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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評·旨評(七)

 無緣無故老先生 2020-08-01

2020-07-03 00:05:41


——品《脂硯齋評石頭記》(七)

品旨評第七回:驚天一罵

脂評·旨評(七)

——品《脂硯齋評石頭記》(七)

品旨評第七回:驚天一罵

說明:此回及以后各回在文字上作如下區(qū)別性改進(jìn):對芹文不添加任何符號,對旨評加上方括號,對品旨評部分加上圓括號以示區(qū)別。以前各回有空慢慢再改過來。

先看本回首評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旨評: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品:拿捏好與誰說話如何說話的分寸是奴才必須練好的內(nèi)功,劉姥姥是王夫人的客人,處置得當(dāng)是王夫人的面子,能有回王夫人話為自己表功的機(jī)會當(dāng)然是要抓住的)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shí),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旨評: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麗生動之妙。](品:看起來都是隨意之筆,提醒讀者體會其妙處)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旨評: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品:指其名)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坡兒上玩。[旨評:蓮卿別來無恙否?](品:英蓮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吧?)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旨評:畫。](品:小女孩努嘴的畫面俏皮生動)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jìn)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wù)、人情等語。[旨評:非此等事,不能長篇大套。](品:此類女人閑談大抵如是)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jìn)里間來。[旨評:總用雙歧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品:周瑞家的必有奇見,借此轉(zhuǎn)換場景)只見薛寶釵[旨評:自入梨香,至此方寫。](品:語氣中有些遺憾,寫遲了)穿著家常衣服,[旨評:“家常愛著舊衣裳”是也。好,寫一人換一付筆墨,另出一花樣。](品:在自己家里頭,隨意、輕松,不需做給人看,自己的母親就在身邊,踏實(shí)。)頭上只散挽著?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幾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旨評: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品:美人隨時(shí)入畫屏)見他進(jìn)來,寶釵才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敝苋鸺业囊裁ε阈枺骸肮媚锖??”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旨評:一人不漏,一筆不板。](難道寶兄弟常沖撞寶釵?下人都這么問?)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旨評:“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shè)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品:點(diǎn)得精辟,一個字一堆意)又發(fā)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盵旨評:得空便入。](品:又言作者妙筆,要啟新話題了)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rèn)真吃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jì),到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睂氣O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從不見一點(diǎn)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旨評:奇奇怪怪,真如云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品:不怪。和黛玉一樣,都是有病、吃藥、受仙人指點(diǎn))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旨評: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熱毒”二字,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shí),遺害于子女,而可不謹(jǐn)慎。](品:脂硯齋懂醫(yī),又深知富豪男女癖好,方有此評)幸而先天壯,[旨評:渾厚故也。假是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品:這幾個都有病,病病不同)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fā)了時(shí),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yàn)些?!盵旨評: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品:脂硯齋調(diào)侃語耳)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睂氣O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 [旨評: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周歲十二月之象。](品:這樣才有神秘氣息)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shí),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旨評: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dú)十二釵,世皆同有者。] (品:解得妙,盡可往十二釵上聯(lián)想)煎湯送下。”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xiàn)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盵旨評:“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shè)。](品:總是左右逢源)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一字句。](品:還需幾字呢?)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盵旨評:新雅奇甚。](品:三字都絕)周瑞家的聽了點(diǎn)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shí),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盵旨評: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jù)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dāng)浮一大白。](品:寶釵可是有仙緣的哈?。?/span>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shí),[旨評:了結(jié)得齊整。](品:對作者來說不難)忽聽王夫人那邊問:“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yīng)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旨評: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品:指趁便、略待、方欲等詞)薛姨媽忽又笑道:[“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品:脂硯齋已達(dá)咬文嚼字的地步)“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旨評: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yīng)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品:首次寫香菱。和誰相憐?)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jìn)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旨評: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第一次聽她說話,怎么就判定是天生的?)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毕懔獯饝?yīng)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原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旨評: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品:分得很周到,只有脂硯齋能領(lǐng)略其妙,這就是“送宮花”了。)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么?!毖σ虌尩溃骸耙棠锊恢溃瑢氀绢^古怪著呢,[旨評:“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分。](品:有仙氣者總有些古怪處)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旨評: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品:匯報(bào)劉姥姥的事只是個引子)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shí)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旨評:點(diǎn)醒從來。](品:注意是讓下人議論來點(diǎn)醒)金釧道:“可不就是?!盵旨評:出明英蓮。](品:驗(yàn)明正身似的)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xì)細(xì)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盵旨評: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yuǎn)遠(yuǎn)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品:香菱的確是美人坯子,可卿有后繼者了不過性情完全不同。)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旨評:傷痛之極。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xiāng)”一段文字矣。西施心疼之態(tài),其時(shí)自己也還耐得,倒是旁人替伊為多少思慮不禁,無窮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品:周瑞家的不知情方可如此問,脂硯齋似乎更心疼。)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他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shí)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旨評:不作一筆逸安之筆矣。](品:寶黛更一處了)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旨評:妙名!賈家四釵之環(huán),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品:賈府的俗也不俗的道理)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jìn)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yīng)了,因說:“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毖诀邆兊溃骸霸谶@屋里不是?”[旨評: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品:脂硯齋無微不至又深得繪畫精髓)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內(nèi)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旨評:即饅頭庵。](品:與佛有緣)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笑,[旨評: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枝筆作千百枝用。又伏后文。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品:伏惜春出家之筆)見周瑞家的進(jìn)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可戴在那里呢!”[旨評:觸景生情,透露身分。](品:作者借花說事,此處應(yīng)有一“妙”字。)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旨評:曰司棋,曰侍書,曰入畫,后文補(bǔ)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品:俗或不俗全在一字之差。琴棋書畫極雅之事放在此地卻俗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你師傅那禿歪剌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狄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盵旨評: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品:老爺指賈政,也是愚人?)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盵旨評: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yīng)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shè)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品:脂硯齋如此憎恨僧尼,作者也應(yīng)是。但此書卻設(shè)僧人作導(dǎo)演,還有所謂情僧,有意思。當(dāng)下的和尚尼姑們何嘗不是如此呢?)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旨評:明點(diǎn)“愚性”二字。寫家奴每相炻毒,人前有意傾陷。](品:諧音之妙。周瑞家的知道這么多?為啥傾陷余信?只為炻毒?)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盵旨評: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品:借送宮花寫了許多人,伏下許多事,方知旨評不虛。)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方往鳳姐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旨評:細(xì)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品:十二釵都要被周瑞家的巡一遍?)遂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jìn)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旨評:二字著緊。](品:鳳姐屋里有不便打擾之事)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旨評: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品:劉姥姥來過,巧姐兒并未出現(xiàn),這次也未露臉。)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奶子搖頭兒。[旨評:有神理。](品:只能意會,莫問。)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jìn)去。[旨評: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fēng)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jià),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dú)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fēng)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品:這段評得妙!平兒也在屋里,更有想象空間。與這妙境比,仇十洲名畫也太板。偏讓周瑞家的趕上。)平兒便進(jìn)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兩枝來,[旨評:攢花簇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亂。](品:耳目眩亂倒不至于)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盵旨評: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品:確有此感覺)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回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陌踩?。媽還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么事?!彼畠盒Φ溃骸澳憷先思业箷?。實(shí)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shí)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么忙的?!彼畠郝犝f,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就急的你這樣了?!闭f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又生出一小段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品:送花需要插曲。不過也寫出豪門三等奴才的厲害。打官司都不當(dāng)回事。)

