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銀白的月牙兒斜掛在夜空， 星星稀疏地散布在天幕上，淡淡微光照耀下的村莊寂靜中透著安寧，前半夜還能聽到的一兩聲狗叫也消失了，人和牲畜在一天的喧鬧后沉沉睡去。

可是在一個小院，一排紅磚平房最末的房間里還有一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烙餅。他大睜著雙眼，借著循窗而入的那點光，仿佛要看到點什么。然而什么都是模模糊糊的黑影。他聽見自己有些急促卻又無力的呼吸聲。不，還有晚上他和老婆的爭吵聲，一句句地回響在耳邊，在腦中晃啊晃，攪得他心神不寧。

哎，二弟雜不早些說呢，偏挑在這節(jié)骨眼上來電話了。 下午，他接到電話，嘴里答應得順順的，心卻有點慌慌的。不出所料，晚飯桌上，他一開口，老婆就干脆地說，家里還有兩萬，都拿去吧。二弟借5萬，他把5字咬得又重又慢。

哦，那我出去再借5000，2萬5，告訴二弟不用還了。老婆看都不看他一眼，夾菜，扒飯，沒事樣。

你是耳朵聾了，還是算不清？他冒火了。

老婆終于放下碗筷，扭頭看他，上個月我哥來借兩萬，你不也是這樣干的？

你哥還不還？前些年借3000，還了一分錢沒有？舊賬都沒清，又來借！他氣忿忿地。

我哥要有錢，能不還哦，他的情況你不曉得？老婆不甘示弱。

朱老大把筷子“啪”一聲拍在桌上，這家誰說了算，誰當家？

老婆重新拿起碗筷，夾了一塊排骨，津津有味地啃起來，邊啃邊說，反正只有2萬5，要不出去評評理，我這個當嫂子的有哪點對不起他們的？

朱老大被嗆住了。的確，老婆剛嫁過來時，一個弟弟剛讀初中，另一個還在讀小學。為了這個家，老婆同他一道沒日沒夜地上山下田干活，供兩個弟弟上學，沒有半句怨言。村里人都說這個嫂子比親姐還親。

他有些泄氣。哎，當初要是借給大舅哥兩萬就沒今天這檔子事了。他不是看重那點錢，其實還是被20多年前那件事傷了心，但不好意思說出來。

1985年冬天，媽得了肝炎，治病先花光了家里僅有的一點錢，接著借的錢也花完了。可醫(yī)生喊再吃一段時間的藥。村里能借的已經借遍了，他愁死了，家里值錢的只有幾只雞和兩頭半大的豬。媽和快生娃的老婆要靠雞蛋補充點營養(yǎng)，還要時不時地煮給兩個弟弟吃，讀書費腦殼呢。豬要喂大了才賣得起價，那是兩個弟弟一年的學費和一家雜七雜八的開銷。他悶頭想了一陣，決定去大舅哥家借幾十塊錢。為省下幾角的車錢，他走了三多個小時的山路。大舅哥聽了他的來意，吧嗒了陣旱煙，才說，朱老大，不是我說你，我妹嫁給你兩年了，穿過件新衣裳沒有？這都快生了還挺著個大肚皮挑水擔柴的，換成其他女人誰肯干？你看你們家窮成啥樣了，一個老娘一年到頭病病歪歪要死不活的，還要供兩個讀書的。要我說，你二弟就不用讀了，成績好又雜樣，能給你變幾個錢出來……他聽到這兒，水都沒有喝一口，起身就走。那天他靠著早上吃的一碗紅苕稀飯，走了七八個小時的山路，回到家時又累又餓，頭發(fā)暈，眼發(fā)花，腿直打顫，晚上一口氣喝了三大碗稀飯。第二天他忍痛賣了頭豬才度過了難關。

想到這兒，他鼻子有些發(fā)酸，而且那股酸味直往上沖，惹得他直眨巴眼睛。黑暗中，他狠狠地抹了把眼睛，才把那股辛酸憋了回去。

那個小龜兒子，他心里又罵著兒子，看他兩個拌嘴，也不曉得勸勸，只顧吃自己的飯。

一想到兒子，他心里更來氣。他早就對兒子積了一肚皮的不滿。去年競選個生產隊長，有啥干頭？隔三岔五地白跑腿白出力，有那閑功夫還不如去找個女朋友談戀愛結婚，村里比他小的都抱孫子了！現在他都繞著幾那家走，省得人家笑著問，朱老大，你兒子啥時候給你找兒媳婦哦？有女朋友沒嘛，沒有我叫他嬸子幫忙打聽著點。話說得這樣妥帖，他只能強笑著說，謝他叔嬸們關心吶，這小子，心還沒放這些上呢！邊說，邊加快腳步走過去。

