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她在耳機里聽到這首《傳奇》：“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猝不及防間，那些年少的往事，在她心里放了一場又一場煙火，她在這悲喜交集的煙火里，想起他。

那時，她十七歲，上高二。她心里有他。不，還不是愛，愛太鮮明，太醒目，太張揚，太濃烈，不適合用來形容她心里的那一份情愫，確切來說那份情愫應該是喜歡吧。她對他的那份情愫，柔和又寂靜。

沒有人知道，她是因為什么原因喜歡他。

那是高二上學期的一次學業(yè)水平考試，考室全部借用高三的教學樓，高三學生被臨時安排去階梯教室學習，而她所在的考室就是他就讀的班級。還沒有開考的時候，她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敲碰著桌面發(fā)呆。她的眼睛隨意地轉動，然后她就那樣無意地看見了放在課桌抽屜里的化學書。她取出課本，輕輕地打開，“宋宇陽”三個字映入她的眼簾。

他的名字真是好聽，她不禁在心里輕輕地念，書的扉頁上還寫有林徽因的一句詩：“你是愛/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間的四月天?！彼淖舟E娟秀而有力，煞是好看，她的心微微一顫，她活了十七年，可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理科生像他這樣將字跡寫得如此好看，也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理科生像他這樣摘錄如此溫暖文藝的詩句。她不禁笑起來，拿著這本化學書仔細地祥端，她人生沒有一刻像此時這樣覺得課本好看，以致于看出了神，他什么時候來到她身邊的站了多久她都不知道。

他輕咳一聲：“呃，同學，你手上這本書是我的，麻煩你給我好嗎？”他的聲音很柔和，像午后的陽光，松松軟軟地，聽上去很舒服。她呆呆地看著他，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也許是許久沒等到回應，他再次試探性地喊了她一聲“同學……”她這才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拘謹又驚慌，她佯裝鎮(zhèn)靜，將書遞給他，抱歉地解釋：“我不是故意看你的……”還沒等她解釋完，他就接過她遞上來的書，臉上露出理解又清和的笑容：“沒事兒，我相信你，考試加油?！毖劾镆汇埔獾那宄?。

往遠說，他們本是沒有任何交集的陌生人，往小看，他們也僅僅是校友。可是他卻給了她足夠的信任，讓后來的她無數(shù)次回憶起這個場景，都充滿了甜蜜的儀式感。

她沖他好看地笑笑，算是回應。然后他拿著書離去。她忽然就想起《桃花源記》中那個漁人，帶著三分探尋，七分隨意，驀然間——仿佛若有光。

他只是在不經(jīng)意間投給她一個善意的眼神，送給她一句信任鼓勵的話語，卻讓她怦然心動，從此，他轟轟烈烈地走進她的心里。她開始收集關于他的一切，他的一顰一笑，只要是他的，在她眼中都是美的都是好的。

盡管如此，他卻是耀眼的，自然不是她的?？墒?，她知道，總有些什么是她一個人的。眾人愛的，是他的光芒、他的風度、他的優(yōu)秀，而落在她眼中，讓她眼波如水蕩漾的，是他笑容里那份清和與羞怯，是他那份不合乎適宜的詩意與誠摯，是他看人時那份近乎脆弱的無辜和無害。這些，是她一個人的。她守著這些秘密，每一個秘密都是一顆種子，在萌芽時給她帶來酸酸澀澀的痛楚。她愛這輕輕地、無緣無故就會降臨的痛楚。

那些辰光像水，旖旎的煙藍色的水，她的心在這水波里，漾過來又漾過去，她帶著這些幽幽的甜意和輕輕的痛楚，活得不像煙火中人。她因為遇見了他，心里對每一件事物都充滿了感恩，她甚至認為，生命因為他而過分地美麗。

事實上，在她暗戀他的那些歲月里，她與他沒有說上十句話，她翻遍了青春里所有有關他的記憶，也只想到了與他唯一一次還算正式地交集。

那是高二下學期，四月份的時候學校組織春游，高二和高三的學生去往同一個地方采風。不知道是機遇的巧合還是命運的大赦，兩千多個學生，而她與他就偏偏那么巧地坐在了同一輛大巴車里并且坐在了一排。她鼓起勇氣，假裝自然地遞給他一片綠箭，他大方自然地接過，輕聲對她說謝謝。就是這樣小小的動作，她的內心卻翻騰不止，沒有人注意到，那片綠箭的包裝紙上寫的什么。她千挑萬選地選了這一片包裝紙——

“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只有她自己知道。

 大巴車抵達目的地需要兩個小時，汽車勻速前行，車上的人都因為無聊而睡了過去，當然也包括他。而她卻沒有睡，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他的身邊，周圍的一切都很寂靜。她仔細地打量著他的臉，窗外橙得曖昧的陽光斜斜地侵染在他的頭發(fā)上，他的臉晶瑩剔透，像透明的水母，仿佛一伸指頭就能觸破然后滴下水來。他的睫毛很彎很翹，在臉上投影下一片好看的影子。那是她此生唯一一次如此專注地看他。