誰知此時(shí)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玩呢。[旨評:妙極,又一花樣。此時(shí)二玉已隔房矣。](品:解九連環(huán)可是智力游戲,黛玉玩法就是與眾不同)周瑞家的進(jìn)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了!”寶玉聽說,先便問:“什么花兒?拿來給我?!币幻嬖缟焓纸舆^來了。[旨評:瞧他夾寫寶玉。](品:送黛玉的,寶玉才隨便。)開匣看時(shí),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旨評:此處方一細(xì)寫花形。](品:這里有故事不同別處)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旨評:妙,看他寫黛玉。](品:不接手,傲!)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旨評: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品:脂硯齋也懵了。其實(shí)下面的話已經(jīng)明了。)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再看了一看,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盵旨評:吾實(shí)不知黛卿腦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傳神。](品:黛玉本不喜這些俗物)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旨評:余閱送花一回,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至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品:幾朵宮花,已經(jīng)讓脂硯齋眼花繚亂,到底誰是正傳?恒河沙數(shù)之筆,評得妙!周瑞家的嘴上不敢說,心里不知道生出多少閑言碎語來。)

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怎么這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睂氂衤犃耍愫脱绢^說:“誰去瞧瞧?就說我與林姑娘打發(fā)來,[旨評:“和林姑娘”四字著眼。](品:不問黛玉就代表黛玉,隨口說出,可見寶玉心里寶黛是一體的)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現(xiàn)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xué)里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闭f著,茜雪便答應(yīng)著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余觀“才從學(xué)里來”幾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嘆。想紈绔小兒,自開口云“學(xué)里”,亦如市俗人開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嘗真有事哉。此掩飾推托之詞耳。寶玉若不云“從學(xué)房里來涼著”,然則便云“因憨頑時(shí)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嘆。](品:搪塞之言,慣常耳。)

原來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旨評:著眼。](品:原來是他?)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便完了。

至掌燈時(shí)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旨評:又提甄家。](品:敏感)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旨評:不必細(xì)說方妙。](品:無需細(xì)說)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jìn)鮮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罷?”王夫人點(diǎn)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diǎn)了,太太派誰送去呢?”[旨評:阿鳳一生尖處。](品:也許真覺得須請示)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就叫他們?nèi)ニ膫€女人就是了,又來當(dāng)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盵旨評: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各自(有)各自心計(jì),在問答之間渺茫欲露。](品:不然咋個表現(xiàn)阿鳳日理萬機(jī)呢?。P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么事情?!蓖醴蛉说溃骸皼]事有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fù)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盵旨評:用人力者,當(dāng)有此段心想。](品:王夫人言之有理。注意并未寫周瑞家的求鳳姐,看來對鳳姐而言事太小,不值一提。)鳳姐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又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yīng),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shí)進(jìn)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jǐn)y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xiàn)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xiàn)上來,我還有事呢?!盵旨評:口頭心頭,惟恐人不知。](品:鳳姐到處顯擺自己的權(quán)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旨評:非把世態(tài)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品:妙在有股巴結(jié)的味道)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jìn)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庇值溃骸翱墒悄愎謵灥?,也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呢,寶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作造。](品:隨筆自然)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盵旨評:“委屈”二字極不通,都是至情,寫愚婦至矣。](品:不過要小心伺候,沒不通呀!何至愚?)鳳姐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jìn)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旨評:偏會反襯,方顯尊重。](品:調(diào)侃話)胡打海摔的慣了, [旨評: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誰家方珍憐珠惜?此極相矛盾,卻極入情。蓋大家婦人口吻如此。](品:調(diào)侃鳳丫頭的話頭)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旨評:自負(fù)得起。](品:說的是)倒叫這小孩子笑話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兵P姐啐道:“憑他什么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旨評:此等處,寫鳳姐之放縱,是為后回伏線。](品:在場是同輩和晚輩,她對晚輩說話,算不得多放縱。)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qiáng),就帶他來。”說著,果然出去帶進(jìn)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旨評:伏筆也,不可不知。](品:預(yù)示后面有秦鐘的故事)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旨評:不知從何處想來?](品:故意洗寶玉)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問他幾歲了,讀什么書,弟兄幾個,學(xué)名喚什么。[旨評:分明寫寶玉,卻先偏寫阿鳳。](品:強(qiáng)勢鋪設(shè))方知他學(xué)名喚秦鐘。[設(shè)云“情種”。 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shí)本姓秦?!倍Z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品:秦鐘,情種也。而人之初即“未嫁”“來時(shí)”都是情種一個,純粹的、清澈的、天然的。然而世道黑暗,把一個個如花似玉人兒<如現(xiàn)在的秦鐘>變成了腐臭不堪的濁物。所以脂硯齋說“未嫁先名玉,來時(shí)本性秦”是此書的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 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shí)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旨評:一人不落。又帶出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品:指平兒一干人也很能干)。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旨評:淡淡寫來。](品:鳳姐的風(fēng)頭出過了,自然歸于淡淡的了。)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珊尬覟槭裁瓷谶@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旨評: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粱紈绔之意。](品:不過按俗人觀念陳述事實(shí)而已)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盵旨評:一段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無復(fù)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此是作者一大發(fā)泄處。](品:賢賢易色,孔子語,言重德不重色。寶玉心里那都是一個假字。脂硯齋深得作者之真意。)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旨評:“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 (品:難得的正面評價(jià),總是出自警幻和情種這類人之口,可見作者另有意思。)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旨評: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品:鄙么?)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珊尬移谇搴?,不能與他耳鬢交結(jié)??芍毟弧窒奕耍嗍篱g之大不快事?!盵旨評:“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偸亲髡叽蟀l(fā)泄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品:脂硯齋沒有注意到這話和寶玉所思正好相映么?一個說“富貴”,一個說“貧富”。未必是作者發(fā)泄。)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旨評: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品:瞞過作者是在發(fā)泄?)忽又[旨評:二字寫小兒,得神。](品:小兒想到哪里說哪里)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旨評: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品:寶玉并非第一次發(fā)此問)秦鐘見問,便因?qū)嵍?。[旨評: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品:兩個惺惺相惜,已經(jīng)在心里相互視為知己,自然實(shí)話實(shí)說。)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shí)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著去,省的鬧你們?!盵旨評: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品:氣味相投)于是二人進(jìn)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又進(jìn)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qiáng),不大隨和,此是有的。”[實(shí)寫秦鐘,雙映寶玉。伏后文。](品:秦鐘和寶玉有相似處)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shí)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睂氂裰淮饝?yīng)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wù)等事。[旨評: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wù),豈不更奇。](品:寶玉關(guān)心秦鐘的所有)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jì)老邁,殘疾在身,公務(wù)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xí)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旨評:伏線。](品:言秦鐘到賈府讀書)時(shí)常大家討論,才能進(jìn)益?!睂氂癫淮f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又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xí)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xué)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日,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旨評:真是可兒之弟。](品:可兒之弟?)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xué)倒好,原要來和這里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diǎn)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旨評: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品:知己嘛,巴不得天天一處。)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二人計(jì)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shí)候,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shí),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旨評:自然是二人輸。](品:處處透著鳳丫頭的厲害,尤、秦都巴結(jié)她呢?。┭远ê笕粘赃@東道,一面又說了回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毕眿D們傳了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旨評: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無窮。可勝嘆哉!](品:惡惡,善善語出《三國》徐庶,怕惡人又不能除去,愛善人又不敢任用)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旨評:可見罵非一次矣。](品:又是“又”字)尤氏、秦氏都道:“偏要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又惹他去?!盵旨評:便奇。](品:知道了焦大的來頭就不奇了)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shí)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權(quán)當(dāng)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鳳姐道:“我何嘗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yuǎn)遠(yuǎn)的莊子上去就完了。”[旨評: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國伏線。](品:要不然咋叫鳳辣子呢?)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備齊了?”地下眾人都應(yīng):“伺候齊了。”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恣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旨評:來了!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的妙。](品:又伏筆吧)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著我了。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旨評:有此功勞。實(shí)不可輕易摧折,亦當(dāng)處之(以)道,厚其贍養(yǎng),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謂嘆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lǐng)者,我知之矣。](品:妥善安置功臣很重要,評得入情入理。)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旨評:可憐。天下每每如此。](品:是挺可憐的,老頭兒被一小子欺。)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旨評:來了。](品:焦大的性子來了)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了,不報(bào)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jìn)去白刀子出來!”[旨評: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bǔ)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品:又借評焦大提“字字血淚”的話,這才是本旨。)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辟Z蓉答應(yīng):“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旨評:放筆痛罵一回,富貴之家,每罹此禍。](品:富貴之家這些丑事作者不好一一寫來,借焦大之口罵出來,痛快解氣還節(jié)約筆墨)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旨評:“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币远渑嵌?,聊慰石兄。](品:這兩句看似講俗世常理,在此卻別有一番味道。賈府八九成都是這等不如意之事,一部《紅樓夢》不過言其二三層了。此評算是聊慰講故事的人了。)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旨評: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品:注意脂硯齋用詞“淫邪之處”“恰在”,別人敢說么?為啥作者要寫一個敢說的?)

