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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剛《筆走大中國》連載10:大夢敦煌

 古藺同鄉(xiāng)會 2020-07-03
大夢敦煌之一:
鳴沙山——月牙泉 


敦煌的鳴沙山身處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站在烈日下仰望鳴沙山,你會感到這里的沙丘、沙梁、沙峰都是有生命的。它們?nèi)缃瘘S的巨龍在天地間騰躍,雄壯磅礴,又瀟灑自如,那氣勢在我心中引發(fā)的震撼,讓我想到了在北中國高原大地上云從風生、氣吞萬里如虎的黃河;登上鳴沙山遠眺,浩瀚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如同金色海洋,沙丘、沙梁、沙峰波濤起伏,洶涌澎湃,壯闊瑰麗,讓我一下就在心中奔流出李白的豪邁詩句:“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這樣的沛然粗獷自然要沖激出一種狂放的熾熱。我們到敦煌時正好是中午,吃了午飯后就迫不及待想去鳴沙山,沒想接待我們的當?shù)嘏笥岩恍φf:“先回房間好好休息,正午時分,是我們這里日照最強的時候,你們南方人根本招架不了這種暴曬,就連我們當?shù)厝艘惨荛_這個時間外出。”所以直到下午4點以后,我們才去了鳴沙山和月牙泉。遠遠看去,沙峰上蒸騰著一團團白光,朋友說,那是沙漠在強烈的陽光下生出的烈焰。下車才走入景區(qū),就有一股熱浪劈頭蓋臉撲來,打得我下意識倒退幾步;走入沙中時,試著赤腳進去,立時就像被燒紅的烙鐵烙了一樣,嚇得我只有老老實實把腳縮回來。再放眼一看,周圍許多人都熱得長伸舌頭喘息——置身此時此地,你會贊同美國地理學家拉曼爾面對科羅拉荒漠的感慨:“在炎熱和炙烤中,我們身邊的一切都會消失,人類有史以來創(chuàng)造的一切也會消失,只有遠方天際的云彩。”
風沙灼熱,本就是沙漠的別名。鳴沙山是沙漠,當然不會例外。
不過,你也別誤會,這里的沙丘、沙梁、沙峰所暴露的都是仗劍吟嘯天地的血脈賁張,雄性肌肉塊塊暴綻的生猛。到了月牙泉邊近距離細看沙漠與流沙,它卻換了女兒樣。雖然還放射出熱流,但泉周邊的沙山卻細膩光滑如同質(zhì)感誘人的綢緞,飄逸出無限韻致,沙丘的波紋線條流暢,純凈淌瀉,時而縈回渦旋,時而清流婉轉(zhuǎn),沙浪如月下的海,輕波蕩漾出漣漪,溫柔婉轉(zhuǎn),會讓人想到少婦豐滿起伏的胸脯,溫馨舒展的性感臂彎,叫你想跪下去,牽她,吻她……
就是這樣的沙丘、沙梁、沙峰在鳴沙山南北兩面自由自在蜿蜒舒展,居然巧奪天工地形成一個U形的壑谷,袒露出一片開闊地,一泓碧水形如彎月的月牙泉,就彎彎折折、扭扭曲曲、水波盈盈地在這開闊地中如花綻放,燦爛地開出她的清幽、她的甘洌、她的翡翠、她的澄清如鏡。
如此一汪水面,放在我的家鄉(xiāng)四川應(yīng)該是極為尋常的,甚至還很稀松。比如那些遍布丘陵、高山的池塘、湖泊。然而,當我們在經(jīng)過茫茫大漠,穿越莽莽黃沙后,在風沙灼熱中與她相遇時,就如同“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嫻靜好似花照水,婀娜猶如風拂柳,輕靈仿佛云出岫,翩若驚鴻,神光離合,讓我們無法不為之心發(fā)顫,心驚撼。就像王菲在《傳奇》中唱的那樣:“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忘不了你的容顏……”
“有美一人,清揚宛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是的,與月牙泉相遇一定是一種隔世離空的情緣。站在月牙泉,你會感受到這是清汪汪的一片藍天飄落在人間,這是一位明眸皓齒的絕代佳人如夢而臨:水波如同上弦新月,嬌羞、神秘、誘人,水質(zhì)如同哈薩克女子的眼睛,清澈、溫柔、多情,水色仿佛一串沾滿水珠青翠欲滴的葡萄,晶瑩、圓潤、甘?!聊缬谒碾硽柚校对娊?jīng)·碩人》中的詩句就如同月牙泉的泉水一樣,從我心中潺潺流出,哦喲,“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在我的遐想中,一個女子來到泉水邊,她頭上的粉紅絲巾,如同一片云霞飛舞,臉上蕩漾著的純真笑靨,如泉水在風中蕩出的漣漪,清脆的歡叫聲,如同江南初春林中的鳥叫,曳地的長裙,宛然是攜了簇簇鮮花——她輕盈婀娜地在泉邊蹲下,伸出溫婉白皙的手,在泉中掬了一捧清波,那清波在陽光下閃爍出迷離的光波,仿佛有無數(shù)徐志摩輕靈飄逸的詩句從她手掌中水淋淋地飛出來。那一刻在我的幻覺中,月牙泉與她恍然一體,我分不清是泉水走上了岸邊幻化成了她,還是她驚鴻一閃溶入了泉中。
上善若水,遺世獨立的月牙泉水就是以這樣超凡脫俗的純潔美麗,富有江南韻致的清雅秀色,長袖善舞地將浩瀚的戈壁、肆虐的黃沙、難耐的炎熱打入“冷宮”,攆到九霄云外。
然而,月牙泉生命的張力還不僅僅是水的柔情萬種,優(yōu)雅迷人。水火不相生,但她就要在“火”中俏生;沙與泉不相容,但她就要在沙邊展容!她居然就以自己的柔情、心性和癡意,耳目一新地在肆虐的黃沙、難耐的炎熱中創(chuàng)造生命的奇跡,別開生面地在泉邊滋養(yǎng)出“江南”一般的風情:繞著泉邊是亭亭的白楊、依依的垂柳、搖曳的沙棗、靈俏的蘆葦、生動的羅布麻……讓置身炎熱與黃沙中的我們,必須心生出“空翠濕人衣”的清涼與暢快。


