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 假 作 業(yè) 作者:袁炳綱 學生自從有了暑假,便有了作業(yè)。假是讓學生休息的,作業(yè)是讓學生做的,是一對矛盾,可似乎從未有人思考思索過。 一個個學生假期都在做一篇篇作業(yè),忙忙碌碌,起早摸黑,幾乎和沒放假沒有任何區(qū)別,某些學生甚至比沒放假時還忙迫。 假和作業(yè)此時天經(jīng)地義,一點兒也不矛盾外,倒親密得象一對戀生姐妹。 作業(yè)一般來自三個方面:老師布置的;家長選定的;自己想做的。 三爸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的大學生,當時他上的是西安冶金學院,那天放暑假前,他沒有忘記做這么幾樣作業(yè): 用開學背來的老式軍用水壺買一壺帶顏色的汽水帶回家,讓家里像我這樣的一群孩子開個洋葷,嘗嘗這有顏色的水,咂咂舌頭; 買一礦石小塊,給家里裝一礦石耳機,讓窮鄉(xiāng)僻壤的父老鄉(xiāng)親聽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陜西人民廣播電臺”的聲音,再聽聽新聞音樂,甚至秦腔戲; 帶上學院發(fā)給他底子上帶著釘子的跑鞋,三爸是學院的運動員。 那時:爺爺在遠離渭北山區(qū)老家唐建陵二十公里的山后相虎公社的南山承包了六畝吊莊地,地里全部種的洋芋。 南山地方陰涼省墑,種洋芋肯長,爺爺搶早市,暑假便起(收),然后讓三爸和四爸拉到西安市去賣,給家里換些零錢,也給三爸上學弄點盤纏。 用架子車拉洋芋,一路要攀爬好多陡坡,人須腰彎得象一張弓,竭盡全力,身體差不多要緊貼地面了。 土路土布鞋,一使勁,腳底老蹬脫,不能前行,甚至還有倒退的危險。這時,穿上跑鞋,鞋底的釘子會釘進土路里,怎么用力,不至于蹬脫下滑。 此情此景,設(shè)計制造跑鞋的專家恐怕永遠也想不到。 三爸回來了,我們嘗到了汽水,可惜的是滿滿一壺已揮發(fā)得只剩下半壺了。 記得三爸還偷偷給我了一塊面包,那是我人生第一次吃面包。 我家父輩兄弟五個,過在一起,全家十八口人,一群孩子,一個面包分不過來。我是三爸的至愛,三爸才偷著給我嘗鮮,根本不叫吃。 安裝礦石耳機需要天線,三爸在爺爺住的那孔窯洞的崖背頂靠南的角上栽了一根粗棍架上了自制的天線。 這址選得好,南邊無任何障礙,好象如今的手機網(wǎng)絡(luò)信號塔。 那天,我們這幫小不點跟屁蟲,跟在三爸屁股后邊,上來下去不知顛狂了多少個上來下去,雖說臉上身上的汗水直流,但誰都顧不上擦拭,更不知道累。 記得那個小裝置,似乎有個旋扭,帶著一根細小的銀針,頂壓在那塊麥粒大的礦石上,這么旋那么轉(zhuǎn),耳機里先是沙沙沙的聒噪音,后來有時斷時續(xù)的播音員聲音。幾經(jīng)調(diào)控后,終于有了不卡不頓的連貫聲。 我們好奇得很,一個個瞪大了眼睛,伸直了脖子,迫不急待,一個還沒完全聽到聲音,另一個已搶著把耳機奪過來戴到自己的頭上了。 這時,這幫孩子已不是只我們一家的孩子,而是我們坡北村一村的孩子了。 三爸見狀,命令大家排成兩隊,把耳機卸開,一人一只試聽…… 后來村上的大人也來了,有人還問這人在哪兒講話呢,為啥看不見…… 再后來便有了這樣的民謠:锨把一撂,墻上一靠,娃娃一抱,耳機一套。 此情景,當時是一種奢侈,比現(xiàn)在開勞斯萊斯法拉利還抖風扎勢。 還沒有完全聽夠耳機中的聲音,爺爺便命令上山后的南山去挖洋芋。我也要去,負責牽牛。 三爸對起洋芋沒有什么異議,他知道那是他的假期作業(yè)。 可我不干了,借口說我要做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死活不上套。其實是那個耳機里的聲音,牽掛著我,沒有完全聽好聽夠。 讀過封神的人都聽過周文王畫地為牢的典故,雖說那年我虛歲才十二歲,還是被父親用打牛的鞭子鞭打了一里地后,我才極不情愿地接過父親手里的鞭子,牽起了牛的韁繩,向山后南山走去。 架子車上,裝著人吃的面粉、起洋芋的工具、睡覺的被褥、還有我的書包。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得到南山閑了做。這是家長布置給我的作業(yè)。 淚水灑了二里路,腳上穿的是前頭張了大口的土布鞋,我高一腳低一腳前行著。土路上的蹚?fù)零@了半鞋坑。 我和當年的武吉一樣,沒有逃跑……我得做作業(yè):老師布置的,家庭安排的。哭鼻子掉眼淚無用。 孩子的眼淚對付一些家長,是最好的武器;可對付另一些家長,則是火上澆油。