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武 著 編輯:落英小橋 第一章 一九八零年的冬天,高閣臺村發(fā)生了一件大事。那是臘月十五的晚上,雞鳴村的大隊書記高喜步行四里來到高閣臺,召開全村社員大會,會上,他宣布了一件讓人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生產(chǎn)隊要解散了,土地、牲畜要分到各家各戶了,從此要單干了。還說這是上邊的政策,別的地方去年就單干了,高閣臺是全公社最后一個,因為高閣臺村偏僻,公社的下鄉(xiāng)干部沒人愿意來,所以就拖到今年,眼看就要過年了,不能再拖了,就派高喜來了。開完會,高喜就走了,回雞鳴村了,臨走撂下一句話:最晚不能拖到過年。這件事就落到了生產(chǎn)隊長鄭德忠的頭上,愁得鄭德忠一夜沒有睡著覺,趴在炕沿上抽了一夜旱煙,炕沿下邊磕了一地?zé)熁摇?/span>從紅城縣汽車站坐上班車沿著112國道一直向東,八十里后再向北,到了一個叫做劉家莊小村下車,再步行向東,就進了一條東西長南北窄的深山溝里,沿著一條牛車道一直向東走,路過王家莊、朝陽、雞鳴,再向東走,就沒有路了,生人到了這里,也就不再往前走了,因為前邊的大山擋住了去路。那山高哇,你即使抬起頭,把腦門與天地平行,也看不到山頂,因為半山腰已經(jīng)是云霧繚繞了,看不清了。這山名叫蕎麥棱子山,假如你能夠翻過這座山,再向東就是于都縣了,那不但出了縣境,連省境也出了。假如你沿著山根向北拐,再向東,就會發(fā)現(xiàn)兩山之間有一條僅能走過一輛馬車的山路,沿著這條山路再往里走四里路,你就會感到眼前一亮,啊,原來里邊的大山呈圓弧形,包圍著一塊小小的盆地,盆地的東北方向,山根下的高地上竟座落著三十幾戶人家村子,這村子就叫高閣臺,是雞鳴大隊的一個自然村,屬于雞鳴大隊的第四生產(chǎn)隊。村里的人都一個姓,姓鄭,因此有人也把高閣臺村稱為鄭家溝。鄭德忠邊抽煙邊罵大隊書記高喜,他媽的你個高喜,真不算個東西,這么大的事,扔給老子就不管了!生產(chǎn)隊搞了三十年了,人們都習(xí)慣了,你一句話說拆散就拆散得了么?拆散了,五保戶咋辦?三十戶人家,就二十條牛,兩頭騾子,一匹馬,一輛大膠輪車,咋分?三百二十畝地,有八十畝旱地,八十畝水澆地,剩下的都是坡梁地,咋分?要是把水澆地、旱地、坡梁地都打亂,平均分,那還不把生產(chǎn)隊給分得七零八落?再說了,象侯寡婦那樣的戶,家里就一個老娘們跟兩個八九歲的孩子,分了地,她們可怎么種?侯寡婦的男人鄭德富那可是為給公社修水庫被車給壓死的呀!是生產(chǎn)隊的有功之人呀,把地給分了,讓她們孤兒寡母的怎么活!還有象鄭德牛那樣的光棍漢,一條腿給砸斷了,就是把最好的地分給他,他也種不了啊!不行!明天得找指導(dǎo)員鄭文光好好商量商量,哼,這簡直就是復(fù)辟資本主義,讓我們廣大貧下中農(nóng)再吃二茬苦,受二茬罪,我們一千個不答應(yīng),一萬個不答應(yīng)。喔,喔,喔——一聲公雞的長鳴,引來所有公雞響應(yīng),天亮了。家家戶戶,首先是女人們的咳嗽聲,說話聲,然后就是柵欄門、排子門、大車門的開門聲,接著村子的上空就是一層乳白色的炊煙,男人們挑著水桶走出了各自的家門,相互打著招呼,狗們跟在男人的身后跑,見了面也是汪汪叫著互相問好。以往人們早晨見了面問的是:“吃了嗎?今天干什么呀?”今天變了,見了面問的是:“咋辦呢?分不分呀?”井臺上等著擔(dān)水的人們,把扁擔(dān)橫放在兩只水桶上,人坐在扁擔(dān)上,就議論開解散生產(chǎn)隊的事。“這上邊的政策呀,真是一天一個樣,昨天喇叭里還唱的是公社是棵長清藤,今天就是春天的故事了。”“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古人說的真對呀。”“甭管管事不管事,就說你心里話,你是愿意分還是不愿意分??”“分有分的好處,自由;不分有不分的好處,省心?!?