 一面是灼熱,一面是清涼;一面是火焰,一面是溫柔;一面是粗獷,一面是柔弱;一面是仗劍吟嘯天地的俠客,一面是柔情似水的紅顏嬌娃。“山以靈而故鳴,水以神而益秀”,在鳴沙山,水火就是這樣親愛相容,沙漠清泉就是這樣相依相存。
特別讓我驚奇的是這樣一幕情景,那是下午6時許,離開鳴沙山時,我又留戀回望,隱隱退遠的鳴沙山沙峰是那樣璀璨,碧藍的天庭下,太陽流光溢彩如瀑布一樣傾瀉到沙峰,又從沙峰上流瀉下來,沙山如同是一條金色的毯子,鋪展到月牙泉邊,仿佛是要將月牙泉迎迓到天上,哦,也許那又應(yīng)該是陽光要從天上水也似的流到月牙泉中……
夜色來臨,我再次來到月牙泉邊。此時人去聲消,谷空沙靜。月已上了天,天上一輪月,泉中月一輪。月華如水,流溢在沙丘上,月華如夢,飄忽在谷壑中。有風,月在泉中晃晃悠悠,水面蕩漾出靜謐空靈。泉水邊白楊、垂柳、沙棗、蘆葦、羅布麻蓬蓬松松倒映水面,塔樓幽幽燈火在湖面泛著一掬一掬如夢的波光。風趨大,從沙丘上、沙峰上拂來,沙在風中彈奏出清脆的聲音,如裊裊的琴音。我恍然而悟,月牙泉“千古不涸”,在沙子堆里躺了幾千年,雖然日日烈風摧沙,泉水卻不會被流沙淹沒,雖然身居戈壁,泉水卻始終不濁的緣由:這水,是千古如斯的月光流入泉中,是夜夜如此的風中沙山琴聲流入泉中……哦,鳴沙山原來是那樣多情重義,白日里,它以血脈奔突的胸肌、雄性偉岸的臂膀為月牙泉遮擋了來自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狂暴的風沙,抵擋了來自天上的烈日;入夜,它則以不絕如縷的風中“絲竹管弦”之音,柔情蜜意的癡心,地老天荒陪伴月牙泉,呵護月牙泉……
遇見你是我的緣
守望你是我的歌……
鳴沙山的絲竹管弦之音,必定是這樣的旋律,也只能是這樣的旋律。大西北的沙漠是太多了,塔克拉瑪干沙漠是太大了。如果沒有月牙泉天仙一樣出現(xiàn)在鳴沙山的生命中,鳴沙山根本就只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一處怎么看也不起眼的小角落,渾身上下再找不出讓人愿意看第二眼的鼻子眼睛。是月牙泉許以芳心,點化了它,提升了它,玉成了它,靈性了它。如果有一天月牙泉抽身而去,鳴沙山的人生也將同時落幕。也許,鳴沙山是聽過那首泰國民歌的吧——
沒有你與我共同仰望
天上的星辰有什么意義
沒有你與我同行
地上的道路有什么意義
月牙泉就是鳴沙山活著的意義,活著的太陽。所以,鳴沙山愿意承受天上烈日的炙烤,也要護住月牙泉;在每個有月與無月的夜晚,全心全意守望它的月牙泉——以血來承受,以心來守護,以命運來守望!
“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不知是誰第一個來到月牙泉邊,見了斯月,見了斯水,見了斯沙,也聽了斯風。然而我卻知曉,月牙泉與鳴沙山在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中,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牽手朝夕,已經(jīng)是千年萬年,這樣的絕配,這樣的彼此以心以身相許的情緣,當然會在天地間抒寫出可歌可泣、感天動地的傳奇!
哦,月牙泉——天下沙漠第一泉。雖然她太過嬌小,長不過200多米,寬不到40米,平均水深還不到4米。然而她卻是我們這個星球上無法抹去的嬌羞嫵媚的200多米,不能省略的溫柔靈秀的40米,永遠不會泯滅的勾魂攝魄的4米……這樣一些表示長度單位的數(shù)字,會如天使的光芒一樣,足以讓那些有緣與她一晤的人,在心中夢中丈量許多的春去秋來!
美絕人寰,她當?shù)闷稹疤煜碌谝弧保?/span>


