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上)

文\田 華

        我的祖母和我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血緣。

       我在不到兩歲的時候就過繼到田姓人家，給田姓人家做了兒子。但是，祖母對我卻有著很深很深的印象。以至在她離開我長達(dá)近四十年的時間里，仍常常夢見她；夢見她與我相伴，夢見她為了生計給他人紡線線（紡一斤棉捻子能掙一塊五毛錢），夢見她為了掙工分，從生產(chǎn)隊里分回那一點點口糧，給隊里的牲口割青草。。

        祖母是個苦命的女人。

       她的娘家就在我村的北邊，村子名叫文王村。上個世紀(jì)末的時候，國家在河南那個叫三門峽的地方修攔洪大壩，就把華陰沿海拔三三五高程以下的村莊，都搬遷安置在了外縣外省。搬遷的原因就那么簡單，——三門峽大壩攔洪，三三五高程以下是泄洪區(qū)，那片土地注定是要被淹沒的。

       祖母姓潘，叫什么名兒，我記不得了。祖母娘家的日子過的很苦很緊巴，她在十五歲的時候，就經(jīng)媒妁之言應(yīng)父母之命，嫁給了我從未見過的祖父。

       嫁過來的祖母，每到晚上要給她的公公婆婆提尿盆，之后，還要向公公婆婆問過晚安后，她才能回到自己的房間。到翌日一大早，不管公婆起來還是沒起來，她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公婆請安，然后，再倒掉公婆夜間用的尿盆，并負(fù)責(zé)洗涮得沒有尿臊子味。接下來才能去清掃前庭后院，才能做她一個為人兒媳本該做的家務(wù)，一如洗菜，燒水，做飯等等亊情。

       祖母嫁過來之后，除了家里的活要她做，田里的農(nóng)活一樣，全都要靠她自己干。她既是這個家的媳婦，又是這個家里主要的勞力。她的丈夫一天就只知道在外邊野，一點也指望不上他。

       祖母的丈夫是個野性子人，脾氣又非常的暴躁。和鄰居們?yōu)橹ヂ榇簏c小亊，就臉紅脖子粗，就吹胡子瞪眼睛，就杠上了。從小就那樣。他的父母拿他沒有一點點辦法。他的父母親只想著，若給他成個家，也許能把那野性兒拴著的。可不頂啥。結(jié)婚與沒結(jié)婚一個樣。他依然是屁股不沾家。

       唉，做父母的拿他也是沒法了。祖母是一個進門沒幾天的新媳婦，又能把他怎樣！

        祖母唯一能做的，就是安守自己的婦道，把自己能做的做好，如把家務(wù)做好，把公婆侍奉好，把田里的農(nóng)活做好。

       久而久之，祖母的丈夫已經(jīng)徹底的收不回心了。他與一些逛山（土匪）混在一起了。也給自己置辦了家伙（盒子槍），干上了殺人越貨的勾當(dāng)。

       這讓祖母徹底死心了，也讓祖母的公公婆婆對兒子徹底的死心了。“是死是活，就隨他去吧。就當(dāng)這個家沒有他”。這是祖母的公公當(dāng)時撂下的話。

        祖母的公公雖說是鄉(xiāng)下人，可是他自小就在外面店鋪里熬相公（做學(xué)徒），之后，又因為業(yè)務(wù)精通，隨在鋪子里當(dāng)了掌柜，也算是經(jīng)見的世亊多了。他知道，兒子這是走上了不歸路??！他也知道，按兒子那秉性，是長久不了的。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一家人三口，他不得不對祖母說：

       這人啊，他要走啥路，你就是套上九頭牛，也把他拉不回來。我老田家就這根獨苗，實指望靠他能撐這個家，靠他延續(xù)香火呢?？捎刹坏迷郯?。成天的在外面瞎跑瞎浪。心都浪野了?？烧l知道他能和那些逛山混在了一搭里，唉，不知道我前一世做了啥孽，生下這個不成氣的東西。

       說這兒，他抬起那老眼看著祖母說，唉，只是難為了你娃呀！”

       話未說完，兩行老淚就掛在了臉上。

       見公公這樣傷心，也知道公公說這話的言外之意，祖母就趕緊站起來說 

        “爹，你和我媽放心，我不會有啥想法的，你倆老人就和我娘家爹媽一樣。”她繼續(xù)說，至于田里的農(nóng)活，平時不忙不緊，我自己一個人經(jīng)管也就夠了，到了收麥?zhǔn)涨锓N地忙的時候，洛南有下來的短工，雇幾個人，一年也就過去了。

