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曉鳴，廣東雷州市人，先后就讀于海南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魯迅文學(xué)院第二十二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當過多年的記者、編輯，現(xiàn)居海口，系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谑凶骷覅f(xié)會副主席。曾出版《風(fēng)中的青春》、《海南青年作家三人選》等作品集；曾獲“中共中央宣傳部五個一工程獎”、“海南省青年文學(xué)獎”等獎項。大學(xué)畢業(yè)以前，癡迷于寫詩，后來從詩歌轉(zhuǎn)向城市小說寫作，近幾年將寫作重心放在散文上。他擅長從自己的生活中捕捉素材和靈感，專注于對城市生活細節(jié)和市井人物生存狀態(tài)的觀察和寫作，以“城市筆記”的形式，創(chuàng)作了大量讀者喜聞樂見的散文，作品散見于《天涯》、《飛天》、《散文百家》、《文藝報》等報刊，由“城市筆記”系列文章結(jié)集的散文集《這座城，那些人》待出。

父母生養(yǎng)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曾經(jīng)在一片片的吵鬧聲里，這些階梯狀排列的孩子迎合著日子的艱辛，在鄉(xiāng)村司空見慣的摔打滾爬中，一個個長大成人，然后一個個離家，踉踉蹌蹌奔向各自命定的棲地。這些年，家里就剩下父親和母親，他倆日出日落守著老家，守著曾經(jīng)的歲月和情懷，哪里都不想去。

　　我的老家在隔海相望的雷州半島。我是家中長子，五個孩子中我先離家遠居。接下來的日子，兩個妹妹出嫁，兩個弟弟分別去了湛江和廣州。孩子像離弓的箭簇，紛紛射向不同的城市，這無疑是鄉(xiāng)村父母望眼欲穿的希冀，盡管從此后，他們滿面驕傲，他們也會像積攢硬幣一樣，將孤寂的日日夜夜積攢在自己的心里。大概在他們看來，這是一件別無選擇而又不能兩全其美的事。

　
　　我居住的城市?？陔m然距老家僅有一百多公里，但畢竟路間有瓊州海峽橫亙，白浪滔天，舟舶誤時，我也就不能任意回家。一年之中，我大概回家五六趟。春節(jié)和清明是風(fēng)俗里的隆重節(jié)日，肯定要回去，余下的幾次，便是哪家親戚婚嫁了，哪家親戚喬遷了，我便憑借著去完成這些人情世故上的事情，回家去看父母。我們曾和父母商量過，他倆可以來?？诤臀乙黄鹕?，或者去湛江和二弟一起生活，如今我們都有能力將他倆照顧好，況且有了貼身的照料，我們才會心安。他倆就是不肯，執(zhí)拗得像兩個固執(zhí)己見的孩子，還你言我語地數(shù)落起城市里規(guī)矩多，不自由，過個馬路都提心吊膽，連隔壁鄰居家都不能隨便去坐坐；特別不習(xí)慣每天都聽不到雞鳴鴨叫，人影和車影卻不停地在眼前晃動，讓人眼花眼亂……父親和母親互相附和著，言之鑿鑿，我們竟一時無言以對。
這些年，村里人的生活乘風(fēng)順水，普遍水漲船高，吃穿不愁，腰桿挺直，粗門大嗓，將過去那些緊癟癟的日子全踹進村前溪，任嘩嘩溪水浪追浪帶走。村里有很多人去八公里外的縣城買房子，虛虛怯怯地將家安置在高樓大廈里，在張燈結(jié)彩中結(jié)束自己祖祖輩輩的農(nóng)民歷史?；蛟S父母也暗暗對村里的這股風(fēng)氣動心，我們兄弟幾個便和他倆商量：既然不愿意隨兒子到遠處的城市居住，可以為他倆在縣城買一套房，這樣，離鄉(xiāng)下老家近，隨時來去，又能安享城市生活。父親眼光泛亮，不置可否，母親卻執(zhí)意不肯。她說，住在這里順順利利，風(fēng)水好，這些年才將你們兄弟一個個送到城里。我哪也不去，就守在這里，也是為你們好。經(jīng)母親這么一說，我們便不再勸她，原以為母親僅是故土難離，陌地難適，想不到她心里還藏著這一層意思。就為這，一個母親會有足夠的偏執(zhí)和排除千難萬難的毅力。