前些天選舉村支書。當他聽說兒子投了林安一票，眼珠子瞪得都快掉下來了，你雜不投你劉大伯？你大伯哪點干得不好？要不是他帶領全村人種果樹，咱們還在土疙里里尋油鹽錢呢！他本還想說說這個遠房的大哥那些年幫了他們家不少忙，可他忍住了。他知道這話一說，兒子少不得給他講一通什么不能循私要公正之類的高調調出來。

兒子不緊不慢地說，我沒說劉大伯干得不好啊，人是好，就是上年紀思想觀念落后了，跟不上新農村建設。

林安就適合了？

爸，前幾年，大家都要一筐一籮地擔果到市場上零賣，又耗時又耗力的，賣不過來，還要爛些在樹上。林大哥當了村長后，聯系做水果生意的直接開車來村里收購，幫了大家多少忙？還有搞果園觀光和興建農家樂，這幾年年出去打工的回來好多人，村里都變熱鬧了。

他愣了一下，這倒是實話，但接著又忿忿地說，那個林安這些天也不知犯了什么病，天天念叨蔬菜無土栽培，還說要搞試點。簡直是天書嘛，不要泥巴能種出東西來？

爸，提起這個事，我不是說你，無土栽培現在是最先進的技術，你不懂也就算了，雜還到處東說西說的，你這不是搞破壞嗎？

朱老大一聽頓時覺得有口氣堵在了胸口，罵道，放你媽的屁，那天老子只不過在小賣部買煙時和幾個人擺了哈，說了幾句，就是搞破壞了？兒子瞥見他手里的筷子變了姿勢，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沒再吭聲，抓起一張餅回了自己屋。老婆白了他一眼，拿過桌上兒子的碗，各夾了些菜，跟著端了進去。朱大心里雖不痛快，也只得作罷。畢竟兒子快二十五的人了，總不好闖進屋給上幾筷子。

這事氣還沒消完 ，不想又冒出一樁來。二十來天沒下雨，家家戶戶都陸續(xù)開始從池塘里抽水澆果園，朱老大盤算著花一天功夫也把自家果園澆了，不成想吹風扇涼到了，手腳都發(fā)軟。那天天剛亮，他還在床上躺著，就聽兒子在門外說，爸，你在家休息，我去找人幫忙澆果園。

中午，人也沒回來吃飯，朱大心想是不是請幫忙的人吃館子去了。下午，他對老婆說，你晚上多做兩個菜，剛娃累了一天，今晚我爺倆喝一杯。晚飯時，苦瓜煎蛋，燒鯉魚，臘肉香腸，涼拌黃瓜，燒茄子，煮毛豆，一瓶小角樓，擺滿了葡萄藤架下的小方桌，兩口子都坐等著。一會兒，聽到車響，農用車隨后開進院。等兒子停好車，朱大過去要幫著卸抽水機、管子等家伙，兒子卻說不忙搬，明天還要用。他有些詫異，還沒澆完？

兒子遲疑了一下，沒澆。

那你今天做啥了？

那張叔家不是只有他和嬸在家嗎，我去幫他了。

啥，你去幫誰了？朱老大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幫張國叔。兒子聲音大了些，繞到車頭那邊站著了。

你個先人哩，你不曉得他爸把你奶奶推倒水田里？朱老大發(fā)火了，大聲罵。

你都說過八百遍了，雜不曉得，幾十年前的事了，再說，又不是張國叔干的。兒子聲音輕了些。

放你媽的屁！他們不是一家人？那可是他爸！朱老大只覺從腳心到頭頂都有火在竄。

爸，奶奶都不計較這事了，你雜老揪著不放？當年你不也是拎著鋤頭攆得張大爺滿村跑嗎？過了幾十年了，你還記著，不顯得太小器哦。兒子聲音又大起來，有些理直氣壯的樣子。

朱老大被嗆住了，他曉得自己再長一張嘴也說不過兒子，于是咬著牙轉身去尋順手的東西。等他把屋檐下靠墻的笤帚握在手里時，兒子已經走到了院門口，停下來，側過身說，爸，你能講點理不？還有我是生產隊長，我都不幫忙還誰幫忙？我起碼要做個表率吧！

