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西北有一首詩,一幅畫。 詩是南北朝民歌《敕勒川》——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首詩出來以后就成了我們的童謠。 畫呢,是敦煌莫高窟壁畫中天女散花的飛天?!帮w天”破壁而出,就成了我們心中的稀世之夢。 可以說,我們這個民族中許多人的童年,就是“吃”著這首詩和這幅畫的“奶”長大的。這首詩和這幅畫是我們心空中永恒的星月。 與《敕勒川》讓我們聯(lián)想到的藍天、陰山、水草、牛羊、氈包的畫面不同,敦煌讓我們聯(lián)想到的是大漠狂風、戈壁浩瀚、風煙灼熱、黃沙莽莽、駝鈴聲聲…… 我這樣的聯(lián)想完全正確。 從敦煌城出發(fā),駛出城郊,就進入了一望無際的戈壁,沒有水沒有草木,幾乎看不到生命的跡象,空寂得仿佛空無一物,能夠盡情表現(xiàn)的就只有鋪天蓋地的灼熱太陽。置身這樣的蒼涼與空曠中,那些關(guān)于敦煌的前塵往事都在我的眼前得到栩栩如生的印證:河西走廊本來就是壓迫在祁連山與戈壁中的一條狹長通道,處于河西走廊盡頭的敦煌,原來叫沙洲衛(wèi),意思是沙漠中的城。事實上,它原本就是沙洲,南連祁連山,西接浩瀚無垠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東峙峰巖突兀的三危山,四周皆為沙漠戈壁所圍。因為絲綢之路的開辟,人們依了大泉河水,種植樹木,建了房屋,才有了綠洲。這才有敦煌的命名:“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大而盛者曰敦煌?!钡搅嗣鞒?,它就敦煌不起來了,這個沒良心的帝國把它像后娘養(yǎng)的一樣拋棄在嘉峪關(guān)外,打入荒蠻夷狄另冊,由它在大漠狂風與莽莽黃沙中凄涼衰敗幾至湮滅…… 車越往前,景色越是單調(diào)。當司機說莫高窟馬上就要到了時,我根本不敢相信。前方莽莽黃沙的覆蓋迫壓中出現(xiàn)了一道沙礫巖峭壁,那就是三危山。三危山巖壁并不高大,更說不上偉岸,只相當于我們四川丘陵地帶的一道小山丘,但我們那里是綠樹綠草茵茵,而這礫巖峭壁寸草不生,布滿了大大小小蒼涼殘破的洞穴,仿佛經(jīng)歷了刀光劍影的戰(zhàn)亂洗劫后遺棄的廢墟,百孔千瘡,在空寂的太陽下,訴說著一種深不可測的蒼涼與嘆息。 打死我也不相信,融匯了古中國、印度、希臘、中西亞文明的敦煌莫高窟飛天,會在這樣蒼涼與廢棄的沙礫巖壁上飛出來——超凡脫俗的飛天怎么會蝸居在這樣的巖洞中,讓我如癡如醉的夢怎會在這樣的漫漫黃沙中誕生? 蒼涼單調(diào)、了無生趣的戈壁終于在一叢綠樹前“剎車”,越過綠樹,莫高窟真的到了。那些貯藏著夢的洞窟近距離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似乎一伸手就摸得到。 接下來,我像所有來到這里的每個人一樣走進了沙礫巖壁中的莫高窟。因為洞窟外陽光特別強烈,剛?cè)攵纯?,眼睛還不適應(yīng),一片黑。然而稍稍停留之后,隨著洞窟中燈光打開,我看到了生平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情景:無比絢麗的色彩與飄逸的線條春潮一樣向眼睛涌來,從上到下,左左右右,一幅連著一幅的人像畫仿佛要沖出巖壁,在我的頭頂身邊縈繞漫卷,整個人剎那間猶如墜入虛空,被那些色彩線條畫面抬了起來,也在縈繞,也在漫卷…… “山不在高,有仙則靈。”我無法不從心里發(fā)出慨嘆。我先前的“打死我也不相信”,當然是看走了眼,我夢中飛天的千古絕唱真的就是從沙礫巖壁的洞窟“唱”出來的,而且,驚艷得讓我無法呼吸! 我步履踉蹌地往前走,一個個洞窟如神圣的殿堂在我眼前展現(xiàn)。那些洞窟好像每個都在流淌出溪水,是五彩斑斕的溪水,是鶯歌燕舞的溪水,是絕色女子眉目傳情一樣的溪水,是如同九寨溝海子中那只應(yīng)天上有的溪水。