后記:關(guān)于鳴沙山與月牙泉的“身世”
鳴沙山和月牙泉位于甘肅省河西走廊西端“絲綢之路”上的敦煌市。
鳴沙山是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小沙山,又名神沙山,晉代始稱鳴沙山。它東起莫高窟崖頂,西止睡佛山下的黨河水庫,綿延40多公里,南北廣布20多公里,最高處海拔1715米,面積約200平方公里。
鳴沙山并非自鳴,它的發(fā)聲,一是靜電作用,沙粒在人力或風力的推動下流瀉,互相摩擦產(chǎn)生靜電,發(fā)出聲響;二是摩擦發(fā)聲,天氣炎熱時,沙粒特別干燥,溫度增高,稍有摩擦就可能發(fā)出爆裂聲;三是共鳴效果,沙山群峰之間形成了壑谷,如同天然的共鳴箱,流沙下瀉時發(fā)出的摩擦聲會形成巨大的回響。
“一彎如月弦初上,半壁清波鏡比明。風卷飛沙終不到,淵含止水正相生?!痹卵廊臼屈h河的一段,因為黨河改道,殘留的河灣形成了一個單獨的湖泊,就成了月牙泉。
月牙泉身處沙漠千年“雨不溢,旱不涸”的成因是,當風吹進鳴沙山壑谷,會形成特殊的氣流,風起沙飛,在氣流的作用下,風沙只能繞泉而過,而不會把沙吹入泉中,將泉掩埋;同時,黨河地下潛流又源源不斷補充到泉中,使泉水始終汪汪一碧。
當然,還有許多傳說在解釋這一天地的造化。
但是,這些我都不信。我只相信我感受到的——離開敦煌鳴沙山時,我滿身都裹著她夕陽的余暉,如今,我還在她的光波里呼吸,唇齒留香……所以,我忠實于用自己的感受來解釋:情緣造就一切!
愿這情緣長留天地間,長留你心他心我心間!