講理，你過來跟老子講理。他左手叉腰，右手握著笤帚，站在走廊下的臺階上，一本正經地說。倘若外人看了，還以為他說的是真話。

兒子太了解這個當爸的了，曉得過去少不得挨一頓笤帚。不過，并不生氣，整整衣領，笑著說，媽，你陪爸喝酒，我出去吃。

看著兒子的背影出了院門向右拐被院墻擋住了，朱老大泄了氣，丟下笤帚，到小方桌前，倒?jié)M一杯酒，悶悶地喝起來。他老婆早看慣了這一幕，也不言語，舀了碗飯開吃。

這娃雜這個德性呢？朱老大翻了個身，想著，罵不還嘴，打不還手，只曉得躲。他倒希望兒子象村里其他家的娃，粗聲大氣地和老子吵上一場。

兒子小時候多聽話啊，喊走三步絕不走五步，喊朝東不會朝西。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就是差幾分沒考上大學，他讓去補習，小崽子說啥也不肯，振振有詞地說在農村也能干出名堂來，還背著把書全賣給了收廢品的。他氣得把皮帶抽下來，準備好好地教訓兒子一頓。結果被媽攔住了罵，你忘了你自己初二都沒讀完，就把書扔進灶里燒光了？我動你一根指頭沒有？你自己都不喜歡讀書還指望著你兒子也喜歡讀書！

哎，自己哪是不喜歡讀書！？初二寒假，離爸從山上摔下來一年多了吧，有天早上媽正對著掛在堂屋墻上的鏡子梳頭發(fā)，他從旁邊過時，瞥見那頭上好多亮晶晶的白發(fā)，媽正左一梳右一梳笨拙地試圖遮蓋住，可是蓋住了這邊，那邊又有一大縷露出來。

媽出門去割豬草，他在灶前煮早飯，爐膛里的火噼里啪啦地燃燒著，映得他的臉紅紅的。他機械地添著柴，恍惚中覺得一根根白發(fā)仿佛變成了一根根閃著寒光的針，一針一針地刺著他的全身，那搖曳的火焰燃著燃著就晃出了媽那張黑瘦的臉。他驚覺媽怎么象快50的人了，可還不到40！

他默想了一會兒，起身回屋拿出書包，一本書一本書地往爐膛里扔，書進去就點燃了，竄出一朵朵火花，他心里沒有一絲難過，反倒越來越踏實篤定，仿佛那火焰為他照亮了一條道路，讓他堅定地踏出每一步。

那天早上的情形他一直記得很清楚，對他來說，好像是一個終點，又像是一個起點，那年他14歲，卻突然長大了許多，老成了許多，他要移過媽肩上的擔子，擔起一家4口的生活，供兩個弟弟念書，即使那副擔子如何地重，壓得他搖搖晃晃，他也絕不會退縮。

對誰，他都一口咬定，不喜歡讀書！村里人都惋惜地搖頭，這娃成績不是還好嗎？這個秘密他吞進肚里，以前不說，以后也不說。不管媽怎么抹眼淚，怎么苦口勸說，他都沒有一絲動搖。從此，他學著割豬草，挑水擔糞，種菜澆園，耕田打谷，不出兩年，就跟村里大人一樣，成了田地里的一把好手。兩個弟弟又親他又怕他，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二弟考上了中專畢業(yè)后在縣城一個單位當會計，小弟考上了大學畢業(yè)留在省城當中學老師。

村里人說起他都豎大姆指，能干！不過也同樣說他的倔與狠，是出了名的。

那是初春，母子倆去翻田，預備插秧，田那頭張三又在挖田埂。兩家田之間本來有條寬寬的田埂，這兩年讓張三挖得只剩下窄窄的一溜，走路都不利索。還讓不讓人下腳了，媽有些生氣，過去理論。兩人的聲音漸漸大起來，他抬頭，看見張三手一揮，媽就像個稻草人般輕飄飄地仰天倒在了水田里。他頓時血一下涌了上來，拔腿跑過去，邊跑邊罵，張三，你個狗日的，你敢打我媽，老子砍死你個龜兒子！

張三見他瘋了般罵喊，撒腿就跑，媽已經爬起來，成了一個泥人，渾身的泥水開淌。他一看，眼圈就紅了，抄起田埂上的鋤頭朝張三追過去。沿路碰見的人都只敢勸，不敢攔。張三拼命跑，他死命追，身后跟著越來越多的人喊，使不得，使不得，要出人命哦。下村口那道坡的時候，他拌倒了，面朝下重重撲在地上，鼻血開流，他用手一抹，滿臉血糊糊的，掄起鋤頭繼續(xù)追。最后有人喊了句，朱大娃，你要進了牢房，誰管你老娘和兩個弟娃喃。這句話讓他清醒過來，停下不追了，可這個仇也牢牢地刻在了心上，幾十年過去了，他仍然不理張三家的任何人。