　　大約三十年前，家鄉(xiāng)鬧過一場大水，恣肆的水流將老房子全部沖毀，一塊祖?zhèn)鞯恼匾虼丝樟藥资?。今年春?jié)，二弟提議秋天一來就在那塊地上建一棟樓房，還盤算將相鄰的一塊空地買過來，這樣，建成的樓房就會很大，很舒展。父母聽后非常贊同，父親還主動包攬下找鄰居商談買地的事。大概在他倆的心里，這些客居城市的孩子，有一天終歸是要回村里來的，猶如葉落歸根，猶如升空的水汽終成落地的雨滴，所以房子一定要建，并且要建得氣派醒目，不落人后。

　　小時候家里窮，記憶里我總是眼巴巴盼著過年。因為過年有肉吃，有新衣穿，還有壓歲錢讓我揣在口袋里歡快地蹦蹦跳跳。如今，最盼著過年的是父母。為過年，他倆夏天一到就開始準備——飼養(yǎng)一群小雞鴨，預(yù)備過年時宰殺。臨過年的前幾天，我們還未踏上歸途，父母就預(yù)先將我們的房間打掃干凈，床單被褥該曬便曬，該洗便洗，那幾天恨不得夜空也高懸一輪殷勤的太陽。又擔心我們住慣了城市愛干凈，每回都將大大小小碗碟搬出廚柜，反復(fù)在冷水和熱水里洗了一遍又一遍。然后他倆就滿懷歡喜地等著，在鞭炮彌漫出的硝煙味里，兒子媳婦孫子會回來，甚至在某天，女兒帶著女婿外孫也回來，頓時一家人就會擁擁擠擠，聲語喧天。也就是過年那幾天，身居異地的兒女才能不約而同回家，一家人才能聚集團圓。

　　對于我來說，春節(jié)期間的每一天都是忙碌的社交日。過村走親戚，或者上縣城會朋友，每天的日程都匆忙緊湊，見縫插針。但是再忙，每天傍晚我都會趕回家，然后陪父母看電視。電視機安置在一樓的堂屋里，長年攤開的一張小折疊床是母親看電視時專用，而旁邊是父親常坐的一張有兩只扶手的木質(zhì)靠背椅。母親聽不懂普通話，又不識字，看電視只能靠看人揣測劇情；父親同樣聽不懂普通話，但父親有高小文化，他約略能看懂些字幕，能了解劇情的大概。這些年，平時家里就剩下父親和母親，吵吵鬧鬧的電視確實能給他倆帶來些熱鬧，增添些聊勝于無的樂趣。

　　父親年逾七十，母親也六十有余。其實每個晚上，他倆也不怎么看電視。大概是九點鐘左右，小床上便會響起母親輕微的鼾聲，而父親，也會坐在椅子上勾頭打瞌睡。若我在家，見此情形，便會叫喚他倆回房睡覺。這時父親會強打起精神，再盯著屏幕看一會，然后悄悄離開。母親則說，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睡不著了，聽著電視的聲音反而睡得踏實。她接著又賴床一會，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出門。

　　今年過完春節(jié)，我還在老家陪父母過了元宵，我已好幾年不在家過這個節(jié)了。那天從早晨開始，村里按風(fēng)俗鬧元宵游神，祈求一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人畜平安，甚是熱鬧。這一天，除了三弟一家已遠赴廣州，家里其他人都在，還來了一些親戚朋友，午餐擺了滿滿三桌，推杯斗酒的聲浪甚至將門外的鞭炮聲都淹沒。

　　午宴一過，我便打點行裝，水陸兼程返回?？凇Ｍ砩辖o母親打電話，她說兩個妹妹和二弟一家在晚飯后也走了，現(xiàn)在她和父親正看電視。
窗外是漫漫長夜，聽后我心里一怔，淚水便漾上眼眶——我們都走了，一屋的熱鬧頓時變冷清了，留給父母的卻是整日整夜的孤寂。大概過不了一個小時，母親便會在小床上枕著電視聲音睡去，父親也會在椅子上勾著頭打起瞌睡。從此后，許許多多個夜晚，家里再沒有人在旁邊提醒他倆，該關(guān)掉電視，該回房間睡覺。

2015年3月
刊登于《海南日報》2015年7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