大夢敦煌之二:
飛天的飛


茫茫大西北有一首詩,一幅畫。

詩是南北朝民歌《敕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詩出來以后就成了我們的童謠。

畫呢,是敦煌莫高窟壁畫中天女散花的飛天?!帮w天”破壁而出,就成了我們心中的稀世之夢。

可以說,我們這個民族中許多人的童年,就是“吃”著這首詩和這幅畫的“奶”長大的。這首詩和這幅畫是我們心空中永恒的星月。

與《敕勒川》讓我們聯(lián)想到的藍天、陰山、水草、牛羊、氈包的畫面不同,敦煌讓我們聯(lián)想到的是大漠狂風、戈壁浩瀚、風煙灼熱、黃沙莽莽、駝鈴聲聲……

我這樣的聯(lián)想完全正確。

從敦煌城出發(fā),駛出城郊,就進入了一望無際的戈壁,沒有水沒有草木,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空寂得仿佛空無一物,能夠盡情表現(xiàn)的就只有鋪天蓋地的灼熱太陽。置身這樣的蒼涼與空曠中,那些關(guān)于敦煌的前塵往事都在我的眼前得到栩栩如生的印證:河西走廊本來就是壓迫在祁連山與戈壁中的一條狹長通道,處于河西走廊盡頭的敦煌,原來叫沙洲衛(wèi),意思是沙漠中的城。事實上,它原本就是沙洲,南連祁連山,西接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東峙峰巖突兀的三危山,四周皆為沙漠戈壁所圍。因為絲綢之路的開辟,人們依了大泉河水,種植樹木,建了房屋,才有了綠洲。這才有敦煌的命名:“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大而盛者曰敦煌?!钡搅嗣鞒?,它就敦煌不起來了,這個沒良心的帝國把它像后娘養(yǎng)的一樣拋棄在嘉峪關(guān)外,打入荒蠻夷狄另冊,由它在大漠狂風與莽莽黃沙中凄涼衰敗幾至湮滅……

車越往前,景色越是單調(diào)。當司機說莫高窟馬上就要到了時,我根本不敢相信。前方莽莽黃沙的覆蓋迫壓中出現(xiàn)了一道沙礫巖峭壁,那就是三危山。三危山巖壁并不高大,更說不上偉岸,只相當于我們四川丘陵地帶的一道小山丘,但我們那里是綠樹綠草茵茵,而這礫巖峭壁寸草不生,布滿了大大小小蒼涼殘破的洞穴,仿佛經(jīng)歷了刀光劍影的戰(zhàn)亂洗劫后遺棄的廢墟,百孔千瘡,在空寂的太陽下,訴說著一種深不可測的蒼涼與嘆息。

打死我也不相信,融匯了古中國、印度、希臘、中西亞文明的敦煌莫高窟飛天,會在這樣蒼涼與廢棄的沙礫巖壁上飛出來——超凡脫俗的飛天怎么會蝸居在這樣的巖洞中,讓我如癡如醉的夢怎會在這樣的漫漫黃沙中誕生?

蒼涼單調(diào)、了無生趣的戈壁終于在一叢綠樹前“剎車”,越過綠樹,莫高窟真的到了。那些貯藏著夢的洞窟近距離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似乎一伸手就摸得到。

接下來,我像所有來到這里的每個人一樣走進了沙礫巖壁中的莫高窟。因為洞窟外陽光特別強烈,剛?cè)攵纯?,眼睛還不適應(yīng),一片黑。然而稍稍停留之后,隨著洞窟中燈光打開,我看到了生平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情景:無比絢麗的色彩與飄逸的線條春潮一樣向眼睛涌來,從上到下,左左右右,一幅連著一幅的人像畫仿佛要沖出巖壁,在我的頭頂身邊縈繞漫卷,整個人剎那間猶如墜入虛空,被那些色彩線條畫面抬了起來,也在縈繞,也在漫卷……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我無法不從心里發(fā)出慨嘆。我先前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當然是看走了眼,我夢中飛天的千古絕唱真的就是從沙礫巖壁的洞窟“唱”出來的,而且,驚艷得讓我無法呼吸!

我步履踉蹌地往前走,一個個洞窟如神圣的殿堂在我眼前展現(xiàn)。那些洞窟好像每個都在流淌出溪水,是五彩斑斕的溪水,是鶯歌燕舞的溪水,是絕色女子眉目傳情一樣的溪水,是如同九寨溝海子中那只應(yīng)天上有的溪水。溪水流入我的四肢,流入我的血管,流入我的思維——我在溪水中夢游……

哦,這是南北朝的“溪水”。南北朝是一個兵荒馬亂、生靈涂炭的時代,我耳畔響徹無數(shù)生命在血泊中躑躅的呻吟與哀號,而眼前畫窟中的塑像與壁畫上描繪的佛國,卻是藍天、云彩、音樂、舞蹈、夢幻的色彩……