溪水流入我的四肢,流入我的血管,流入我的思維——我在溪水中夢游…… 哦,這是南北朝的“溪水”。南北朝是一個兵荒馬亂、生靈涂炭的時代,我耳畔響徹無數(shù)生命在血泊中躑躅的呻吟與哀號,而眼前畫窟中的塑像與壁畫上描繪的佛國,卻是藍天、云彩、音樂、舞蹈、夢幻的色彩…… 與南北朝的畫師們那種來自生命底層呼喊安詳、平和、超然,企求遠離戰(zhàn)亂,遠離刀光劍影的念想不同,唐代是一個底氣充沛的時代。第96窟大佛是這種時代精神最為瑰麗的宣泄。這是莫高窟最高的一座洞窟,也是莫高窟中力拔山兮氣蓋世的扛鼎之作。洞窟外附巖而建的“九層樓”高33米,與崖頂?shù)雀?,挺拔巍峨;洞窟?nèi)彌勒佛坐像,高356米,石胎泥塑彩繪,頂天立地,氣沖霄漢。仰視這尊大氣沛然的大佛,仿佛是面對咆哮的黃河,奔突的長城,澎湃的瀚海,讓人血脈賁張,心襟飛動…… 這是來自雪域高原的“溪水”。剽悍的吐蕃族策馬揚鞭而來,在畫窟中揮灑出他們那離天最近的空靈淳樸,體面地涂抹出青藏高原神秘的紅與渾厚的綠。 黃河邊上的“溪水”也加入了大合唱。那個以賀蘭山為神靈,男兒一律削為禿發(fā),裹羊皮斗篷,以敵血抹額的西夏黨項族,居然用浮塑團龍蓮花井心、菩提寶蓋、卷草紋、項光、回紋、團花、垂幔、瓔珞、山花蕉葉帳頂,將沙礫巖壁攪動得五光十色。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在蒙古人的鐵蹄下他們慘遭滅門滅族,只在賀蘭山下的殘陽中留下幾堆黃土。然而,在莫高窟,他們不死,他們還要在很長很長的時間里,栩栩如生地活在無數(shù)人的驚詫與心跳中。 一代天驕的草原民族登場亮相。馬背上雄姿英發(fā)、弓刀滴血的他們,竟然能夠在描繪“千手千眼觀音像”時,使出姿態(tài)萬千、變化無窮的線描,時而迂回婉轉(zhuǎn),時而酣暢淋漓,或如春蠶吐絲,或若行云流水…… 夾在南北朝與大唐之間的隋朝僅僅存活30來年,在中國漫長的古代史上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然而,它也把自己掌控的歲月中很多生活景象通過色彩與線條搬到了崖壁上。比如角抵、射箭、牛車、騎隊、飲駝、取水、舟渡、修塔、捕魚、耕作……雖然短,但那個朝代的生命同樣要表達對美的追求與渴望,確立自己在天地間的尊嚴。 “大河向東流,天上的星星參北斗?!蹦呖咴诖竽L沙中吹響了美的集結(jié)號——漢人、吐蕃人、回鶻人、黨項人、蒙古人,有別于中土語言膚色的伊朗人、印度人,甚至希臘人,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諸朝、宋朝、元朝,還有不同的地域、河流、季節(jié)、風俗都爭先恐后趕集一樣向這里奔過來,各顯神通,各展風采,奏一段人間絕響,唱一曲天荒地老,描一幅水遠山高…… 從一個洞窟走向另一個洞窟,從一個場景走向另一個場景,從一個王朝走向另一個王朝,從一個民族走向另一個民族,我看到許多人在走,許多風格在走,許多美的創(chuàng)意在走。哦,是莫高窟的每一個畫窟在走,是整個三危山在走,是長長的十多個世紀在走,從昨天走向今天…… 這一切如潮水簇擁著我走,簇擁著我繼續(xù)夢游,簇擁著我頻頻發(fā)呆—— 我在130號洞窟大佛面前屏住了呼吸。 這是一個位于地下的大佛,開鑿于盛唐,佛依崖而坐,高度26米,但佛頭卻長達7米。這是一種神出鬼沒的創(chuàng)意構(gòu)思,你只能想象那絕對是得了天人的指點:佛像明顯不符人體比例,但卻巧妙地解決了自下而上仰望佛像的視覺差,讓我們能清晰地看到莊嚴、慈祥的彌勒佛面容,有如浪蕩天涯的游子投入母親懷抱,享受天倫的呵護。不過,我的驚奇不止于此。讓我發(fā)呆的是那石破天驚的手!大佛右手是宋朝補建的,生硬難看。但左手卻鐵定的唐朝風韻,碩大的泥塑手指沒有一絲砥礪粗糙,居然如行云流水一樣柔弱無骨,圓潤逼真,活色生香。