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陽臺上花盆里的巢筑起，已有五對烏鶇夫妻前來孵小鳥。

它們長相一樣，無論如何分不清這次的一對是不是上次的一對。也說不準是不是由這里起飛的小鳥長大后回來孵蛋。

雖說分不清，卻有各自的性情。有的勤快，有的將就。有的膽小，有的膽大。有的細致，有的粗心。

三月十六日，一對鳥兒前來。它們是第四季鳥，屬于將就型。說將就，是它們沒有清理舊巢，胡亂著住下。產下四枚鳥蛋孵出兩只雛鳥后，飛了。

我又開始盼，盼另外的鳥來。這是以往的經驗。這座鳥巢，一年孵出過兩季雛鳥。

它們是不知不覺來的。五月二十四日一清早，陽臺上的鳥叫聲格外歡暢，就像人勞動時熱火朝天的聲響。一兩個時辰后，去晾曬衣物，眼角的余光透過白蘭樹的枝丫，鳥巢那兒的一團黑色不同往日。細看，哦，第五季鳥來了。

這一對勤快。原來的舊巢用泥巴加高，敞亮許多。里面的雜草清理干凈，薄薄地糊一層黑泥。鳥兒的這種本能，讓人欣喜和佩服。和人世里一樣，它們裝修新房準備結婚呢。

這么多泥，兩張小嘴銜，得來來回回多少趟??？這樣想，就仿佛看見了似的：兩只鳥兒開開心心地穿梭來回。

過了一會，有只鳥兒回來了，它轉轉望望，間或用嘴巴添加或者修補。人間的房屋造好后，也是這樣，一會看上面，一會看下面，也會伸出手去，抹一把墻面，揪一塊泥土。

這是一只老烏鶇，個大，怪不得要加高加寬舊巢。

正好是雨季之前的大好晴天，晾曬兩天后，它們正式入住。這兩只鳥不僅勤快，而且溫厚。來來去去，不鬧出大聲響。好像知道，在人家的屋檐下借住，不能太騷擾，不給別人增加麻煩。不過，也以此看出，鳥夫妻感情好，有默契，遇事不需要聲嘶力竭地互相叫喚和辯解。

開始下蛋了。此時，它們的防守相對寬松。趁雌鳥外出之機，我偷偷潛過去數(shù)鳥蛋。

到五枚后，雌鳥開始抱窩。也說明，此次，只有五枚鳥蛋。抱窩后，進出陽臺，得格外小心，以免打擾它。

這天，以為它不在，我去晾衣服。再看，卻在。它并不動，眼睛望著巢外，一副淡然的樣子。顯然，它不怕我。我輕著動作晾，它不看這邊，好像怕它的存在打擾我似的。

是的，選擇相信就相信到底。我相信，它是這么想的。有一會，碰撞聲太響，它起身飛了。只一會兒，馬上回來。

雛鳥快出來那幾天，它們防守嚴實了。上午十點光景，抱窩的雌鳥剛一飛走，雄鳥就從對面的高枝上沖回來，立在巢沿上，望著幾個還沒有生命跡象的蛋孩子。

下過雨，它身上濕了，有落湯雞的意味，有日子的艱難，也有美好的憧憬。和人世一樣。這樣的場景里，越是見得生命的份量和莊嚴。

雌鳥回來了，雄鳥挪到一邊，飛走。雌鳥一躍，跳上去，捂著。一下一上，一來一去，沒有話語，卻是世界的貞信和自覺自愿。

十二三天時，雛鳥出世進入白熱化階段，雌鳥捂得更緊。它瘦了。有時，我偷看，要不是尾巴翹得高，根本看不清它的身影。餓了累了時，它偶爾出去放風找食，雄鳥立即回來守著。如同人間防汛，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馬虎。

半月余，雛鳥出殼。雌鳥前腳出門，雄鳥后腳進窩，它踩在巢沿上，一邊警惕地看著四周，一邊用嘴巴清理巢內。新生兒的抵抗力差，要保持干凈。立了會兒，見雌鳥還沒回來，它喚幾聲。雌鳥來了，它忙往旁邊一閃。

人世里的夫妻也如此。孩子餓了，女人不在家，男人手忙腳亂。還沒弄明白，女人回來，男人一閃身出去，把戰(zhàn)場留給女人。不是說，是誰的事誰的地盤，而實在是因了性別的不同，自發(fā)而成的亙古習慣。