與南北朝的畫師們那種來自生命底層呼喊安詳、平和、超然,企求遠離戰(zhàn)亂,遠離刀光劍影的念想不同,唐代是一個底氣充沛的時代。第96窟大佛是這種時代精神最為瑰麗的宣泄。這是莫高窟最高的一座洞窟,也是莫高窟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扛鼎之作。洞窟外附巖而建的“九層樓”高33米,與崖頂?shù)雀?,挺拔巍峨;洞窟?nèi)彌勒佛坐像,高356米,石胎泥塑彩繪,頂天立地,氣沖霄漢。仰視這尊大氣沛然的大佛,仿佛是面對咆哮的黃河,奔突的長城,澎湃的瀚海,讓人血脈賁張,心襟飛動……

這是來自雪域高原的“溪水”。剽悍的吐蕃族策馬揚鞭而來,在畫窟中揮灑出他們那離天最近的空靈淳樸,體面地涂抹出青藏高原神秘的紅與渾厚的綠。

黃河邊上的“溪水”也加入了大合唱。那個以賀蘭山為神靈,男兒一律削為禿發(fā),裹羊皮斗篷,以敵血抹額的西夏黨項族,居然用浮塑團龍蓮花井心、菩提寶蓋、卷草紋、項光、回紋、團花、垂幔、瓔珞、山花蕉葉帳頂,將沙礫巖壁攪動得五光十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蒙古人的鐵蹄下他們慘遭滅門滅族,只在賀蘭山下的殘陽中留下幾堆黃土。然而,在莫高窟,他們不死,他們還要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栩栩如生地活在無數(shù)人的驚詫與心跳中。

一代天驕的草原民族登場亮相。馬背上雄姿英發(fā)、弓刀滴血的他們,竟然能夠在描繪“千手千眼觀音像”時,使出姿態(tài)萬千、變化無窮的線描,時而迂回婉轉(zhuǎn),時而酣暢淋漓,或如春蠶吐絲,或若行云流水……

夾在南北朝與大唐之間的隋朝僅僅存活30來年,在中國漫長的古代史上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然而,它也把自己掌控的歲月中很多生活景象通過色彩與線條搬到了崖壁上。比如角抵、射箭、牛車、騎隊、飲駝、取水、舟渡、修塔、捕魚、耕作……雖然短,但那個朝代的生命同樣要表達對美的追求與渴望,確立自己在天地間的尊嚴。

“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蹦呖咴诖竽L沙中吹響了美的集結(jié)號——漢人、吐蕃人、回鶻人、黨項人、蒙古人,有別于中土語言膚色的伊朗人、印度人,甚至希臘人,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諸朝、宋朝、元朝,還有不同的地域、河流、季節(jié)、風俗都爭先恐后趕集一樣向這里奔過來,各顯神通,各展風采,奏一段人間絕響,唱一曲天荒地老,描一幅水遠山高……


從一個洞窟走向另一個洞窟,從一個場景走向另一個場景,從一個王朝走向另一個王朝,從一個民族走向另一個民族,我看到許多人在走,許多風格在走,許多美的創(chuàng)意在走。哦,是莫高窟的每一個畫窟在走,是整個三危山在走,是長長的十多個世紀在走,從昨天走向今天……

這一切如潮水簇擁著我走,簇擁著我繼續(xù)夢游,簇擁著我頻頻發(fā)呆——

我在130號洞窟大佛面前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個位于地下的大佛,開鑿于盛唐,佛依崖而坐,高度26米,但佛頭卻長達7米。這是一種神出鬼沒的創(chuàng)意構(gòu)思,你只能想象那絕對是得了天人的指點:佛像明顯不符人體比例,但卻巧妙地解決了自下而上仰望佛像的視覺差,讓我們能清晰地看到莊嚴、慈祥的彌勒佛面容,有如浪蕩天涯的游子投入母親懷抱,享受天倫的呵護。不過,我的驚奇不止于此。讓我發(fā)呆的是那石破天驚的手!大佛右手是宋朝補建的,生硬難看。但左手卻鐵定的唐朝風韻,碩大的泥塑手指沒有一絲砥礪粗糙,居然如行云流水一樣柔弱無骨,圓潤逼真,活色生香。那柔弱無骨的五根手指,似乎發(fā)出泉水叮咚一樣的水聲,宛然有雪域高原那離天最近的圣水從手指尖流淌出來,將我淹沒沉溺在無邊的柔情漫水中——哦,那是唐詩的平仄,是宋詞的音節(jié);是李白的風流,是李商隱的深摯;是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是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是《西廂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是《紅樓夢》“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是徐志摩輕盈空靈飄逸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是這樣認定的,中國后來詩意國度中許多優(yōu)美的意象,都可以在佛法無邊的這五根柔弱無骨的手指吐綻的“蓮花”中,找到她們情竇初開的芬芳。其實據(jù)考證,與唐詩并肩挺立于中國詩歌史上的詞,就是發(fā)源于敦煌曲。比如《南鄉(xiāng)子》《搗練子》《春曉曲》《陽關(guān)曲》《采蓮子》《浪淘沙》《天凈沙》……玄想至此,不知怎么,我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蘇軾描述后蜀國君孟昶與花蕊夫人夏夜牽手納涼的情景——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夢游的高潮是投入飛天柔情蜜意的懷抱。

