哥是獨子，比我大幾歲，有號召力，什么事總比我拿捏得好，跟他在一起有種強烈的安全感。堂哥經(jīng)常帶著我上山采野果，捉金鈴子，摘香樟籽，把童年瘋得到處都是。他有一頭濃密的頭發(fā)，頭頂上卻有個斑禿。只要一彎腰，那光禿禿的疤塊在月光下特別亮，小伙伴們經(jīng)常取笑他，給他取了個外號，喊他“月光”。開始他很生氣，誰說就追著誰打。后來他也不在意了，自嘲地說，哈哈，我有兩個月光，再黑的夜都不怕！后來大家漸漸覺得沒了生趣，“月光”的綽號也在夜里淡忘了。有一天，堂哥說眼睛看不清，后來竟什么都看不見了?？戳撕芏啻筢t(yī)院，也找了很多據(jù)說懂土方的赤腳醫(yī)生，都治不好。就這樣，堂哥的世界里再也沒能升起月光。月夜里，他只能孤單地坐在谷坪上，頭頂那塊斑禿依然很亮。伯父守在他身邊，旱煙冒著火星子，一個又一個煙圈冉冉升起，蒙在月光上。

那時物質(zhì)條件都差不多，家家?guī)缀醵荚谝粋€起跑線上。月夜里，小孩在一起，除了在游戲上論個高低，在嘴皮上也要論個輸贏。有一次，幾個小伙伴比各自的強項。在學(xué)習(xí)上他們都占不到優(yōu)勢，于是跟我拼爹。他說他爹看了很多古書，會講《三國》里的煮酒論英雄，知道《封神演義》中姜子牙助王伐紂封眾神。你爹會嗎？我一懵，竟找不出老爹的一點文化資本。老爹一共十姊妹，他排行老六。在飽暖都成問題的年代，他在學(xué)堂里打了個轉(zhuǎn)就跟田土混了。莫說讀書，就連他自己的名字，都是用歪歪斜斜的線搭起來的。

我從沒聽老爹講過歷史故事，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故事都沒有。每次睡覺前纏著他講，他要么就講他小時候那些雞毛蒜皮的事，要么就是“古時候，有個和尚……”千篇一律的開頭和大致雷同的情節(jié)聽得耳朵起繭。往往講到一半，呼嚕聲驟然響起。他睡著了，我在夜里浮想聯(lián)翩，各種莫須有的人物和情節(jié)滋長出來，在我的夢里來來往往。

“雙搶”，是南方農(nóng)村逃不過的劫?！半p搶”，搶兩個時間點：在春季稻子成熟后開鐮，搶在芒種前后全部收割進屋；緊接著，犁田，拔秧子，搶在大暑前后把禾苗插下去。跟不上這個節(jié)奏，就指望不上秋收。一到“雙搶”時節(jié)，老爹就著急。家里七畝水田，家里三個娃，母親神智不清，勞動力嚴重不夠。老爹腿腳不便，每次都急匆匆地拼命趕，還是比人家的進度慢一大截。

一個夏夜，月白如初。老爹抬頭看了看天，說，好大的月，白天太熱，趁這月光涼，去把水田里的秧苗插完吧。

那夜的月很大，亮如白晝。我踩著自己的影子，像追著一條逃命的魚。月光，把老爹一拐一斜的身影拉得很高大。老爹挑一擔(dān)秧苗，一邊高一邊低，壓彎了的扁擔(dān)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脆響，我總懷疑那是老爹的脊梁骨在響。

田野里，到處都是剛插下去的秧苗，在夜露的滋潤下，似乎可以聽到生長的聲音。水田里，亮汪汪一片。每一丘田里都有一個月亮，發(fā)出白晃晃的光。

拋秧，下水。左手捧秧，右手將一撮一撮的苗插到泥土里。水還有太陽的溫度，柔滑的泥土里有一絲清涼，手指像觸摸到了月光的肌膚。我和老爹都沒有說話，彎著腰，退著走的腿劃起嘩嘩的水聲，一行行秧苗在前方立了起來。

天上的月光掉到水田里，碎成了很多片，白晃晃的。老爹一直腰，月光落在他頭上，融在兩鬢的汗水里，發(fā)出一絲白的光。

離開家鄉(xiāng)幾十年了，我再也沒見過故鄉(xiāng)的白月光。春節(jié)回家時，我發(fā)現(xiàn)故鄉(xiāng)已經(jīng)漸漸老去。老爹也老了，靜靜地坐在板凳上，如同月光下的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