我走一會兒便揉揉火辣辣發(fā)疼的屁股蛋子,咧咧嘴巴。 駕轅的三爸笑了,說:咱父子倆這暑假作業(yè),才叫夠嗆!我們父子倆同時大笑了,嚇得那頭??熳吡藥撞?,以為我又要在牠身上用皮鞭發(fā)泄怨恨了。 …… 妻弟是1978年高考制度剛恢復(fù)便考入西安礦業(yè)學院的,放暑假時分田已經(jīng)到戶,家里買了幾頭耕牛。 見小兒子放暑假,岳父便說:假期你來收拾草,睡牛窯,喂牛,騰出人來干其它活路,這是你的暑假作業(yè)。 于是,大學生瞬間變成飼養(yǎng)員,頭發(fā)上掛著青草麥秸,身上流著黑色的汗水。 見到他,我常想魯迅先生說的那句話:弱不禁風的小姐出的是香汗,而蠢笨如牛的農(nóng)夫則出的是臭汗了。 內(nèi)弟不是小姐,不是農(nóng)夫,可香汗臭汗都出;在學??隙ǔ鱿愫?,在家則臭汗了。內(nèi)弟能考上大學,肯定不蠢笨,可這暑假作業(yè)得做。 …… 昨天逛至連襟家,他那外孫女剛上一年級,暑假新買了一個比她脊背還寬許多的大書包背著,包內(nèi)的書冊重量似乎超過她的體重了。 這女子長得瘦弱嬌小,背上書包從后面看,只見書包不見人。由于太重,走不了幾步便要向上顛一顛,確實可憐可笑。 了解了一下,這個暑假,母親給她報了兩個輔導(dǎo)班:數(shù)學、英語。這是家長給她布置的暑假作業(yè),雖沒有畫地為牢,可她這只羽毛未豐的雛鳥還得完成。 還有老師布置的,不敢懈怠,做不完做不規(guī)范合格開學后是要挨罰的…… 補課的時間到了,小孫女實在不想去,狡辯著和母親討價還價,要去得買漢堡肯德雞等。一方漫天要價的要挾,一方落地還錢的恐嚇,最后成交是買一碩大的冰激凌。 看著娘倆哭哭笑笑,打打鬧鬧,我不由得想起當年被用皮鞭抽打著的我。可惜生不逢時,放到如今,至少我做完那家庭作業(yè),可以吃不少棒棒奶酪和奶油冰棍…… 小女子背著那比自己脊背闊大許多的書包,吃力地向前一顛一晃,那根頭頂?shù)难蚪寝p很有節(jié)奏地擺搖跳躍。雖手捧著冰激凌,可小臉上沁滿著密密的汗珠……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三爸當年,穿著跑鞋,拉著裝滿洋芋的架子車,攀爬巖東深溝那情景;我還想起內(nèi)弟割草喂牛出的那由香變?yōu)槌舻暮埂?/span> 小孫女的汗肯定不香,但不至于怎么臭,因為她的父母幾乎天天都聞她這汗味,天天都為她洗臟衣服。 如果臭不可聞,肯定不會再三再四動員她去補課。 也許,他們壓根感覺不到聞不到那汗的臭腥味道,親屎不臭,這話是奶奶說的。 不錯,再潔癖的男女,對自己的兒女屙下的屎,一點兒也聞不到,這是因為親;而對兒女的一半聲啼哭,老遠便聽得清清楚楚,這是心電感應(yīng)!有趣不…… 我不由得又想起封神演義中的三尺矮人土行孫。 土行孫雖矮但他有絕招,可以遁地而行,頭掉在地上一聞到土味便可以復(fù)活,多少強兵悍將曾幾度奈何不了他。可后來,被長著巨大翅膀的雷震子提在了空中,不讓你落地,你怎么遁,怎么復(fù)活…… 多少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每逢放假總要說:嚴禁假期補課,給學生布置少量作業(yè),使其過一個快樂幸福有趣的假期…… 可實際呢!是少量嗎?學生快樂幸福過嗎?有趣嘛! 漸漸的,弱小孫女從我的視野消失了,象懸掛在空中的一片云彩。 周文王已故多年,不能再畫地為牢了,可我們許多家長還緊步其后塵,畫牢不止…… 家鄉(xiāng)渭北山區(qū)有一句俗語:豁豁嘴吃軟淡柿——剛合適。 暑假和作業(yè),怎樣剛合適? 社會發(fā)展很快,人們能飛上月球,制造衛(wèi)星,攔截導(dǎo)彈,破譯密碼……可這近在眼前,比比皆是,處處可見的暑假和作業(yè)的密碼卻破譯不了,攔截不住…… 難怪有哲人說:世界上最難做的事是合適!往往,你合適了,他不合適! 我一度陷入了沉思,甚至覺得有點沉悶沉迷,我似乎也不能自拔了。 我嘴里喃喃不休:暑假??!作業(yè)?。?/span> 作者:袁炳綱,一九五五年生于昭陵鎮(zhèn)坡北村,一九七二年參加教育工作,一直執(zhí)教于坡北初小。一九九六年調(diào)原建陵教育組工作。二零一五年退休,小學高級教師。從小熱愛文學,曾在陜西日報,咸陽報及秦都文藝刊物上發(fā)表過文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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