鳳姐、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聽不見。[旨評:是極!] (品:此處只能掩耳盜鈴)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旨評:暗伏后來史湘云之問。](品:啥叫童言無忌?盡管寶玉已經(jīng)初領(lǐng)云雨之情,仍舊是個孩子。)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都是醉漢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xì)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xì)捶你不捶你!”[旨評:熙鳳能事。](品:看這用詞“立眉嗔目”就知鳳姐的不一般)唬的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兵P姐亦忙回色哄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你同你秦家侄兒學(xué)里念書去要緊?!闭f著,卻自回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fēng)流始讀書。[旨評: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品:脂硯齋惦記著這話,只要有機(jī)會就要替寶玉翻案。這不?寶玉要讀書的,只是不愿意為那些庸俗的目的而讀書,為交友為風(fēng)流是要讀書的。讀書就不是蠢物了。)

末看本回尾評:

[旨評: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婦之談,勢利之害真兇。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說法。]

[品:脂硯齋只注意到焦大之罵有若干伏線,卻未注意到此罵才是本回主旨。作者通過焦大之罵怨世罵時(shí),別人卻又抓不住怨世罵時(shí)的把柄,豈不是高手?說作者菩提心倒是真的,這是在驚醒世人此黑暗世道的緣由。]

品后凝思錄(第七回)

本回看起來沒啥要緊事,送宮花、寶鯨會對賈府而言不過是千百件事中摘取兩件平常的事來寫罷了。盡管這兩件事都可以往大處說,比如“伏線千里”之類。它們的意義在于:前者通過送宮花,跟著周瑞家的腳步把各位十二釵加寶玉“橫掃”了一遍,突出了女一號和女二號的性格特點(diǎn)。黛玉心有丘壑“不領(lǐng)情”,寶釵是不喜歡花兒草兒。其余是領(lǐng)情的,不過姑娘們都玩得很閑適。順帶交代了惜春小時(shí)候都喜歡與尼姑玩,似有緣份;鳳丫頭在屋里弄風(fēng)月,也無太出格處。周瑞家的官司也不是什么大事,罵罵僧尼騙香火錢也再平常不過。后者通過寶玉會秦鐘,一則表現(xiàn)了王熙鳳的厲害,二則引入了秦鐘一家的故事。秦鐘與寶玉惺惺相惜,互相引為知己,相約一道讀書應(yīng)該是可以引為美談的。不過都是平平的、淡淡的敘來,談不上跌宕起伏或蜿蜒曲折。正當(dāng)讀者以為本回就這樣了,回目說的兩件事不都了結(jié)了嗎?最后的當(dāng)頭,異峰突起,寫出焦大驚天一罵來。盡管這對賈府的人來說只不過“又罵了一次”,對讀者而言確實(shí)有些目瞪口呆。

作者為啥要設(shè)計(jì)焦大這個人物,為啥讓焦大罵“不能為人言”的話來呢?一則焦大沒有顧忌,又是乘著酒興罵來,罵出來的再難聽都是真話,賈府表面光鮮背后骯臟都是真的。賈府如此,世道何嘗不是如此呢?脂硯齋說“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這不是在揭露控訴是什么?所以脂硯齋的尾評忘了“送宮花”,也忘了“寶鯨會”只記得焦大的罵了。只是他很含蓄,說伏線后文種種,沒有重復(fù)“主旨”之類的話。但他說作者實(shí)寫這段罵,是菩提心,這已經(jīng)言明了這罵就是本書主旨。

這一回,如果說焦大是主角有些言過了。似乎又都算不上主角。周瑞家的再忙乎,也當(dāng)不了主角。寶釵和黛玉個性雖然突出,言及她們的話不必其它人多。鳳姐又猛辣了一回,也不像主角。秦鐘和寶玉,寫他們的筆墨多,勉強(qiáng)何以充數(shù),終歸平淡了。這回是賈府主仆群像,只是這焦大太突兀了些,似乎前面送宮花和寶鯨會都是在為焦大這一罵作鋪墊,有“后聲奪人”的奇效。脂硯齋又會給作者的這種寫作方法皴染出一個什么巧名兒來呢?

說明:此回及以后各回在文字上作如下區(qū)別性改進(jìn):對芹文不添加任何符號,對旨評加上方括號,對品旨評部分加上圓括號以示區(qū)別。以前各回有空慢慢再改過來。

先看本回首評

題曰: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誰是惜花人?

相逢若問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話說周瑞家的送了劉姥姥去后,便上來回王夫人話,[旨評:不回鳳姐,卻回王夫人,不交代處正交代得清楚。](品:拿捏好與誰說話如何說話的分寸是奴才必須練好的內(nèi)功,劉姥姥是王夫人的客人,處置得當(dāng)是王夫人的面子,能有回王夫人話為自己表功的機(jī)會當(dāng)然是要抓住的)誰知王夫人不在上房,問丫鬟們時(shí),方知往薛姨媽那邊閑話去了。[旨評:文章只是隨筆寫來,便有流麗生動之妙。](品:看起來都是隨意之筆,提醒讀者體會其妙處)周瑞家的聽說,便轉(zhuǎn)東角門出至東院,往梨香院來。剛至院門前,只見王夫人的丫鬟金釧兒,[旨評:金釧、寶釵,互相映射。妙!](品:指其名)和一個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站在臺階坡兒上玩。[旨評:蓮卿別來無恙否?](品:英蓮已經(jīng)不是小女孩了吧?)見周瑞家的來了,便知有話回,因向內(nèi)努嘴兒。[旨評:畫。](品:小女孩努嘴的畫面俏皮生動)

周瑞家的輕輕掀簾進(jìn)去,只見王夫人和薛姨媽長篇大套的說些家務(wù)、人情等語。[旨評:非此等事,不能長篇大套。](品:此類女人閑談大抵如是)周瑞家的不敢驚動,遂進(jìn)里間來。[旨評:總用雙歧岔路之筆,令人估料不到之文。](品:周瑞家的必有奇見,借此轉(zhuǎn)換場景)只見薛寶釵[旨評:自入梨香,至此方寫。](品:語氣中有些遺憾,寫遲了)穿著家常衣服,[旨評:“家常愛著舊衣裳”是也。好,寫一人換一付筆墨,另出一花樣。](品:在自己家里頭,隨意、輕松,不需做給人看,自己的母親就在身邊,踏實(shí)。)頭上只散挽著?兒,坐在炕里邊,伏在小炕幾上,同丫鬟鶯兒正描花樣子呢。[旨評:一幅繡窗仕女圖。虧想得周到!](品:美人隨時(shí)入畫屏)見他進(jìn)來,寶釵才放下筆轉(zhuǎn)過身來,滿面堆笑,讓:“周姐姐坐。”周瑞家的也忙陪笑問:“姑娘好?”一面炕沿邊坐了。因說:“這有兩三天也沒見姑娘到那邊逛逛去,只怕是你寶兄弟沖撞了你不成?”[旨評:一人不漏,一筆不板。](難道寶兄弟常沖撞寶釵?下人都這么問?)寶釵笑道:“那里的話。只因我那種病[旨評:“那種病”“那”字,與前二玉“不知因何”二“又”字,皆得天成地設(shè)之體,且省卻多少閑文。所謂“惜墨如金”是也。](品:點(diǎn)得精辟,一個字一堆意)又發(fā)了,所以這兩天沒出屋子?!盵旨評:得空便入。](品:又言作者妙筆,要啟新話題了)周瑞家的道:“正是呢,姑娘到底有什么病根兒,也該趁早兒請個大夫來,好生開個方子,認(rèn)真吃幾劑藥,一勢兒除了根才是。小小的年紀(jì),到作下個病根兒,也不是玩的?!睂氣O聽說,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么名醫(yī)、仙藥,從不見一點(diǎn)兒效。后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旨評:奇奇怪怪,真如云龍作雨,忽隱忽見,使人逆料不到。](品:不怪。和黛玉一樣,都是有病、吃藥、受仙人指點(diǎn))說專治無名之癥,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里帶來的一股熱毒,[旨評: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盁岫尽倍?,畫出富家夫婦,圖一時(shí),遺害于子女,而可不謹(jǐn)慎。](品:脂硯齋懂醫(yī),又深知富豪男女癖好,方有此評)幸而先天壯,[旨評:渾厚故也。假是顰、鳳輩,不知又何如治之?](品:這幾個都有病,病病不同)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里弄了來的。他說發(fā)了時(shí),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yàn)些。”[旨評:卿不知從那里弄來,余則深知。是從放春山采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制配合者也。](品:脂硯齋調(diào)侃語耳)