/span>鄭文光今年才五十四歲,頭發(fā)就掉光了,早晨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帽子戴上,然后才是穿衣服。但他眉毛很長很濃,眼睛不大,眼窩很深,結(jié)果濃濃的眉毛就象房檐一樣遮在眼睛上邊,顯得眼睛就很賊,很老謀深算。他坐在炕沿上,眼睛看著對面的鄭德忠說:“德忠,今天就給社員們放一天假吧,你,我,再加上貧協(xié)委員鄭德海,還有婦女隊長陳秀花,咱們一起開個會,把分地的事合計合計。”“不分咋辦?這可是上級的指示,你敢不聽嗎?”鄭文光眨巴著小眼睛說。鄭德忠說:“六零年咱們不是頂過一次嗎,上邊劉書記硬讓咱們把生產(chǎn)隊解散了,實行什么包產(chǎn)到戶,最后不是也撐過來了,沒有分嗎!”鄭文光說:“這次跟那次不一樣,那次毛主席還活著,有他老人家給咱們撐腰,這次毛主席走了,誰還敢給咱們撐腰呀?”“德忠,這件事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也不算,得聽大伙的,大伙都愿意分,那沒辦法,咱們只好分,如果大伙都不愿意分,那沒辦法,咱們就是想分也分不下去,上邊再來人,咱也好交代,俗話說,孩子哭抱給他娘。”“好辦呀,要分的就給他分,不分的就留下,反正就生產(chǎn)隊這點家底。”鄭文光和鄭德忠出去了,分頭去找貧協(xié)委員鄭德海,婦女隊長陳秀花,并約好在鄭德海家中見面。家里就剩下鄭文光的老伴蘇玉芝,閨女鄭巧。蘇玉芝今年四十五歲,長的比鄭文光還高大、壯實,在生產(chǎn)隊里敢說敢當(dāng)。閨女鄭巧卻沒有隨母親,隨她爹了。個子到她母親的肩膀,性格內(nèi)向,今年二十一了,正在跟隊里的一個小伙子搞對象,也就是城里人說的談戀愛。小伙子名叫鄭德旺,是鄭文強的獨生子,家里連母親算上三口人,小日子過的很寬余,倆人準(zhǔn)備明年陰歷八月結(jié)婚辦事。閨女鄭巧正對著鏡子梳頭,她留著兩根又粗又長的辮子,解開來整個后背全是烏黑油亮的頭發(fā)。母親就過來幫她梳,母親說:“剛才你爹說的話都聽到了吧?”“這老家伙,平時辦事挺有主見的,今個不知咋了,沒了主見了。閨女,你是同意分呀,還是不同意?”“當(dāng)然不同意了,分了地,各家干各家的,干活的時候孤零零的,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有啥意思!”“我也不同意分,你爹不是說分不分要聽大伙的嗎?那好,梳完頭咱倆分頭出去,勸說大伙千萬不能分,你先去侯寡婦家,把侯寡婦說通了,你跟她再去下一家。我先去找鄭德牛。咱們隊一共三十戶,只要有一半堅決不分,我看你爹他們就分不成!”鄭巧未來的老公公鄭文強今年五十多歲,大眼睛,滿臉落腮胡子,但身體結(jié)實,是個莊稼把勢。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時,總是罵罵咧咧,但今天他高興了,生產(chǎn)隊終于要解散了,土地馬上就要分了,從此再也不用給旁人拉幫套了。他家有三間剛蓋的正房,東屋是他和老伴住,西屋是兒子鄭德旺,還有三間小東房,里面靠南頭是一間里屋,里面盤著一鋪炕,靠北的兩間是外屋,靠窗臺是一個小鍋臺,與里屋的炕通著。東墻上掛著些鐮刀、鐵鍬、鎬頭、鋤頭之類的農(nóng)具。他家住在村子?xùn)|頭,養(yǎng)著一條大黃狗,整天用鐵鏈子拴著,一見生人進來就跳著高高汪汪,把鐵鏈子拽的嘩啦嘩啦直響。這時,他把狗抱在懷里,對狗說:“大黃啊,咱們這次熬出頭了,等分了地,咱們種他一畝西瓜,秋天拉到溝外賣了,錢就有了,再種上五畝谷子,六畝玉米,口糧就有了,有糧有錢,等到明年兒子再娶了媳婦,家里又多了個勞力,日子就滋潤了。”兒子鄭德旺回來了,聽見爹正跟狗說話,就高興地說:“這都半前晌了,村里還沒有動靜,恐怕這地分不成了。”鄭文強站起來大聲說:“誰說的分不成了?這是中央的精神,誰敢抗拒!”兒子說:“中央也沒說非分不可,昨天你沒聽大隊書記高喜說?