就在她讀高二的年紀里，坐在安靜的大巴車里，她把手肘抵在車窗的凹槽邊緣處，用手心托住下巴，這么陶醉地看著睡著的他的臉。多年后她想起那個畫面，還感到很溫暖很溫暖。

時光如水一般地流過，很快，時光走到他們高考。高考前夕，她站在窗前，對著天空中最亮的星星為他許了一個愿望，想到未來也許都不會再見到他，她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墒窍啾绕鹚那巴径?，她更希望他好，她從來沒有想過他會回頭看她一眼，對于她的喜歡給予同等的回報，自始自終，她只是希望他能過得好過得快樂而已。

也許是星星聽見了她的祈禱，高考結束后，她在紅榜里尋找他的名字，他的名字高高位于榜首，很是耀眼，他考上了一所很不錯的師范大學?？粗拿郑菤g喜的，替他歡喜，盡管他從來都不知道。

然后，他去了大學，她上了高三。

高三的生活就像是一副簡單粗糙的素描畫，一直是白天與黑夜的輪回逆轉。高三的她一改往日的漫不經(jīng)心，瘋狂背英語、堅持做數(shù)學題，學習異常努力。她沒有任何信念，只是希望可以考到他所在的大學，她從沒有想過擁有他，只是希望可以靜靜地看著他就好，只是靜靜看著，好像這樣，就能了解他更多一些。

她將他的名字寫在一張小紙條上，緊緊地握在手中，就像握住了全部的力量。每當她被一道難題折騰得手足無措的時候，只要想到他，她就覺得自己行走在了一個大的夢境里，在每一首詩里見到他，在每一首歌里聽到他，在每一篇文章里讀到他，在每一個節(jié)日，第一個想要祝福的人，也是他。一次，一個騎自行車的男生沖撞到她，她正惱火，忽見這面目清秀的男生和他年齡大概相同，于是她默默走開。如果命運一錯手，他可能就是今日這男生，僅僅這樣想，已經(jīng)令她疼痛難忍。而命運竟厚待他，令他免于疾苦，免于災難，她心中感激慶幸，覺得沒有什么不可以原諒。

她就在那樣的時光里，念完了高三追隨著他的腳步順利地抵達了他所在的大學。

大學里的他仍然干凈明朗，相較于高中時代，線條更加地柔和。她仍是靜靜地關注著他，在日記本里寫下關于他的一切，努力讓自己優(yōu)秀起來，以一種極其沉默隱忍的方式陪著他靜靜地成長。

她看著他變得越來越好，越來越優(yōu)秀，也在某一天，她看著他牽起了另一個女孩子的手，滿臉的溫柔——那是她熟悉的表情，那是她無數(shù)次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想念他的神情。然后，她深深地吸一口冷氣，讓自己下意識地笑出來，讓自己從心里真誠地去祝福他。她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遠遠看著就好，覺得自己的情感是和別人不一樣的她，覺得自己的暗戀是單純和美好的代名詞的她。當看到他在操場邊上等待一個走來女生的笑容時，心里還是忍不住狠狠，狠狠地澀了一下。

她說不清心里是難過還是悲傷，是真誠的祝福還是微微的不甘，也許都有。她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他那么一眼，誤打誤撞地撞上了他清澈的眼神，從此他貫穿了她整個青春時代，讓歲月優(yōu)美了這么多年，那么，她謝謝他給過她那么一段他自己都不曉得的空歡喜。最后，她只是輕輕地嘆了口氣，任眼淚蓄滿眼睛，任巨大的幸福和痛楚兜頭而下，將她包圍。她自言自語地喃喃說：“祝你幸福?！?/p>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聲音特別輕，包含著很多地無奈和疼痛，像蓋了很多床棉被的傷口，掩著捂著，聽起來還是那么疼。

然后，時光紛紛閃退，他漸漸地淡出她的視野，他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淡出，他們在各自的世界里平行并且完好地生活著。

大學畢業(yè)后，她去到一所國立中學做老師，她的生活簡單而安靜，內心仍懷揣著美好與善意，人生真正地知足而寧靜。然后，她的手也被另一個高大溫厚的男子牽起，男子體貼地將她護著，他們就徑直走到了未來。

漫長的歲月里，她偶爾還是會想起他，但是那份悸動已經(jīng)不再。但她只要知道他依然安然地存活于這個世界，那就很好。聽張艾嘉沙沙地嗓子唱出那句“就當他是個老朋友吧，也讓我心疼也讓我牽掛”。她在心里問候他。

她對他，只有感激。雖然他從未記得過她，雖然一路走來，最終走遠。可是她仍感激他帶給她的甜蜜與痛楚，感激他曾出現(xiàn)在她的青春里，讓她的年少時光有了整夜勾勒畫面的想象之美。感激他賜予的那些情愫，支撐著她走過狹隘的青春歲月，走過單純簡白的年少時光，最終遇見了那個更好的自己。這一夜，在這首久違的《傳奇》里，他又回到她心上。與他有關的一切像冬季里的雪花鋪天蓋地地涌來，她放任自己想念他。

只是，歲月相隔，再回首觸摸，那些當年的滾燙已經(jīng)轉為心底溫文暖意。

這時也只能感嘆一聲，雖然不無遺憾，但現(xiàn)在就是人間最好的時節(jié)。

今時今日便是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