周瑞家的因問道:“不知是個什么海上方兒?姑娘說了,我們也記著,說與人知道,倘遇見這樣病,也是行好的事?!睂氣O見問,乃笑道:“不用這方兒還好,若用了這方兒,真真把人瑣碎死。東西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 [旨評: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周歲十二月之象。](品:這樣才有神秘氣息)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開的白芙蓉花蕊十二兩,冬天開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于次年春分這日曬干,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周瑞家的忙道:“噯喲!這樣說來這就得三年的工夫。倘或雨水這日竟不下雨,這卻怎處呢?”寶釵笑道:“所以說那里有這樣可巧的雨?便沒雨,也只好再等罷了。還要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diào)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nèi),埋在花根底下。若發(fā)了病時(shí),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旨評: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離別亦自能安,故名曰“冷香丸”。又以為香可冷者,天下一切無不可冷者。末用黃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獨(dú)十二釵,世皆同有者。] (品:解得妙,盡可往十二釵上聯(lián)想)煎湯送下?!?/span>

周瑞家的聽了笑道:“阿彌陀佛,真巧死人的事兒!等十年未必都這樣巧的呢!”寶釵道:“竟好,自他說了去后,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好容易配成一料。如今從南帶至北,現(xiàn)就埋在梨花樹底下呢?!盵旨評:“梨香”二字有著落,并未白白虛設(shè)。](品:總是左右逢源)周瑞家的又道:“這藥可有名字沒有呢?”寶釵道:“有。[一字句。](品:還需幾字呢?)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盵旨評:新雅奇甚。](品:三字都絕)周瑞家的聽了點(diǎn)頭兒,因又說:“這病發(fā)了時(shí),到底覺怎么著?”寶釵道:“也不覺什么,只不過喘嗽些,吃一丸下去也就好些了?!盵旨評:以花為藥,可是吃煙火人想得出者?諸公且不必問其事之有無,只據(jù)此新奇妙文,悅我等心目,便當(dāng)浮一大白。](品:寶釵可是有仙緣的哈?。?/span>

周瑞家的還欲說話時(shí),[旨評:了結(jié)得齊整。](品:對作者來說不難)忽聽王夫人那邊問:“誰在里頭?”周瑞家的忙出去答應(yīng)了,趁便回了劉姥姥之事。略待半刻,見王夫人無話,方欲退出,[旨評:行文原只在一二字,便有許多省力處。不得此竅者,便在窗下百般扭捏](品:指趁便、略待、方欲等詞)薛姨媽忽又笑道:[“忽”字,“又”字,與“方欲”二字對射。](品:脂硯齋已達(dá)咬文嚼字的地步)“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說著便叫香菱。[旨評:二字仍從“蓮”上起來。蓋“英蓮”者,“應(yīng)憐”也。“香菱”者,亦“相憐”之意。此是改名之英蓮也。](品:首次寫香菱。和誰相憐?)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兒玩的那個小女孩子進(jìn)來了,問:“奶奶叫我作什么?”[旨評:這是英蓮天生成的口氣。妙甚!](第一次聽她說話,怎么就判定是天生的?)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毕懔獯饝?yīng)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做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枝。昨兒我想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姊妹們戴去。昨兒原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下剩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兒罷?!盵旨評:妙文!今古小說中,可有如此口吻者?](品:分得很周到,只有脂硯齋能領(lǐng)略其妙,這就是“送宮花”了。)王夫人道:“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么?!毖σ虌尩溃骸耙棠锊恢溃瑢氀绢^古怪著呢,[旨評:“古怪”二字,正是寶卿身分。](品:有仙氣者總有些古怪處)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旨評:可知周瑞一回,正為寶、菱二人所有,正《石頭記》得力處也。](品:匯報(bào)劉姥姥的事只是個引子)

說著,周瑞家的拿了匣子走出房門,見金釧兒仍在那里曬日陽兒。周瑞家的因問他道:“那香菱小丫頭子,可就是常說臨上京時(shí)買的,為他打人命官司的那個小丫頭子?”[旨評:點(diǎn)醒從來。](品:注意是讓下人議論來點(diǎn)醒)金釧道:“可不就是。”[旨評:出明英蓮。](品:驗(yàn)明正身似的)正說著,只見香菱笑嘻嘻的走來。周瑞家的便拉了他的手,細(xì)細(xì)的看了一回,因向金釧兒笑道:“倒好個模樣兒,竟有些像咱們東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兒。”[旨評:一擊兩鳴法,二人之美,并可知矣。再忽然想到秦可卿,何玄幻之極。假使說像榮府中所有之人,則死板之至。故遠(yuǎn)遠(yuǎn)以可卿之貌為譬,似極扯淡,然卻是天下必有之情事。](品:香菱的確是美人坯子,可卿有后繼者了不過性情完全不同。)金釧兒笑道:“我也是這么說呢!”周瑞家的又問香菱:“你幾歲投身到這里?”又問:“你父母今在何處?今年十幾歲了?本處是那里人?”香菱聽問,都搖頭說:“不記得了。”[旨評:傷痛之極。必亦如此收住方妙。不然則又將作出“香菱思鄉(xiāng)”一段文字矣。西施心疼之態(tài),其時(shí)自己也還耐得,倒是旁人替伊為多少思慮不禁,無窮痛楚之香菱,其是乎否乎?](品:周瑞家的不知情方可如此問,脂硯齋似乎更心疼。)周瑞家的和金釧兒聽了,倒反為他嘆息傷感一回。

一時(shí)周瑞家的攜花至王夫人正房后頭來。原來近日賈母說,孫女們太多了,一處擠著倒不便,只留寶玉、黛玉二人在這邊解悶,卻將迎、探、惜三人移到王夫人這邊房后三間小抱廈內(nèi)居住,令李紈陪伴照管。[旨評:不作一筆逸安之筆矣。](品:寶黛更一處了)如今周瑞家的故順路先往這里來。只見幾個小丫頭子都在抱廈內(nèi)聽呼喚默坐。迎春的丫鬟司棋與探春的丫鬟侍書,[旨評:妙名!賈家四釵之環(huán),暗以琴、棋、書、畫四字列名,省力之甚,醒目之甚,卻是俗中不俗處。](品:賈府的俗也不俗的道理)二人正掀簾子出來,手里都捧著茶盤、茶鐘。周瑞家的便知他姊妹在一處坐著,遂進(jìn)入內(nèi)房,只見迎春、探春二人正在窗下下圍棋。周瑞家的將花送上,說明原故。他二人忙住了棋,都欠身道謝,命丫鬟們收了。周瑞家的答應(yīng)了,因說:“四姑娘不在屋里,只怕在老太太那邊呢。”丫鬟們道:“在這屋里不是?”[旨評:用畫家三五聚散法寫來,方不死板。](品:脂硯齋無微不至又深得繪畫精髓)周瑞家的聽了,便往這邊屋內(nèi)來。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旨評:即饅頭庵。](品:與佛有緣)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笑,[旨評:總是得空便入,百忙中又帶出王夫人喜施舍等事,可知一枝筆作千百枝用。又伏后文。閑閑一筆,卻將后半部線索提動。](品:伏惜春出家之筆)見周瑞家的進(jìn)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便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里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剃了頭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兒來。若剃了頭,把這花可戴在那里呢!”[旨評:觸景生情,透露身分。](品:作者借花說事,此處應(yīng)有一“妙”字。)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畫來收了。[旨評:曰司棋,曰侍書,曰入畫,后文補(bǔ)抱琴。琴、棋、書、畫四字最俗,上添一虛字,則覺新雅。](品:俗或不俗全在一字之差。琴棋書畫極雅之事放在此地卻俗了。)