飛天當然是莫高窟最震撼人,最應(yīng)該走入聚光燈下的明星。

我終于看到了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反彈琵琶”飛天。一看到她,我的眼睛、我的心就被抓了出來。呵,她天衣曳風、輕移蓮步向我走來,我沖動地想撲上前,將她軟玉溫香抱滿懷,然后與她翩翩共舞。真的,我聽到了來自天庭妙曼殊華的仙樂,我嗅到了她半裸的嫵媚玉體散發(fā)的芳香,我撫到了她手中琵琶的空靈玉潤,我沉醉在她游龍驚鳳,搖曳生姿的裙裾飄飛中,我騰云駕霧在她凌波微步,勾魂攝魄的舞姿中,我想成為她粉嫩溫婉頸項上的玉佩,活色生香手臂上的金釧,隨著她的飛動叮當作響……突然,她一舉足,一頓地,一個出胯,猶如彩鳳亮翅,使出了驚為天人的“反彈琵琶”絕技,剎那間,天國為之驚羨,時間不再流逝,我的思緒潰不成軍,被定格為壁畫前的一雙呆若木雞又飄飄欲仙的眼睛!

哦,善解人意的飛天,你沒有讓我在許多夜晚的想白想,沒有讓我在許多日子的盼白盼!

在莫高窟,所有壁畫上的飛天都不會讓人失望。她們身上飛舞的線條,是整個莫高窟的血脈和靈魂。那應(yīng)該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生動的藝術(shù)線條。準確地說,那不是線條,而是月光下沙漠溫柔起伏的曲線,是天空中云彩流動的韻律,是江南水波蕩漾的漣漪,是少婦綺夢中嘴唇的笑靨——這些線條一唱三嘆地沖破有限壁畫洞穴的桎梏,翩若驚鴻,隨風舒卷,勢若流星,空靈飄逸,在云彩間飛,在天國飛……這樣的線條,前赴后繼,薪火傳承,從一代代畫師們的血管中喧囂奔騰而出,雨后春筍般飛翔了1000多年,成就為敦煌492個洞窟中可排成長達25公里的繪畫、彩塑畫廊??梢哉f,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度的任何一種藝術(shù)的線條能夠這樣如癡如醉、如泣如訴、你追我趕、忠貞不渝地飛1000多年,從前秦開始幾乎翱翔了大半個中國古代史。

這樣的線條是超越時空的生命浪漫舞蹈。千年之后,張大千手捧這些線條,瀟灑走四方;2008年,中國以這樣的線條描繪北京奧運會會徽,驚艷四海;奧運開幕式效法這樣線條的舞蹈,傾倒五洲!

真正的藝術(shù),是生命的山呼海嘯,靈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掏心掏肺,心性的天馬行空,血液的異想天開。她一旦降生,就如同巍峨瑰麗的冰川,注定要不絕如縷地“飛”出新的江、新的河、新的草地、新的森林……



鑿巖成玉,點沙化金,飛天破壁——普度眾生的佛成就了敦煌,成就了集建筑、雕塑、壁畫于一體的立體藝術(shù)寶窟莫高窟。

莫高窟神話的誕生,來自于一個叫樂樽的和尚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瞥。公元366年,他云游來到敦煌月牙泉畔的鳴沙山,已是傍晚時分,正在沙峰上四顧尋找棲宿地的他,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如有千佛躍動,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激動萬分的樂樽,似乎聽到了來自天庭的妙語香音點化,在一種神迷狀態(tài)中,他莊重地向天地下跪,朗聲發(fā)愿,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里筑窟造像。