這只是中央的一個精神,究竟分不分,還要聽廣大的社員群眾,大多數(shù)社員說分,那就分,大多數(shù)社員說不分,那就分不成。別高興的太早了?!?/span>鄭文強哈哈一笑說:“你就把心擱在肚里吧,誰不愿意自由自在?誰不愿意自己當(dāng)自己的家?”兒子鄭德旺說:“我就不愿意,生產(chǎn)隊里干活,男的女的在一塊,那多快活,多熱鬧,多省心。”“他媽的,我看你小子是分不清哪頭炕熱,哪頭炕冷!你覺得的快活熱鬧,我卻看著心煩,聽著鬧心!”這時鄭文強的老婆汪月鵝出來說:“你們倆就別在家瞎吵吵了,趕緊出去看看,問問,到底分不分,啥時候分?”高閣臺村里沒有一條象樣的大街,全村人都住在靠北山根下的高地上,就有幾條南北走向的小巷,整個村子就象橫著的“目”字,村子的南邊是一個很大的池塘,最深的地方,能到人的脖子,夏天的時候婦女們就在池塘北邊洗衣服、洗菜,冬天池塘就凍冰了,孩子們就在上邊滑冰、溜冰車。侯寡婦家就在池塘北邊的的一條小巷的盡頭。鄭巧從家里出來,并沒有直接去侯寡婦家,而是去了侯寡婦的小姑子鄭思聰家。鄭思聰今年二十歲,下邊還有三個妹妹,一家六口人,父親鄭德陽還是個老哮喘,整天蹲在家里,冬天就更嚴(yán)重,咳嗽起來,一陣就是十幾分鐘,臉憋得通紅,眼睛睜的老大,一家人的日子全靠鄭思聰,過的很苦。鄭巧剛跨過柵欄門,就聽的鄭思聰?shù)哪赣H汪月枚數(shù)落鄭思聰:“好我的閨女,我這兒顧不上,你出去打聽打聽,到底分還是不分。要是分,咱們就得早想辦法,要是不分,咱的心不也就落了地了嗎!”汪月枚跟鄭文強的老婆汪月鵝是親姐妹,但兩家關(guān)系非常不好,汪月鵝瞧不起妹妹汪月枚家的貧窮,汪月枚看不慣姐夫鄭文強的蠻橫,兩家現(xiàn)在見了面誰也不跟誰說話。鄭思聰見鄭巧來了,就迎過來問:“巧姐,你在家沒聽你爹說咱們隊究竟分還是不分?”鄭巧說:“分不分還沒有準(zhǔn)兒哩。今早上鄭德忠找我爹了,我爹說分還是不分,要看大伙的意見。我來找你就是為了這事兒,我猜你們家肯定不愿意分?!?/span>鄭思聰說:“我爹我媽昨天晚上聽說生產(chǎn)隊要解散了,愁的一夜沒有睡覺,誰愿意分呀!”鄭巧說:“那你就跟我走吧,咱們先去侯大嫂家,把侯大嫂說通了,咱們再去別人家。現(xiàn)在我知道的已經(jīng)有幾家了,我們家,你們家,隊長鄭德忠家,如果再加上侯大嫂家,還有光棍鄭德牛,就已經(jīng)有五家了,咱們倆再去動員個七八家,就差不多夠一半了。”侯寡婦正在家里喂豬,見小姑子和鄭巧來了,就說:“你們倆個瘋丫頭,又去哪兒逛去了,我這里又是豬,又是雞的,還有倆個孩子熬煎著,干著急出不去,你們倆也不給我報個信。咱們隊到底咋弄呀?”侯寡婦說:“分就分,誰怕誰呀,分了更好,省得整天聽鄭文強那些余糧戶們罵罵咧咧,好象我們這些缺糧戶們靠他們養(yǎng)活哩。”鄭巧說“聽你小姑子跟你鬧著玩哩,分不分還沒定哩,要是不同意分的人多,那就分不成。”侯寡婦說:“我說哩,生產(chǎn)隊說啥也不能扔下我們娘兒幾個不管呀。今天夜里生產(chǎn)隊肯定要開會,到時候,我就抱上小的,領(lǐng)上大的去開會,不管別人咋樣,我是堅決反對分!”鄭思聰說:“嫂子,不管別人怎么行呢?到時候開會,假如別人都愿意分,就你一個不愿意,又能怎么著?巧兒跟我來,就是請你跟我們一塊去動員別人,只要不同意分的占大多數(shù),我看就分不成,生產(chǎn)隊就散不了?!?/span>作者簡介:張學(xué)武,一九五七生,赤城縣一中高級語文教師,現(xiàn)退休。愛好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在報刊雜志上發(fā)表過小說、散文、故事、通訊,2009,故事《村長》曾被《讀者文摘 ,農(nóng)村版》轉(zhuǎn)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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