周瑞家的因問智能兒:“你是什么時(shí)候來的?你師傅那禿歪剌那里去了?”智能兒道:“我們一早就來了,我?guī)煾狄娺^太太就往于老爺府里去了,叫我在這里等他呢。”[旨評:又虛貼一個于老爺。可知尚僧尼者,悉愚人也。](品:老爺指賈政,也是愚人?)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銀子可得了沒有?”智能兒搖頭兒說:“我不知道?!盵旨評:妙,年輕未任事也。一應(yīng)騙布施、哄齋供諸惡,皆是老禿賊設(shè)局。寫一種人,一種人活像。](品:脂硯齋如此憎恨僧尼,作者也應(yīng)是。但此書卻設(shè)僧人作導(dǎo)演,還有所謂情僧,有意思。當(dāng)下的和尚尼姑們何嘗不是如此呢?)惜春聽了,便問周瑞家的:“如今各廟月例銀子,是誰管著?”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著”。[旨評:明點(diǎn)“愚性”二字。寫家奴每相炻毒,人前有意傾陷。](品:諧音之妙。周瑞家的知道這么多?為啥傾陷余信?只為炻毒?)惜春聽了笑道:“這就是了。他師父一來,余信家的就趕上來,和他師傅咕唧了半日,想是就為這事了?!盵旨評:一人不落,一事不忽,伏下多少后文,豈真為送花哉?](品:借送宮花寫了許多人,伏下許多事,方知旨評不虛。)

那周瑞家的又和智能兒嘮叨了一回,方往鳳姐處來。穿夾道從李紈后窗下過,[旨評:細(xì)極!李紈雖無花,豈可失而不寫者?故用此順筆便墨,間三帶四,使觀者不忽。](品:十二釵都要被周瑞家的巡一遍?)遂越過西花墻出西角門,進(jìn)入鳳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見小丫頭豐兒坐在鳳姐房門檻上,見周瑞家的來了,連忙[旨評:二字著緊。](品:鳳姐屋里有不便打擾之事)擺手兒,叫他往東屋里去。周瑞家的會意,忙躡手躡腳的往東邊房里來,只見奶子正拍著大姐兒睡覺呢。[旨評:總不重犯,寫一次有一次的新樣文法。](品:劉姥姥來過,巧姐兒并未出現(xiàn),這次也未露臉。)周瑞家的悄問奶子道:“奶奶睡中覺呢?也該請醒了?!蹦套訐u頭兒。[旨評:有神理。](品:只能意會,莫問。)正說著,只聽那邊一陣笑聲,卻有賈璉的聲音。接著房門響處,平兒拿著大銅盆出來,叫豐兒舀水進(jìn)去。[旨評:妙文,奇想!阿鳳之為人,豈有不著意于“風(fēng)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筆寫之,不但唐突阿鳳聲價(jià),亦且無妙文可賞。若不寫之,又萬萬不可。故只用“柳藏鸚鵡語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獨(dú)文字有隱微,亦且不至污瀆阿鳳之英風(fēng)俊骨。所謂此書無一不妙。余素所藏仇十洲《幽窗聽鶯暗春圖》,其心思筆墨已是無雙。今見此阿鳳一傳,則覺畫工太板。](品:這段評得妙!平兒也在屋里,更有想象空間。與這妙境比,仇十洲名畫也太板。偏讓周瑞家的趕上。)平兒便進(jìn)這邊來,一見了周瑞家的,便問:“你老人家又跑了來作什么?”周瑞家的忙起身,拿匣子與他,說送花兒一事。平兒聽了,便打開匣子拿出四枝,轉(zhuǎn)身去了。半刻工夫手里又拿出兩枝來,[旨評:攢花簇錦文字,故使人耳目眩亂。](品:耳目眩亂倒不至于)先叫彩明吩咐道:“送到那邊府里,給小蓉大奶奶戴去。”[旨評:忙中更忙,又曰“密處不容針”,此等處是也。](品:確有此感覺)次后,方命周瑞家的回去道謝。

周瑞家的這才往賈母這邊來。穿過了穿堂,頂頭忽見他女兒打扮著才從他婆家來。周瑞家的忙問:“你這會子跑來作什么?”他女兒笑道:“媽一向身上好?我在家等了這半日,媽竟不回去,什么事情這樣忙的不回家?我等煩了,自己先到了老太太跟前請了安了。這會子請?zhí)陌踩?。媽還有什么不了的差事?手里是什么東西?”周瑞家的笑道:“噯!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送清白呢!你這會子跑了來,一定有什么事?!彼畠盒Φ溃骸澳憷先思业箷?。實(shí)對你老人家說,你女婿前兒因多吃了兩杯酒,和人分爭起來,不知怎的被人放了一把邪火,說他來歷不明,告到衙門里,要遞解還鄉(xiāng)。所以我來和你老人家商議商議,這個情分,求那一個可了事呢?”周瑞家聽了道:“我就知道呢,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且家去等我,我給林姑娘送了花兒去就回家去。此時(shí)太太、二奶奶都不得閑兒,你回去等我,這沒有什么忙的。”他女兒聽說,便回去了,又說:“媽,好歹快來!”周瑞家的道:“是了,小人兒家沒經(jīng)過什么事,就急的你這樣了?!闭f著,便到黛玉房中去了。[又生出一小段來,是榮、寧中常事,亦是阿鳳正文。若不如此穿插,直用一送花到底,亦太死板,不是《石頭記》筆墨矣。](品:送花需要插曲。不過也寫出豪門三等奴才的厲害。打官司都不當(dāng)回事。)

誰知此時(shí)黛玉不在自己房中,卻在寶玉房中,大家解九連環(huán)玩呢。[旨評:妙極,又一花樣。此時(shí)二玉已隔房矣。](品:解九連環(huán)可是智力游戲,黛玉玩法就是與眾不同)周瑞家的進(jìn)來笑道:“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來與姑娘戴了!”寶玉聽說,先便問:“什么花兒?拿來給我?!币幻嬖缟焓纸舆^來了。[旨評:瞧他夾寫寶玉。](品:送黛玉的,寶玉才隨便。)開匣看時(shí),原來是兩枝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旨評:此處方一細(xì)寫花形。](品:這里有故事不同別處)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旨評:妙,看他寫黛玉。](品:不接手,傲?。┍銌柕溃骸斑€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旨評:在黛玉心中,不知有何丘壑。](品:脂硯齋也懵了。其實(shí)下面的話已經(jīng)明了。)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摈煊裨倏戳艘豢矗湫Φ溃骸拔揖椭?,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盵旨評:吾實(shí)不知黛卿腦中有何丘壑,“再看一看”上傳神。](品:黛玉本不喜這些俗物)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旨評:余閱送花一回,薛姨媽云“寶丫頭不喜這些花兒粉兒的”,則謂是寶釵正傳。又至阿鳳、惜春一段,則又知是阿鳳正傳。今又到顰兒一段,卻又將阿顰之天性從骨中一寫,方知亦系顰兒正傳。小說中一筆作兩三筆者有之,一事啟兩事者有之,未有如此恒河沙數(shù)之筆也。](品:幾朵宮花,已經(jīng)讓脂硯齋眼花繚亂,到底誰是正傳?恒河沙數(shù)之筆,評得妙!周瑞家的嘴上不敢說,心里不知道生出多少閑言碎語來。)