這就是莫高窟藝術(shù)長河的第一滴水。從此,我佛就入主了三危山的沙礫巖壁。如果沒有佛光臨照,敦煌死定了只是沙洲,無法“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三危山也只是茫茫戈壁沙漠中不起眼的沙礫巖峭壁。如果從飛機上看,它甚至就只是莽莽大漠中可有可無的一段粗糲的輪廓而已,只能在大泉河谷中悄無聲息地自生自滅。

面對莫高窟中的佛教故事、佛教史跡、經(jīng)變、神怪等畫面,我當然心生向佛。然而,引發(fā)我心靈贊嘆的,卻是歷朝歷代那些畫師們的“反彈琵琶”——他們在繪佛,但他們的藝術(shù)生命早就跳出了那些關(guān)于佛教故事、佛教史跡、經(jīng)變的界限,飛翔在浩瀚無邊的藝術(shù)星空——

從南北朝到隋唐,是一個大流動、大開放的時代。從中原到西域,從西域到中原,許多人在駱駝上,在馬上行色匆匆,奔走絲綢之路。敦煌是河西走廊連接西域的橋頭堡,又是絲綢之路上進入新疆的咽喉要道。東來西往,進東入西,敦煌都是茫茫行旅絲綢之路中的“驛站”。旅棲暫寄敦煌的各色人中,必有一些人是詩人、音樂家、畫家、舞蹈家。行旅匆匆,已是夜色降臨,茫茫戈壁沙漠中,他們把白晝的重負暫時扔在了沙堆上,圍繞在篝火旁飲酒高歌。參與狂歡的,應(yīng)該也有那些苦了累了整日的畫師們。這是“南腔北調(diào)”的聚會,是酒的放蕩,是歌的酣暢,是樂的淋漓,是舞的瘋狂。詩人、音樂家、畫家、商人醉了,畫師們也醉了——在胡琴、琵琶聲中酩酊大醉,更是在那些西域胡姬驚為天仙、性感率真的舞蹈中爛醉如泥。然后,畫師們在大泉河畔,在戈壁灘上很多日子的夢中,都是胡琴、琵琶的余音繞梁,都是西域胡姬勾魂攝魄的眼睛、胸脯、手臂、裙裾、舞姿……我敢大膽肯定,篝火旁的“不知今夕何夕”與夢中的“心猿意馬”,自然會被他們?nèi)蘸笕绨V如醉、如泣如訴地傾瀉到筆端。

月牙泉應(yīng)該是那些來自中原的畫師們必去之處。在許多夏天和秋天有月的夜晚,那些辛勞一天的畫師們佇立泉邊,借月借泉相思相念洛陽的牡丹,自己的家園、親人。而泉與月也盡了自己的心性,呵護這些遠離故土的靈魂,滋潤他們的夢,澆濕他們被白晝的戈壁與烈日灼烤的皮膚、眼睛。他們當然要感恩月牙泉的一汪靈性,他們當然要驚訝月牙泉的一汪清純。我甚至覺得,飛天的靈俏,就是來自于畫師們對月牙泉邊的感恩與驚訝。

大唐是一個恢宏壯麗的時代,是一個詩歌、音樂、舞蹈名家燦若星辰的時代。大唐飛動的氣韻當然要在那些來自長安,來自洛陽,來自長江的畫師們血液中奔流。面對荒漠,他們心中涌動出的是自己生活的城市和時代的風景,澎湃在他們胸臆間的是飲馬長城、槍挑星月、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他們責無旁貸地要神圣詮釋那個時代。在黑暗的洞窟中,他們雙目如電,靈魂發(fā)光,肺腑澄澈,可著勁地大刀闊斧,異想天開,神思飛越。以身為畫,以情為畫,以心為畫,以血為畫,以命為畫。如此之畫,凌駕天地,凌駕時空。豈曰無名,他們就是轟動邊塞,轟動大唐,轟動中國詩史的李白、岑參、王之渙、王昌齡……