那柔弱無骨的五根手指,似乎發(fā)出泉水叮咚一樣的水聲,宛然有雪域高原那離天最近的圣水從手指尖流淌出來,將我淹沒沉溺在無邊的柔情漫水中——哦,那是唐詩的平仄,是宋詞的音節(jié);是李白的風流,是李商隱的深摯;是杜牧的“十年一覺揚州夢”,是柳永的“楊柳岸,曉風殘月”;是《西廂記》“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是《紅樓夢》“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是徐志摩輕盈空靈飄逸的“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是這樣認定的,中國后來詩意國度中許多優(yōu)美的意象,都可以在佛法無邊的這五根柔弱無骨的手指吐綻的“蓮花”中,找到她們情竇初開的芬芳。其實據(jù)考證,與唐詩并肩挺立于中國詩歌史上的詞,就是發(fā)源于敦煌曲。比如《南鄉(xiāng)子》《搗練子》《春曉曲》《陽關(guān)曲》《采蓮子》《浪淘沙》《天凈沙》……玄想至此,不知怎么,我眼前竟然浮現(xiàn)出蘇軾描述后蜀國君孟昶與花蕊夫人夏夜牽手納涼的情景—— 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水殿風來暗香滿。 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 人未寢,欹枕釵橫鬢亂。 起來攜素手,庭戶無聲…… 夢游的高潮是投入飛天柔情蜜意的懷抱。 飛天當然是莫高窟最震撼人,最應(yīng)該走入聚光燈下的明星。 我終于看到了朝思暮想、魂牽夢縈的“反彈琵琶”飛天。一看到她,我的眼睛、我的心就被抓了出來。呵,她天衣曳風、輕移蓮步向我走來,我沖動地想撲上前,將她軟玉溫香抱滿懷,然后與她翩翩共舞。真的,我聽到了來自天庭妙曼殊華的仙樂,我嗅到了她半裸的嫵媚玉體散發(fā)的芳香,我撫到了她手中琵琶的空靈玉潤,我沉醉在她游龍驚鳳,搖曳生姿的裙裾飄飛中,我騰云駕霧在她凌波微步,勾魂攝魄的舞姿中,我想成為她粉嫩溫婉頸項上的玉佩,活色生香手臂上的金釧,隨著她的飛動叮當作響……突然,她一舉足,一頓地,一個出胯,猶如彩鳳亮翅,使出了驚為天人的“反彈琵琶”絕技,剎那間,天國為之驚羨,時間不再流逝,我的思緒潰不成軍,被定格為壁畫前的一雙呆若木雞又飄飄欲仙的眼睛! 哦,善解人意的飛天,你沒有讓我在許多夜晚的想白想,沒有讓我在許多日子的盼白盼! 在莫高窟,所有壁畫上的飛天都不會讓人失望。她們身上飛舞的線條,是整個莫高窟的血脈和靈魂。那應(yīng)該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生動的藝術(shù)線條。準確地說,那不是線條,而是月光下沙漠溫柔起伏的曲線,是天空中云彩流動的韻律,是江南水波蕩漾的漣漪,是少婦綺夢中嘴唇的笑靨——這些線條一唱三嘆地沖破有限壁畫洞穴的桎梏,翩若驚鴻,隨風舒卷,勢若流星,空靈飄逸,在云彩間飛,在天國飛……這樣的線條,前赴后繼,薪火傳承,從一代代畫師們的血管中喧囂奔騰而出,雨后春筍般飛翔了1000多年,成就為敦煌492個洞窟中可排成長達25公里的繪畫、彩塑畫廊??梢哉f,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度的任何一種藝術(shù)的線條能夠這樣如癡如醉、如泣如訴、你追我趕、忠貞不渝地飛1000多年,從前秦開始幾乎翱翔了大半個中國古代史。 這樣的線條是超越時空的生命浪漫舞蹈。千年之后,張大千手捧這些線條,瀟灑走四方;2008年,中國以這樣的線條描繪北京奧運會會徽,驚艷四海;奧運開幕式效法這樣線條的舞蹈,傾倒五洲! 真正的藝術(shù),是生命的山呼海嘯,靈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掏心掏肺,心性的天馬行空,血液的異想天開。