寶玉便問道:“周姐姐你作什么到那邊去了?”周瑞家的因說:“太太在那里,因回話去了,姨太太就順便叫我?guī)砹恕!睂氂竦溃骸皩毥憬阍诩易魇裁茨兀趺催@幾日也不過這邊來?”周瑞家的道:“身上不大好呢?!睂氂衤犃?,便和丫頭說:“誰去瞧瞧?就說我與林姑娘打發(fā)來,[旨評:“和林姑娘”四字著眼。](品:不問黛玉就代表黛玉,隨口說出,可見寶玉心里寶黛是一體的)問姨娘、姐姐安。問姐姐是什么病,現(xiàn)吃什么藥,論理我該親自來的,就說才從學(xué)里來,也著了些涼,異日再親自來看罷?!闭f著,茜雪便答應(yīng)著去了。周瑞家的自去,無話。[余觀“才從學(xué)里來”幾句,忽追思昔日形景,可嘆。想紈绔小兒,自開口云“學(xué)里”,亦如市俗人開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嘗真有事哉。此掩飾推托之詞耳。寶玉若不云“從學(xué)房里來涼著”,然則便云“因憨頑時(shí)涼著”者哉。寫來一笑,繼之一嘆。](品:搪塞之言,慣常耳。)

原來這周瑞家的女婿,便是雨村的好友冷子興,[旨評:著眼。](品:原來是他?)近因賣古董和人打官司,故遣女人來討情分。周瑞家的仗著主子的勢利,把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間只求求鳳姐便完了。

至掌燈時(shí)分,鳳姐已卸了妝,來見王夫人回說:“今兒甄家[旨評:又提甄家。](品:敏感)送了來的東西,我已收了。[旨評:不必細(xì)說方妙。](品:無需細(xì)說)咱們送他的,趁著他家有年下進(jìn)鮮的船回去,一并都交給他們帶去罷?”王夫人點(diǎn)頭。鳳姐又道:“臨安伯老太太千秋的禮,已經(jīng)打點(diǎn)了,太太派誰送去呢?”[旨評:阿鳳一生尖處。](品:也許真覺得須請示)王夫人道:“你瞧誰閑著,就叫他們?nèi)ニ膫€女人就是了,又來當(dāng)什么正經(jīng)事問我。”[旨評:虛描二事,真真千頭萬緒。紙上雖一回兩回中或有不能寫到阿鳳之事,然亦有阿鳳在彼處手忙心忙矣。觀此回可知。各自(有)各自心計(jì),在問答之間渺茫欲露。](品:不然咋個表現(xiàn)阿鳳日理萬機(jī)呢?。P姐又笑道:“今日珍大嫂子來請我明日過去逛逛,明日倒沒有什么事情?!蓖醴蛉说溃骸皼]事有事都害不著什么。每常他來請,有我們,你自然不便意,他既不請我們,單請你,可知是他誠心叫你散淡散淡,別辜負(fù)了他的心。便有事,也該過去才是。”[旨評:用人力者,當(dāng)有此段心想。](品:王夫人言之有理。注意并未寫周瑞家的求鳳姐,看來對鳳姐而言事太小,不值一提。)鳳姐答應(yīng)了。當(dāng)下李紈、迎、探等姊妹們亦來定省畢,各自歸房無話。

次日,鳳姐梳洗了,先回王夫人畢,方來辭賈母。寶玉聽了,又要跟了逛去。鳳姐只得答應(yīng),立等著換了衣服,姐兒兩個坐了車,一時(shí)進(jìn)入寧府。早有賈珍之妻尤氏與賈蓉之妻秦氏,婆媳兩個引了多少姬妾、丫鬟、媳婦等接出儀門。那尤氏一見了鳳姐,必先笑嘲一陣,一手?jǐn)y了寶玉,入上房來歸坐。秦氏獻(xiàn)茶畢,鳳姐因說:“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xiàn)上來,我還有事呢?!盵旨評:口頭心頭,惟恐人不知。](品:鳳姐到處顯擺自己的權(quán)勢)尤氏、秦氏未及答話,地下幾個姬妾先就笑說:“二奶奶今兒不來就罷,[旨評:非把世態(tài)熟于胸中者,不能有如此妙文。](品:妙在有股巴結(jié)的味道)既來了,就依不得二奶奶了。”正說著,只見賈蓉進(jìn)來請安。寶玉因問:“大哥哥今日不在家?”尤氏道:“出城請老爺安去了。”又道:“可是你怪悶的,也坐在這里作什么?何不也去逛逛!”

秦氏笑道:“今日巧,上回寶叔立刻要見的我那兄弟,他今兒也在這里,想在書房里呢,寶叔叔何不去瞧一瞧?”寶玉聽了,即便下炕要走。尤氏、鳳姐都忙說:“好生著,忙什么!”[欲出鯨卿,卻先小妯娌閑閑一聚,隨筆帶出,不見一絲作造。](品:隨筆自然)一面便吩咐人:“好生小心跟著,別委屈著他,倒比不得跟了老太太過來就罷了?!盵旨評:“委屈”二字極不通,都是至情,寫愚婦至矣。](品:不過要小心伺候,沒不通呀!何至愚?)鳳姐道:“既這么著,何不請進(jìn)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尤氏笑道:“罷,罷!可以不必見。他比不得咱們家的孩子們,[旨評:偏會反襯,方顯尊重。](品:調(diào)侃話)胡打海摔的慣了, [旨評:卿家胡打海摔,不知誰家方珍憐珠惜?此極相矛盾,卻極入情。蓋大家婦人口吻如此。](品:調(diào)侃鳳丫頭的話頭)人家的孩子,都是斯斯文文的慣了。乍見了你這破落戶,還被人笑話死了呢!”鳳姐笑道:“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旨評:自負(fù)得起。](品:說的是)倒叫這小孩子笑話不成?”賈蓉笑道:“不是這話,他生的靦腆,沒見過大陣仗兒,嬸子見了沒的生氣。”鳳姐啐道:“憑他什么樣兒的,我也要見一見,[旨評:此等處,寫鳳姐之放縱,是為后回伏線。](品:在場是同輩和晚輩,她對晚輩說話,算不得多放縱。)別放你娘的屁了,再不帶我看看,給你一頓好嘴巴子!”賈蓉笑嘻嘻的說:“我不敢強(qiáng),就帶他來。”說著,果然出去帶進(jìn)一個小后生來,較寶玉略瘦巧些,清眉秀目,粉面朱唇,身材俊俏,舉止風(fēng)流,似在寶玉之上,只是怯怯羞羞,有女兒之態(tài),靦腆含糊,[旨評:伏筆也,不可不知。](品:預(yù)示后面有秦鐘的故事)慢向鳳姐作揖問好。鳳姐喜的先推寶玉,笑道:“比下去了!”[旨評:不知從何處想來?](品:故意洗寶玉)便探身一把攜了這孩子的手,就命他身旁坐了,慢慢的問他幾歲了,讀什么書,弟兄幾個,學(xué)名喚什么。[旨評:分明寫寶玉,卻先偏寫阿鳳。](品:強(qiáng)勢鋪設(shè))方知他學(xué)名喚秦鐘。[設(shè)云“情種”。 古詩云:“未嫁先名玉,來時(shí)本姓秦?!倍Z便是此書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品:秦鐘,情種也。而人之初即“未嫁”“來時(shí)”都是情種一個,純粹的、清澈的、天然的。然而世道黑暗,把一個個如花似玉人兒<如現(xiàn)在的秦鐘>變成了腐臭不堪的濁物。所以脂硯齋說“未嫁先名玉,來時(shí)本性秦”是此書的大綱目、大比托、大諷刺處。) 早有鳳姐的丫鬟、媳婦們見鳳姐初會秦鐘,并未備得表禮來,遂忙過那邊去告訴平兒。平兒素知鳳姐與秦氏厚密,雖是小后生家,亦不可太儉,遂自作主意,拿了一匹尺頭、兩個“狀元及第”的小金錁子,交付與來人送過去。鳳姐猶笑說“太簡薄”等語。秦氏等謝畢。一時(shí)吃過飯,尤氏、鳳姐、秦氏等抹骨牌,不在話下。[旨評:一人不落。又帶出強(qiáng)將手下無弱兵。](品:指平兒一干人也很能干)。