這一追，他就像變了個人，整日沉著臉，眼光森森的，十七歲的人看著就像三四十人那樣老成。村里人都有點怕他，覺得他又倔又狠，不過也夸他，象個男人，護家！

想到這兒，他長長嘆口氣，干脆翻身坐起來，有些傷心，兒子雜就不懂他呢？有一次飯桌上，他問兒子，你那個生產隊長又不領錢，你還干得起勁，圖個啥？兒子說，不圖啥，就想做點事。

家里的事還不夠你做？

爸，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人活著要有個理想目標，要有點追求，算了，說了你也不懂，你眼里就只有家里那點事。兒子說完，低下頭只顧吃飯，仿佛他什么都不懂，成天只曉得干活吃飯睡覺。

哼，不就是追求么？他怎么沒有！燒書那會兒，他就暗暗發(fā)誓，一定要讓全家人頓頓吃上白米干飯，隔個把月吃頓回鍋肉，每年添身新衣裳。后來，他又想著一定要把兩個弟弟供出來，考上學校做城里人，天天穿得干干凈凈的坐在辦公室里上班。媽身體不好，害了病就趕緊送到大醫(yī)院治，要吃貴點的藥，幾天就醫(yī)好了。有錢就蓋新房子……哼，他的追求一直都有，并且全部實現了。不，遠遠超過了。他以前想都沒想過，而且也沒有想到過的，這些年也都實現了。就象做夢一樣，家家戶戶都蓋新房了，家用電器也齊了，還有手機電腦，連村里的路都修成了寬敞平整的水泥路了，生活竟跟城里一樣了。

他對現在的生活非常滿意，很知足，覺得這就是最好的生活，媽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鄉(xiāng)下城里輪著住，兩個弟弟對他，按村里人話說，當老子對待呢！自家賣果子每年也有一二十萬的收入，這是以前他想都不敢想的。

想到這些，他又忍不住笑了?？墒呛芸煊职櫰鹆嗣迹杜戎妒赘顿J款買房，明天只有找劉大哥借些錢了，這樣一來，和老婆吵嘴的事就要漏陷，但能湊夠5萬就不管那么多了。看樣子，明天也只有他一人進城了，這可是第一次，往常都是兩人或者全家一起去，得編點什么話好讓媽和二弟相信家里和和氣氣的，的確是有事走不開。這時，他聽見有雞打鳴了。不行，得趕緊瞇一會才有精神。他又躺下去，這會心里安穩(wěn)了些，瞌睡似乎也來了。

“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把他驚醒了，又聽到兒子在喊，爸，爸，起床了，起床了。

他睜眼一看，太陽都出來了。糟了，睡過了，還要去借錢呢。他趕緊翻身爬起來，打開門，“嚎啥嚎，老子還沒死呢！”

兒子并不理會他的氣話，遞過一個包,“爸，你看，5萬塊?！?/span>

他急忙接過來，拉開一看，5把百元的整整齊齊地放在一起。

“我給媽做思想工作了，她想通了。”不等他問，兒子又說。

他心里一下欣慰許多，卻不露出來，仍然板著臉“今天你不進城？”

“雜會呢，有段時間沒看到奶奶和二叔他們了。你先收拾吃飯，我吃過了，我去抓兩只雞，再摘點葡萄帶上?！眱鹤舆呎f邊去抱起他的枕頭和涼被，“我給你抱回去，你就別再和媽嘔氣了?！?/span>

中午，一大家人圍了一桌，他和二弟喝著酒，嘮著話，這時兒子的手機響了，“哦，林書記，你好，……我啊，進城了，有啥事你說……無土栽培試點要生產隊長先帶頭？……行啊，你把我名字寫上……我爸？沒事，我爸會支持的，當年不也是他第一批種果樹嗎？……我爸可講道理了，你別聽那些人胡說?！?/span>

兒子掛了電話，看著他“爸，村里喊生產隊長要帶頭試點，我報名了，你支持吧？”

朱老大見媽盯著他，二弟盯著他，一大家人都盯著他，便努力擠出一個笑臉“支持，支持，接受先進技術嘛，我懂?！?/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