她一旦降生,就如同巍峨瑰麗的冰川,注定要不絕如縷地“飛”出新的江、新的河、新的草地、新的森林…… 鑿巖成玉,點沙化金,飛天破壁——普度眾生的佛成就了敦煌,成就了集建筑、雕塑、壁畫于一體的立體藝術(shù)寶窟莫高窟。 莫高窟神話的誕生,來自于一個叫樂樽的和尚驚天地泣鬼神的一瞥。公元366年,他云游來到敦煌月牙泉畔的鳴沙山,已是傍晚時分,正在沙峰上四顧尋找棲宿地的他,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燦爛,如有千佛躍動,眼前是騰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渾身被照得通紅,手上的錫杖也變得水晶般透明。激動萬分的樂樽,似乎聽到了來自天庭的妙語香音點化,在一種神迷狀態(tài)中,他莊重地向天地下跪,朗聲發(fā)愿,從今要廣為化緣,在這里筑窟造像。 這就是莫高窟藝術(shù)長河的第一滴水。從此,我佛就入主了三危山的沙礫巖壁。如果沒有佛光臨照,敦煌死定了只是沙洲,無法“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三危山也只是茫茫戈壁沙漠中不起眼的沙礫巖峭壁。如果從飛機上看,它甚至就只是莽莽大漠中可有可無的一段粗糲的輪廓而已,只能在大泉河谷中悄無聲息地自生自滅。 面對莫高窟中的佛教故事、佛教史跡、經(jīng)變、神怪等畫面,我當然心生向佛。然而,引發(fā)我心靈贊嘆的,卻是歷朝歷代那些畫師們的“反彈琵琶”——他們在繪佛,但他們的藝術(shù)生命早就跳出了那些關(guān)于佛教故事、佛教史跡、經(jīng)變的界限,飛翔在浩瀚無邊的藝術(shù)星空—— 從南北朝到隋唐,是一個大流動、大開放的時代。從中原到西域,從西域到中原,許多人在駱駝上,在馬上行色匆匆,奔走絲綢之路。敦煌是河西走廊連接西域的橋頭堡,又是絲綢之路上進入新疆的咽喉要道。東來西往,進東入西,敦煌都是茫茫行旅絲綢之路中的“驛站”。旅棲暫寄敦煌的各色人中,必有一些人是詩人、音樂家、畫家、舞蹈家。行旅匆匆,已是夜色降臨,茫茫戈壁沙漠中,他們把白晝的重負暫時扔在了沙堆上,圍繞在篝火旁飲酒高歌。參與狂歡的,應(yīng)該也有那些苦了累了整日的畫師們。這是“南腔北調(diào)”的聚會,是酒的放蕩,是歌的酣暢,是樂的淋漓,是舞的瘋狂。詩人、音樂家、畫家、商人醉了,畫師們也醉了——在胡琴、琵琶聲中酩酊大醉,更是在那些西域胡姬驚為天仙、性感率真的舞蹈中爛醉如泥。然后,畫師們在大泉河畔,在戈壁灘上很多日子的夢中,都是胡琴、琵琶的余音繞梁,都是西域胡姬勾魂攝魄的眼睛、胸脯、手臂、裙裾、舞姿……我敢大膽肯定,篝火旁的“不知今夕何夕”與夢中的“心猿意馬”,自然會被他們?nèi)蘸笕绨V如醉、如泣如訴地傾瀉到筆端。 月牙泉應(yīng)該是那些來自中原的畫師們必去之處。在許多夏天和秋天有月的夜晚,那些辛勞一天的畫師們佇立泉邊,借月借泉相思相念洛陽的牡丹,自己的家園、親人。而泉與月也盡了自己的心性,呵護這些遠離故土的靈魂,滋潤他們的夢,澆濕他們被白晝的戈壁與烈日灼烤的皮膚、眼睛。他們當然要感恩月牙泉的一汪靈性,他們當然要驚訝月牙泉的一汪清純。我甚至覺得,飛天的靈俏,就是來自于畫師們對月牙泉邊的感恩與驚訝。 大唐是一個恢宏壯麗的時代,是一個詩歌、音樂、舞蹈名家燦若星辰的時代。大唐飛動的氣韻當然要在那些來自長安,來自洛陽,來自長江的畫師們血液中奔流。面對荒漠,他們心中涌動出的是自己生活的城市和時代的風景,澎湃在他們胸臆間的是飲馬長城、槍挑星月、建功立業(yè)的豪情壯志。他們責無旁貸地要神圣詮釋那個時代。在黑暗的洞窟中,他們雙目如電,靈魂發(fā)光,肺腑澄澈,可著勁地大刀闊斧,異想天開,神思飛越。以身為畫,以情為畫,以心為畫,以血為畫,以命為畫。如此之畫,凌駕天地,凌駕時空。豈曰無名,他們就是轟動邊塞,轟動大唐,轟動中國詩史的李白、岑參、王之渙、王昌齡…… 這一切才是真正提拔莫高窟、玉成敦煌、點化大漠的魂魄!