寶玉、秦鐘二人隨便起坐說話。[旨評:淡淡寫來。](品:鳳姐的風(fēng)頭出過了,自然歸于淡淡的了。)那寶玉自見了秦鐘人品,心中似有所失,癡了半日,自己心中又起了呆意,乃自思道:“天下竟有這等人物!如今看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珊尬覟槭裁瓷谶@侯門公府之家?若也生在寒門薄宦之家,早得與他交結(jié),也不枉了人生一世。我雖如此比他尊貴,[旨評:這一句不是寶玉本意中語,卻是古今歷來膏粱紈绔之意。](品:不過按俗人觀念陳述事實(shí)而已)可知綾錦紗羅,也不過裹了我這根死木頭。美酒羊羔,也只不過填了我這糞窟泥溝。‘富貴’二字,不料遭我荼毒了?!盵旨評:一段癡情,翻“賢賢易色”一句筋斗。使此后朋友中,無復(fù)再敢假談道義,虛論情常。此是作者一大發(fā)泄處。](品:賢賢易色,孔子語,言重德不重色。寶玉心里那都是一個假字。脂硯齋深得作者之真意。)秦鐘自見了寶玉形容出眾,舉止不浮,[旨評:“不浮”二字妙!秦卿目中所取,正在此。] (品:難得的正面評價(jià),總是出自警幻和情種這類人之口,可見作者另有意思。)更兼金冠繡服,驕婢侈童,[旨評:這二句是貶不是獎。此八字遮飾過多少魑魅紈綺,秦卿目中所鄙者。](品:鄙么?)秦鐘心中亦自思道:“果然這寶玉,怨不得人溺愛他??珊尬移谇搴遥荒芘c他耳鬢交結(jié)??芍毟弧窒奕?,亦世間之大不快事?!盵旨評:“貧富”二字中,失卻多少英雄朋友??偸亲髡叽蟀l(fā)泄處,借此以伸多少不樂。](品:脂硯齋沒有注意到這話和寶玉所思正好相映么?一個說“富貴”,一個說“貧富”。未必是作者發(fā)泄。)二人一樣的胡思亂想。[旨評:作者又欲瞞過眾人。](品:瞞過作者是在發(fā)泄?)忽又[旨評:二字寫小兒,得神。](品:小兒想到哪里說哪里)有寶玉問他讀什么書。[旨評:寶玉問讀書,亦想不到之大奇事。](品:寶玉并非第一次發(fā)此問)秦鐘見問,便因?qū)嵍稹旨評:四字普天下朋友來看。](品:兩個惺惺相惜,已經(jīng)在心里相互視為知己,自然實(shí)話實(shí)說。)二人你言我語,十來句后,越覺親密起來。

一時(shí)擺上茶果吃茶,寶玉便說:“我們兩個又不吃酒,把果子擺在里間小炕上,我們那里坐著去,省的鬧你們。”[旨評:眼見得二人一身一體矣。](品:氣味相投)于是二人進(jìn)里間來吃茶。秦氏一面張羅與鳳姐擺酒果,一面忙又進(jìn)來,囑寶玉道:“寶叔,你侄兒年小,倘或言語不防頭,你千萬看著我,不要理他。他雖靦腆,卻性子左強(qiáng),不大隨和,此是有的?!盵實(shí)寫秦鐘,雙映寶玉。伏后文。](品:秦鐘和寶玉有相似處)寶玉笑道:“你去罷,我知道了。”秦氏又囑了他兄弟一回,方去陪鳳姐。

一時(shí)鳳姐、尤氏又打發(fā)人來問寶玉:“要吃什么,外面有,只管要去?!睂氂裰淮饝?yīng)著,也無心在飲食上,只問秦鐘近日家務(wù)等事。[旨評:寶玉問讀書已奇,今又問家務(wù),豈不更奇。](品:寶玉關(guān)心秦鐘的所有)秦鐘因說:“業(yè)師于去年病故,家父又年紀(jì)老邁,殘疾在身,公務(wù)繁冗,因此尚未議及再延師一事。目下不過在家溫習(xí)舊課而已,再讀書一事,也必須有一二知己為伴,[旨評:伏線。](品:言秦鐘到賈府讀書)時(shí)常大家討論,才能進(jìn)益?!睂氂癫淮f完,便答道:“正是呢。我們家卻有個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師的,便可入塾讀書,子弟們中亦有親戚在內(nèi),可以附讀。我因上年業(yè)師又回家去了,也現(xiàn)荒廢著。家父之意,亦欲暫送我去,且溫習(xí)著舊書,待明年業(yè)師上來,再各自在家里亦可。家祖母因說,一則家學(xué)里子弟太多,生恐大家淘氣,反不好。二則也因我病了幾日,遂暫且耽擱著。如此說來,尊翁如今也為此事懸心。今日回去,何不稟明,就往我們敝塾中來,我亦相伴,彼此有益,豈不是好事?”[旨評:真是可兒之弟。](品:可兒之弟?)秦鐘笑道:“家父前日在家提起延師一事,也曾提起這里的義學(xué)倒好,原要來和這里親翁商議引薦,因這里事忙,不便為這點(diǎn)小事來聒絮的。寶叔果然度小侄或可磨墨滌硯,何不速速作成,又彼此不致荒廢,又可以常相談聚,又可以慰父母之心,又可以得朋友之樂,豈不是美事!”[旨評:痛快淋漓,以至于此。](品:知己嘛,巴不得天天一處。)寶玉笑道:“放心,放心!咱們回來先告訴你姐夫、姐姐和璉二嫂子,你今日回家就稟明令尊,我回去再稟明家祖母,再無不速成之理?!倍擞?jì)議已定,那天氣已是掌燈時(shí)候,出來又看他們玩了一回牌。算帳時(shí),卻又是秦氏、尤氏二人輸了戲酒的東道,[旨評:自然是二人輸。](品:處處透著鳳丫頭的厲害,尤、秦都巴結(jié)她呢?。┭远ê笕粘赃@東道,一面又說了回話。

晚飯畢,因天黑了,尤氏說:“先派兩個小子送了這秦相公家去?!毕眿D們傳了出去半日,秦鐘告辭起身。尤氏問派了誰送去。媳婦們回說:“外頭派了焦大,[旨評:惡惡而不能去,善善而不能用,所以流毒無窮??蓜賴@哉!](品:惡惡,善善語出《三國》徐庶,怕惡人又不能除去,愛善人又不敢任用)誰知焦大醉了,又罵呢!”[旨評:可見罵非一次矣。](品:又是“又”字)尤氏、秦氏都道:“偏要派他作什么!放著這些小子們,那一個派不得,偏又惹他去?!盵旨評:便奇。](品:知道了焦大的來頭就不奇了)鳳姐道:“我成日家說你太軟弱了,縱的家里人這樣,還了得了!”尤氏嘆道:“你難道不知這焦大的?連老爺都不理他的,你珍大哥哥也不理他。只因他從小兒跟著太爺們出過三四回兵,從死人堆里把太爺背了出來,得了命,自己挨著餓,卻偷了東西來給主子吃,兩日沒得水,得了半碗水給主子吃,他自己喝馬溺。不過仗著這些功勞情分,有祖宗時(shí)都另眼相待,如今誰肯難為他去。他自己又老了,又不顧體面,一味的吃酒。一吃醉了,無人不罵。我常說給管事的,不要派他差事,權(quán)當(dāng)一個死的就完了,今兒又派了他?!兵P姐道:“我何嘗不知這焦大!倒是你們沒主意,有這樣,何不打發(fā)他遠(yuǎn)遠(yuǎn)的莊子上去就完了?!盵旨評:這是為后協(xié)理寧國伏線。](品:要不然咋叫鳳辣子呢?)說著,因問:“我們的車可備齊了?”地下眾人都應(yīng):“伺候齊了?!?/span>