這一切才是真正提拔莫高窟、玉成敦煌、點化大漠的魂魄!正是這樣一些嘔心瀝血的藝術(shù)精靈,將莽莽黃沙中的上千洞窟,冶煉成上千光焰四射的星斗。遠離大海,置身廣袤陸地沙洲的敦煌,曾被美國地理學家亨廷頓稱為亞洲的心臟。現(xiàn)在因為那些畫師們冶煉出的光焰四射的星斗,敦煌莫高窟就成了中國藝術(shù)的心臟,成了“東方的羅浮宮”,成了藝術(shù)朝圣者心中頂禮膜拜的“布達拉宮”,成了中國文化中的神話《山海經(jīng)》,成了中國乃至人類藝術(shù)的代名詞。

可惜,這一切都在明朝終止。明朝是一個中國歷史上應(yīng)該千刀萬剮的朝代,它在嘉峪關(guān)修筑了長城——可恥的明長城,無恥的明長城,齷齪的明長城,分明是鬼頭刀,一刀將敦煌血淋淋地從中華的身上砍下來,然后又將它丟棄在荒漠中。我原來只是恨朱元璋的兒孫們大多是繡花枕頭,不務(wù)正業(yè);只恨明朝以飛揚跋扈的宦官把持朝政,魚肉蒼生;只恨明朝用無孔不入的特務(wù)捕殺天下精英,草菅人命;只恨明朝拿文字獄將中國文化送上絞刑架,侮辱斯文?,F(xiàn)在我還要加上一條,它斬斷了中華民族的藝術(shù)血脈,它砍斷了飛天的翅膀。

明以降,中國無畫。那些道觀,那些廟宇中全是烏煙瘴氣的顏色,腐敗僵死的線條。那些“八大山人”,那些鄭板橋們,渾身上下是士大夫的酸臭,至多是玩弄技巧的自視清高。他們根本不懂藝術(shù)的真諦是生命的山呼海嘯,靈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蕩氣回腸,心性的天馬行空,血液的異想天開——借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不會描繪飛天的千嬌百媚、性感浪漫;挖空他們的心思,他們也拿不出“反彈琵琶”的奇思妙想;當然,你更不要奢望在他們的畫中找到可親可愛的人間煙火,淳樸天真的生命氣象,自由奔放的人性舞蹈……

也許吧,人類歷史之所以魅力無窮,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它讓人喟嘆、傷感、痛惜、揪心。就在我們的飛天漫天飛舞的年代,整個歐洲幾乎都在中世紀的黑暗中徘徊。然而,當我們的飛天被封存在荒野窮風惡沙中時,歐洲卻迎來了文藝復(fù)興的瑰麗曙光,春潮澎湃地畫出了達·芬奇“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米開朗基羅“大衛(wèi)人體美的張揚”、拉斐爾“女園丁清新的美麗”,并由此擴張為個體生命、自由思想、文學藝術(shù)、自然人文的萬紫千紅。

俱往矣,敦煌、莫高窟、飛天,已經(jīng)在長江黃河流域失傳。如今,我們還可以拿出來和西方說長道短的,只有飛天,也只是飛天!而在現(xiàn)實中,我們也許只有在雪域高原的湖水邊,呼倫貝爾的大草原上,天山南北的葡萄架下,還能依稀看到彩云一樣的裙裾翻飛,聽到淳樸清靈的曼妙歌聲,感受散發(fā)著青草牛羊腥味的琴弦上發(fā)出的天籟之音,延續(xù)飛天的傳奇……

其實,我后來很后悔的。我當時不該有這樣的一通聯(lián)想,它讓我想得很失落,也很受傷,心生荒涼。在這樣的情緒支配下,在離開莫高窟時,雖然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我卻覺得周身冷得痙攣?;赝呖撸瑑H僅過了幾分鐘的車程,它又重新被漠漠黃沙迫壓,再成茫茫大漠中一段礫巖峭壁,一抹滄桑輪廓。而巖壁下的大泉河,已不知于何時干涸,不堪入目地裸露出一攤丑陋的亂石、沙團以及水跡涂抹過的濁黑坑洼……

哦,曾經(jīng)的大泉河,可是清波蕩漾的喲,倒映著河邊的白楊、垂柳、沙棗、蘆葦,倒映著藍天、白云、星月……我的飛天們,應(yīng)和著莫高窟中鑿壁傳來的曼妙華音,翩若驚鴻,隨風舒卷,如夢如幻飛向彩云,飛向太陽,飛向天國……

圖 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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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大剛《筆走大中國》連載7:天境祁連

陳大剛《筆走大中國》連載8:吐魯番的葡萄熟了

陳大剛《筆走大中國》連載9:依山傍水的“塞上江南”

古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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