這時候，它們的一切，以養(yǎng)育新生命為大。我去陽臺“噼噼啪啪”整理收拾，也驚動不了它。它箍著身子，護著孩子，旁若無人。

做了母親，雌鳥更瘦了。幾張小嘴等著它，好的食物再也輪不到自己享受。

具體幾張小嘴呢？終于等到一個機會，兩只鳥不在，我潛過去，五個肉乎乎的肉團在蠕動。也就是說，這次的五枚鳥蛋全部孵出。

五枚鳥蛋孵出五只雛鳥。在這個鳥巢里，還不曾見過。第五季鳥，正好五只，多好。

半個月來，它們恪盡職守，一門心思地孵蛋，守護。和以往的四對烏鶇夫妻相比，這一對出類拔萃。也讓我明白：鳥和鳥之間，智商和情感，體能和見識，是不同的。

清早五點左右，被一陣“吧嗒吧嗒”地聲音喚醒。側耳一聽，是鳥巢里的動靜。撩開窗簾一望，兩只大鳥都在，它們站在巢沿子上，低頭向著巢里。

這是干什么呢？第二天，當同樣的聲音又想起時，突地明白過來。

大人逗弄不會說話的嬰兒時，卷起舌頭彈出一種響聲，孩子聽了，會笑，會扭動。五只雛鳥，一個疊著一個，沉沉地睡著。兩只大鳥，從嘴巴里發(fā)出響聲，是叫醒它們，讓它們蠕動，減輕積壓，也活動四肢，利于成長。

生命大多一樣，剛出生，兩眼不睜，不聲不響地睡。天沒亮，兩只大鳥就開始打掃巢內，讓新生命有一個干凈的環(huán)境。逗弄孩子們，讓它們活動四肢。找來美食，咀嚼后一點點吐出來喂給還沒睜眼的它們。

雛鳥們慢慢長大，它們活動的第一步是貼著巢壁，那是通往外面世界的門。一有動靜，趕緊張開小黃嘴。在身體其它部位還不是一只鳥的輪廓時，嘴巴的器官就先發(fā)育好。

生命，需要食物，才能存活。需要進食，自身才能發(fā)展。

又找了個空，潛過去看，只有四只雛鳥。那天明明白白看見的五團肉，不知怎么回事，只有四只。假如是我眼花，那應該有一枚蛋呀，卻也沒有。

一張張臘黃的小口，尖利，難以相信它們是從鳥蛋里變出來的。整天趴在巢口，一有動靜，趕緊張嘴。稍稍大些后，鳥爸鳥媽回來，它們就叫喚。那叫聲，局促密麻，擁擠堆疊，像撒嬌，意思是：怎么才回啊？我餓。

該教孩子們飛行了。大鳥回來，站在巢沿子上，把脖頸仰得高高的。雛鳥們見了它，紛紛往它身上攀，這是讓雛鳥學會跳躍。過一會，大鳥轉身飛走，雛鳥們抻脖子蹬腿往外看。這個過程，讓雛鳥張望外面的世界。大鳥又回來，嘴里銜著食物。雛鳥們見了，張嘴要。大鳥把銜著的食物往每一只雛鳥的口里放放后快速收回去。連續(xù)試探幾圈后，大鳥自己吞下。這個過程，是告訴雛鳥們，食物得自己去獲取。

那兩天，巢里格外忙，我?guī)缀醭虿坏娇?。有一會，大鳥不在，我去摘白蘭花。透過枝葉間隙，一團黑影，嚇我一跳。大鳥躲在暗處，守著孩子們。再一轉眼看巢里，只有三只雛鳥。

難道有一只學會飛翔，已經走了？

想不明白，趕緊進屋。不多會，雛鳥們叫的急。我再看，明白大鳥的故意。它先躲在樹叢里，再讓孩子們發(fā)現(xiàn)它。像嬰兒車里坐著的孩子，遠遠看見媽媽了，手舞足蹈，吚吚啞啞著叫喚。

訓練是多角度的。有時大鳥還會繞到鳥巢的背面逗引雛鳥。雛鳥們以為媽媽和自己捉迷藏，引頸展翅，歡天喜地。這樣做，是對雛鳥的身體進行必要的鍛煉，刺激它們感受外界。

每一只鳥，最終都會學飛，但這般有步驟有技巧的對孩子進行馴化，小鳥將來的謀生本事和處事本事，會高出其它鳥兒一籌。

前幾季的雛鳥，大多在半月左右離巢。這幾只，有鳥爸鳥媽的特別培養(yǎng)，第十二天，就“騰”地飛走了一只。

另外兩只，不停地在巢里躍躍試試。大鳥已不再多給它們喂食，免得太過安逸不思進取。

其中一只，心一慌，落在陽臺內側的地上。它急，頭往墻上撞。怕它傷了自己，過去捉了它，放進巢。哪知它驚了，往外一躍。

心里一沉，怕它摔死，也或者被人捉了去。它機靈著呢！落在電線上，就地學起飛翔。兩只大鳥一直在附近，嘰嘰喳喳地陪伴。

清早醒來，再也沒有嘰嘰喳喳的擠擦聲，最后一只鳥也飛走。

再也不用潛，輕輕松松走過去看，里面有一只雛鳥的尸體。原來，十天左右時突然消失的那只，已死去多日。原來這些天，三只小鳥一直匍匐在自己死去的手足身上。那第一眼的五團肉只有四只雛鳥，巢里也沒有多余的蛋。怎么回事呢？這是千古之謎。

又有一段生命歷程從這里起飛，又一個鳥家庭從這里解散?？湛盏镍B巢，靜靜的陽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開心還是應該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