鳳姐亦起身告辭,和寶玉攜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廳,只見燈燭輝煌,眾小廝都在丹墀侍立。那焦大又恃賈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樣他,更可以恣意灑落灑落。因趁著酒興,先罵大總管賴二,[旨評:來了!記清,榮府中則是賴大,又故意綜錯的妙。](品:又伏筆吧)說他“不公道,欺軟怕硬”,“有了好差使就派別人,像這樣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著我了。沒良心的忘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爺蹺蹺腳,比你頭還高呢!二十年頭里的焦大太爺眼里有誰?別說你們這一起雜種王八羔子們!”[旨評:有此功勞。實(shí)不可輕易摧折,亦當(dāng)處之(以)道,厚其贍養(yǎng),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非酬功之事。所謂嘆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領(lǐng)者,我知之矣。](品:妥善安置功臣很重要,評得入情入理。)

正罵的興頭上,賈蓉送鳳姐的車出去,眾人喝他不聽,賈蓉忍不得便罵了他兩句,使人捆起來:“等明日酒醒了,問他還尋死不尋死了!”[旨評:可憐。天下每每如此。](品:是挺可憐的,老頭兒被一小子欺。)那焦大那里把賈蓉放在眼里,反大叫起來,趕著賈蓉叫:“蓉哥兒,[旨評:來了。](品:焦大的性子來了)你別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兒。別說你這樣兒的,就是你爹,你爺爺,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不是焦大一個人,你們就做官兒享榮華受富貴?你祖宗九死一生,掙下這家業(yè),到如今了,不報(bào)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來了!不和我說別的還可,若再說別的,咱們紅刀子進(jìn)去白刀子出來!”[旨評:忽接此焦大一段,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是醉人口中文法。一段借醉奴口角,閑閑補(bǔ)出寧榮往事近故,特為天下世家一笑。](品:又借評焦大提“字字血淚”的話,這才是本旨。)鳳姐在車上說與賈蓉道:“以后還不早打發(fā)了這沒王法的東西!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倘或親友知道了,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連個王法規(guī)矩都沒有。”賈蓉答應(yīng):“是。”

眾小廝見他太撒野不堪了,只得上來幾個,揪翻捆倒,拖往馬圈里去。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旨評:放筆痛罵一回,富貴之家,每罹此禍。](品:富貴之家這些丑事作者不好一一寫來,借焦大之口罵出來,痛快解氣還節(jié)約筆墨)我什么不知道?咱們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旨評:“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以二句批是段,聊慰石兄。](品:這兩句看似講俗世常理,在此卻別有一番味道。賈府八九成都是這等不如意之事,一部《紅樓夢》不過言其二三層了。此評算是聊慰講故事的人了。)眾小廝聽他說出這些沒天日的話來,唬的魂飛魄散。也不顧別的了,便把他捆起來,用土和馬糞滿滿的填了他一嘴。[旨評:一部《紅樓》,淫邪之處,恰在焦大口中揭明。](品:注意脂硯齋用詞“淫邪之處”“恰在”,別人敢說么?為啥作者要寫一個敢說的?)

鳳姐、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聽不見。[旨評:是極!] (品:此處只能掩耳盜鈴)寶玉在車上,見這般醉鬧,倒也有趣,因問鳳姐道:“姐姐,你聽他說‘爬灰的爬灰’,什么是‘爬灰’?”[旨評:暗伏后來史湘云之問。](品:啥叫童言無忌?盡管寶玉已經(jīng)初領(lǐng)云雨之情,仍舊是個孩子。)鳳姐聽了,連忙立眉嗔目斷喝道:“少胡說!那都是醉漢嘴里混唚,你是什么樣的人?不說沒聽見,還倒細(xì)問。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細(xì)捶你不捶你!”[旨評:熙鳳能事。](品:看這用詞“立眉嗔目”就知鳳姐的不一般)唬的寶玉連忙央告:“好姐姐,我再不敢說這話了。”鳳姐亦忙回色哄道:“這才是呢。等到了家咱們回了老太太,你同你秦家侄兒學(xué)里念書去要緊。”說著,卻自回榮府而來。正是:

不因俊俏難為友,正為風(fēng)流始讀書。[旨評:原來不讀書即蠢物矣。](品:脂硯齋惦記著這話,只要有機(jī)會就要替寶玉翻案。這不?寶玉要讀書的,只是不愿意為那些庸俗的目的而讀書,為交友為風(fēng)流是要讀書的。讀書就不是蠢物了。)

末看本回尾評:

[旨評:焦大之醉,伏可卿之病至死。周婦之談,勢利之害真兇。作者具菩提心,于世人說法。]

[品:脂硯齋只注意到焦大之罵有若干伏線,卻未注意到此罵才是本回主旨。作者通過焦大之罵怨世罵時(shí),別人卻又抓不住怨世罵時(shí)的把柄,豈不是高手?說作者菩提心倒是真的,這是在驚醒世人此黑暗世道的緣由。]

品后凝思錄(第七回)

本回看起來沒啥要緊事,送宮花、寶鯨會對賈府而言不過是千百件事中摘取兩件平常的事來寫罷了。盡管這兩件事都可以往大處說,比如“伏線千里”之類。它們的意義在于:前者通過送宮花,跟著周瑞家的腳步把各位十二釵加寶玉“橫掃”了一遍,突出了女一號和女二號的性格特點(diǎn)。黛玉心有丘壑“不領(lǐng)情”,寶釵是不喜歡花兒草兒。其余是領(lǐng)情的,不過姑娘們都玩得很閑適。順帶交代了惜春小時(shí)候都喜歡與尼姑玩,似有緣份;鳳丫頭在屋里弄風(fēng)月,也無太出格處。周瑞家的官司也不是什么大事,罵罵僧尼騙香火錢也再平常不過。后者通過寶玉會秦鐘,一則表現(xiàn)了王熙鳳的厲害,二則引入了秦鐘一家的故事。秦鐘與寶玉惺惺相惜,互相引為知己,相約一道讀書應(yīng)該是可以引為美談的。不過都是平平的、淡淡的敘來,談不上跌宕起伏或蜿蜒曲折。正當(dāng)讀者以為本回就這樣了,回目說的兩件事不都了結(jié)了嗎?最后的當(dāng)頭,異峰突起,寫出焦大驚天一罵來。盡管這對賈府的人來說只不過“又罵了一次”,對讀者而言確實(shí)有些目瞪口呆。

作者為啥要設(shè)計(jì)焦大這個人物,為啥讓焦大罵“不能為人言”的話來呢?一則焦大沒有顧忌,又是乘著酒興罵來,罵出來的再難聽都是真話,賈府表面光鮮背后骯臟都是真的。賈府如此,世道何嘗不是如此呢?脂硯齋說“真可驚心駭目。一字化一淚,一淚化一血珠?!边@不是在揭露控訴是什么?所以脂硯齋的尾評忘了“送宮花”,也忘了“寶鯨會”只記得焦大的罵了。只是他很含蓄,說伏線后文種種,沒有重復(fù)“主旨”之類的話。但他說作者實(shí)寫這段罵,是菩提心,這已經(jīng)言明了這罵就是本書主旨。

這一回,如果說焦大是主角有些言過了。似乎又都算不上主角。周瑞家的再忙乎,也當(dāng)不了主角。寶釵和黛玉個性雖然突出,言及她們的話不必其它人多。鳳姐又猛辣了一回,也不像主角。秦鐘和寶玉,寫他們的筆墨多,勉強(qiáng)何以充數(shù),終歸平淡了。這回是賈府主仆群像,只是這焦大太突兀了些,似乎前面送宮花和寶鯨會都是在為焦大這一罵作鋪墊,有“后聲奪人”的奇效。脂硯齋又會給作者的這種寫作方法皴染出一個什么巧名兒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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