       倆老人看著眼前這媳婦，雖說人個頭不高，但干起活來，能趟下身子能下苦。于是，就把心暫且放了下來。

        就這樣，祖母在家里，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日子也就這樣，慢慢的往前混著。

        剛剛不到兩年的時間，亊情就發(fā)生了。

        這是一個正吃早飯的時候，祖母去巷里挑水，就聽鄰居們?nèi)齼蓛傻男÷曊f，祖母的丈夫被人打在北岸（北邊）山里了。祖母聽了，一下子癱坐在巷道里的石頭上起不來。

       雖然從嫁過來，和這男人就沒熱接（親近）過多少日子，感情上也沒有啥?？刹还苷φf，他也是自己的男人??！人說“一日夫妻百日恩”，更何況他是自己合法的丈夫。這消息擱誰誰能受得了這樣的打擊。

       祖母坐在那石頭上，眼前就浮現(xiàn)出這男人平時吊兒浪蕩的樣兒，游手好閑，不務(wù)正業(yè)，回過神又一想，雖說這男人常年不著家，可畢竟有他總比沒有他強?，F(xiàn)在，他走了，自己從實際到名義上，就成了真真正正的寡婦。想到這里。她不由覺得自己咋就這么苦命啊！兩行眼淚就撲嗽嗽的流了下來。

       人就這樣，誰能料到自己年紀(jì)輕輕的就攤上了這檔子亊呢！

        哭也無益。她只能強打起精神來，把這噩耗告訴給公婆。

        她這人就是心好，心底善良，總是為他人著想。她擔(dān)心老人經(jīng)受不住打擊而一下子被擊垮。正想著該用什么樣的方式和語言向老人說這亊，才叫合適呢！

       其實，做當(dāng)家的已經(jīng)先于她得知了這一消息，只是想瞞住她一段時間，等有了個適當(dāng)?shù)臋C會再告訴她，可一直不知道該用哪一種方式告訴給她合適。

       祖母眼看著已經(jīng)到了公公婆婆的房門前，可仍然沒有想到合適的方式方法告訴公婆。沒辦法，只有先進去看看情況再說吧！

        到了房子里，公婆只能把失去兒子的悲痛先藏在心里，換上笑臉問，有亊沒？她本來想說沒亊，沒亊。可不由她還是點了點頭表示有話要說。公婆看她如此舉動，再看看她臉上的顏色，就料到她已經(jīng)知道了兒子出了亊情。

       公公想了想，瞞是瞞不住了。于是就把兒子被打（死）的亊和盤托出。原來，昨天公公出門說有人在城門外等他說個話，公公就去了。那個人也是道上的。說，他（祖母的丈夫）這一年來，在黃龍山里，離開原來的頭兒（土匪頭兒），自己帶了六七人干單幫，只要是大票，他從不問這票是不是干凈的，有沒有背景，他都干。因而惹惱了當(dāng)?shù)貛准艺塘x的財主。于是，人家掏錢買通了他手下的弟兄，裝做在一起抽大煙過癮，當(dāng)他躺在煙床上正在抽煙，正在成神成仙飄飄然的時候，人家一槍就打在了他的肚子上。他立即就從枕頭下拿槍的時候，人家就給他再補了兩槍。當(dāng)下就死了。臨死還緊緊的抓住他的槍纓子不放手呢。并說，我和你媽商量著過段日子再給你說，怕你受不了。說著說著就哽咽了說不下去了。

        聽到這，祖母再也忍耐不住了，于是，就“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公婆趕緊就上來勸她，給她說寬心的。祖母這才止住了哭聲。

        再說祖母和她的公婆啊，這真是明理人遇到了明理人。凡事總是商商量量的，總是為對方著想的。這才是緣分啊。

        她說，二老也別勸我了。我能挺住。我是擔(dān)心你倆老人承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既然人已經(jīng)不在了。拖也不是個法子。不管他在世的時候咋樣的不聽話，咋樣的瞎，如今他人已經(jīng)走了，還是要入土為安的。咱總不能把他的骨殖就這樣扔在外邊吧。再說，那樣，我們活著的人，心也是不安的。

        聽祖母這一番話，她的公婆打心眼里知道，這媳婦是個懂事的孩子。只是，華陰離黃龍山里，少說也有二百多里路啊，這讓誰去呢？

       公婆二老又犯了愁了。

       祖母看出了公婆的心思，就說，我這就回娘家去，叫我弟弟和我去。另外，我還有話跟您商量，就是把他的尸首（尸體）拉回來，我就直接把他埋村東祖墳里了。免得拉回村里讓和咱家不卯（即關(guān)系不好）的人家說閑話看笑聲。

       公婆點頭表示就這樣吧，還說他們也就不再見他了。

       商量完。她擦干了臉上的眼淚就回娘家了。到娘家把情況簡簡單單說了說，就和弟弟回到婆家，帶上盤纏上路了。

        就這樣，把尸首拉回來簡單的葬埋了。這個家又慢慢的就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