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奶奶

春天，放眼山川，百花蓬蓬勃勃地開放，長江邊，小溪旁，田野阡陌，紅的，黃的，紫的，粉紅的，白色的，姹紫嫣紅。奶奶在中間，穿一件白色的有小花的襯衫，著一雙白色的襪子，頭發(fā)一絲不茍，花瓣雨飄落，分不清誰是奶奶，誰是花瓣，春風(fēng)拂過，是奶奶溫暖的雙手摩挲著我潮濕的面頰！

記憶是一頁一頁的碎片，我努力拾掇著，粘貼著已離開我二十多年的奶奶！

老城打同街的奶奶，正值盛年，是一朵裊裊娜娜，娉娉婷婷的牡丹！爺爺會經(jīng)營，讓奶奶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奶奶常常著一襲水貂或者華麗的旗袍，出入各種高檔場所，伯伯姑姑們有奶媽照料，出門半步就是滑桿（轎子），萬千寵愛，萬千繁華，繽紛舊日時光！

一聲雷春，天下變了樣，爺爺拖家攜口，去鄉(xiāng)下劃分田地，置一處寨子，不久被平分！從此，一家人扎根農(nóng)村，粗茶淡飯，和鄉(xiāng)親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爺爺不會耕田鋤地，整日戴著眼鏡，捧著一本厚厚的書！自然是掙不到工分的，一家大小的生活落在奶奶的肩上。奶奶放下所有的燦爛，里里外外一把手，可依然會受到鄉(xiāng)里人的各種欺凌！庸常人庸常的惡是讓人無法遁逃的，是災(zāi)難性的！什么割資本主義尾巴，什么投機(jī)倒把，批斗和游行成了奶奶生活的主色調(diào)！可奶奶依然光鮮亮麗，挽一個美麗的髻，著一件收腰的白衫，一雙白襪子配一雙黑色帶絨的平底鞋！苦難帶不走奶奶的優(yōu)雅和高貴！

奶奶在風(fēng)里在雨里拉扯著四個孩子，省吃儉用，也要送四個孩子上學(xué)，直到父輩們各自成家，各自飛翔。記憶中的奶奶，不曾對三個媳婦評頭論足，不曾說過她們一點(diǎn)不是！我每天放學(xué)，總是先回奶奶的家（我家和奶奶家隔一壁墻，一塊竹籬），奶奶家的火總是旺旺的，整個屋子是溫暖的，奶奶會摟著我坐在灶膛前，揉捏我紅腫的雙手，嘴里嘟囔著，叫你老子（父親）給你買雙手套，然后就是無盡的自言自語，什么長大了要孝敬你老子.....，我懵懵懂懂，也期盼著有一雙手套！

小時候的我總是挨打，也許是特別任性的緣故！奶奶聽到打罵聲，總是跑過來，把我背在背上，然后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個小壩子，遠(yuǎn)離了母親的視線，我抽抽噎噎，伏在奶奶的背上，奶奶在壩子里不知走了多少圈，直到我甜甜的睡去，常常是醒過來，看到奶奶靠在床頭，就著一盞昏暗的煤油燈，在煙霧繚繞中不停地咳嗽！

我吃力地串起關(guān)于奶奶的片片記憶！那叭嗒的旱煙，那深幽的眼睛，以及那些喃喃自語，奶奶常常罵著一個人，向中玉那個遭天譴的，我不懂，只是看著奶奶，聽著奶奶帶著憂憤的自語，后來知道，向中玉是雙壩當(dāng)時的公社書記，姑姑考了兩次衛(wèi)校，他都不給轉(zhuǎn)戶口，讀不了書，要強(qiáng)的姑姑哪受得了這打擊，急得要跳河，姑姑讀書跳舞，樣樣在行！后來，聽說姑姑幫幺爸辦接班（接三爺爺?shù)陌啵┦掷m(xù)，悄悄把秋字改成華字，歷盡艱辛，也終于回了城，也讓奶奶如釋重負(fù)，臨終時，奶奶在姑姑家，囑咐姑姑要多幫助秋兒（奶奶稱呼幺爸）。

我支撐著孱弱的身體熬著所有的中學(xué)時光，奶奶總是把有一點(diǎn)光亮的衣服留給我穿，她說我在遠(yuǎn)方念書，不能穿得太差了，這一點(diǎn)，母親是想不到的，也沒那個能力想到！每次回家，奶奶看到我那張蠟黃的，營養(yǎng)不良的臉，心疼不已！

我所有的青春都是灰色的，因為寒冷，因為饑餓，因為病痛！擇一人嫁，以為人生會是另一種風(fēng)景，不料，所有的困難洶涌而至，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會常常夢見奶奶，然后抓起奶奶的手不放，撕心裂肺地哭，直到爺爺在遠(yuǎn)處大吼一聲，奶奶才倏地不見了，醒來是大汗淋漓，淚水早已濕了枕巾！也許，那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時候吧！

最后一次見到奶奶，應(yīng)該是端午節(jié)吧?。菚r候剛剛結(jié)婚，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自己沒有經(jīng)濟(jì)來源，逢年過節(jié)，看望父輩們，也都是沒有禮物帶的）奶奶消瘦得不成樣了，眼窩深陷，佝僂著身子，我和老公站在院壩邊上，看對面山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燈光，奶奶披著衣服，端著一條長凳出來，示意我們坐下！奶奶一生愛煙愛酒，來不及為她買煙買酒，奶奶說過，要去大石板吃餛飩，要吃豆腐條，我還來不及，還沒能力陪奶奶去吃，卻是離我遠(yuǎn)去了，遠(yuǎn)去了！

又是一年清明將至，奶奶呀，您是我心中永遠(yuǎn)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