正是這樣一些嘔心瀝血的藝術(shù)精靈,將莽莽黃沙中的上千洞窟,冶煉成上千光焰四射的星斗。遠離大海,置身廣袤陸地沙洲的敦煌,曾被美國地理學家亨廷頓稱為亞洲的心臟。現(xiàn)在因為那些畫師們冶煉出的光焰四射的星斗,敦煌莫高窟就成了中國藝術(shù)的心臟,成了“東方的羅浮宮”,成了藝術(shù)朝圣者心中頂禮膜拜的“布達拉宮”,成了中國文化中的神話《山海經(jīng)》,成了中國乃至人類藝術(shù)的代名詞。 可惜,這一切都在明朝終止。明朝是一個中國歷史上應(yīng)該千刀萬剮的朝代,它在嘉峪關(guān)修筑了長城——可恥的明長城,無恥的明長城,齷齪的明長城,分明是鬼頭刀,一刀將敦煌血淋淋地從中華的身上砍下來,然后又將它丟棄在荒漠中。我原來只是恨朱元璋的兒孫們大多是繡花枕頭,不務(wù)正業(yè);只恨明朝以飛揚跋扈的宦官把持朝政,魚肉蒼生;只恨明朝用無孔不入的特務(wù)捕殺天下精英,草菅人命;只恨明朝拿文字獄將中國文化送上絞刑架,侮辱斯文?,F(xiàn)在我還要加上一條,它斬斷了中華民族的藝術(shù)血脈,它砍斷了飛天的翅膀。 明以降,中國無畫。那些道觀,那些廟宇中全是烏煙瘴氣的顏色,腐敗僵死的線條。那些“八大山人”,那些鄭板橋們,渾身上下是士大夫的酸臭,至多是玩弄技巧的自視清高。他們根本不懂藝術(shù)的真諦是生命的山呼海嘯,靈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蕩氣回腸,心性的天馬行空,血液的異想天開——借一百個膽子,他們也不敢、不會描繪飛天的千嬌百媚、性感浪漫;挖空他們的心思,他們也拿不出“反彈琵琶”的奇思妙想;當然,你更不要奢望在他們的畫中找到可親可愛的人間煙火,淳樸天真的生命氣象,自由奔放的人性舞蹈…… 也許吧,人類歷史之所以魅力無窮,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在于它讓人喟嘆、傷感、痛惜、揪心。就在我們的飛天漫天飛舞的年代,整個歐洲幾乎都在中世紀的黑暗中徘徊。然而,當我們的飛天被封存在荒野窮風惡沙中時,歐洲卻迎來了文藝復(fù)興的瑰麗曙光,春潮澎湃地畫出了達·芬奇“蒙娜麗莎永恒的微笑”、米開朗基羅“大衛(wèi)人體美的張揚”、拉斐爾“女園丁清新的美麗”,并由此擴張為個體生命、自由思想、文學藝術(shù)、自然人文的萬紫千紅。 俱往矣,敦煌、莫高窟、飛天,已經(jīng)在長江黃河流域失傳。如今,我們還可以拿出來和西方說長道短的,只有飛天,也只是飛天!而在現(xiàn)實中,我們也許只有在雪域高原的湖水邊,呼倫貝爾的大草原上,天山南北的葡萄架下,還能依稀看到彩云一樣的裙裾翻飛,聽到淳樸清靈的曼妙歌聲,感受散發(fā)著青草牛羊腥味的琴弦上發(fā)出的天籟之音,延續(xù)飛天的傳奇…… 其實,我后來很后悔的。我當時不該有這樣的一通聯(lián)想,它讓我想得很失落,也很受傷,心生荒涼。在這樣的情緒支配下,在離開莫高窟時,雖然是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但我卻覺得周身冷得痙攣?;赝呖撸瑑H僅過了幾分鐘的車程,它又重新被漠漠黃沙迫壓,再成茫茫大漠中一段礫巖峭壁,一抹滄桑輪廓。而巖壁下的大泉河,已不知于何時干涸,不堪入目地裸露出一攤丑陋的亂石、沙團以及水跡涂抹過的濁黑坑洼…… 哦,曾經(jīng)的大泉河,可是清波蕩漾的喲,倒映著河邊的白楊、垂柳、沙棗、蘆葦,倒映著藍天、白云、星月……我的飛天們,應(yīng)和著莫高窟中鑿壁傳來的曼妙華音,翩若驚鴻,隨風舒卷,如夢如幻飛向彩云,飛向太陽,飛向天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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