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鳳姑的奔跑是緩慢的,她路過的街道,雞冠花正開得臭不要臉。 鳳姑顧不了那么多,來不及欣賞花們,要是往常,她一定會蹲下來,用心撫摸無數(shù)遍,這些花太可愛了,它們風華正茂,滿巷子都是花兒們的世界。 巷子沒有一個人影,就連一只流浪貓也沒有。雞鴨鵝狗這會子全不見了,鳳姑有些懷疑地停住了奔跑的腳步。 難道,人們都下田收割苞米了?她清楚記得昨個還看到鄰居老李,在他家門口走來走去,目光伸在屯子那條街上,不斷地張望。 老李家昨個煙氣繚繞,屋頂?shù)臒焽?,咕嘟咕嘟冒白煙,敞開的風門朝外噴霧氣。 鳳姑不知道老李家誰來做客,反正,菜香肉香四級小風一樣,在兩家的上空打秋千。 老李最后收回伸長的脖子,是在晌午十二點半后,他把嘆息砸在地上,撞得屯子趔趄了一下。 鳳姑今天才想起,老李昨天和老婆熱氣騰騰拾掇飯菜,原來是他四十八歲生日。 老李沒有迎回一個兒女,一對孩子都在電話里把老李的生日給過了。 今天,老李家的煙囪沒反應,冷著臉坐在屋瓦上,旁邊的一族狗尾草倒是搖頭擺尾,不肯寂寞的樣子。 鳳姑管不了老李的遭遇,現(xiàn)在,鳳姑都無法保護自己,她要是稍微慢一拍,那長了眼睛和腿腳的棗木扁擔就會追上來,不問青紅皂白劈頭蓋臉給她一下子。 那根扁擔,鳳姑最熟悉它了。 鳳姑是去娘家,扛回來的一棵棗樹,找老李鑿的。 老李是木匠,也是雕刻家。 老李可以目測一棵樹能打幾張桌子,幾把椅子,幾個箱子。 那時候,屯子的人不信老李有如此本事。 當老李還是乳臭未干,讀初中二年級的秋天,小李的父親請來一位南方來的木匠,給家里捯飭兩口立柜。 南方人細密的牙齒,一笑臉蛋上有兩酒窩,皮膚很白。 他在小李家堂屋地上,揮舞著刨子,鑿子,將一塊塊粗糙的木頭,鑿出藝術(shù)的氛圍,水光溜滑,還把斑駁的內(nèi)質(zhì)層雕刻成一條條鯉魚。 小李就目不轉(zhuǎn)睛得看著南方人,認真雕琢的杰作,有那么一瞬,他愛上了經(jīng)過木匠一雙手,活色生香的物什。 簡直是傳奇,他突然生發(fā)了一個決定,他要拜師學藝。 這個想法一經(jīng)發(fā)出,不可遏制地噴薄起來,他丟開平素的膽怯,撲通跪在南方人面前,連威嚴慣了的父親,也質(zhì)疑是不是在夢境之中。 以至于小李子的頭磕在泥地上,咚咚咚作響,他才意識到,兒子要拜師學木匠活兒。 小李子書不讀了,一門心思跟師傅學藝,三年后不僅出徒,技藝超過師傅。 他做出的木活,堅固耐用是一方面,外觀精美,大部分刻有五谷豐登,花香鳥語的圖案。 小李子變成了老李,鳳姑沒想到和他做了鄰居。 老李其實不老,屯里的人叫隨嘴了,就老李長老李短地喊他,他四十八周歲,今年是本命年。 老李和鳳姑,兩家擱著一堵青石墻,這院炒什么菜,一聞就品出來了。那房蹦出幾句私房話,也能聽個清晰。 新農(nóng)村建設刮進北部灣屯,鎮(zhèn)子上此起彼伏冒出幾家家具店,人們?nèi)⑵藜夼徶玫募揖?,基本都在店里買。 早先木匠是香餑餑,誰個請來木匠做家什,好酒好菜款待不說,小雞掉脖,汽酒吐沫。少一樣,木匠就使詐,老李的手藝再精湛,架不住新浪潮的沖擊。他依舊自信滿滿,不放棄刨子鑿子。 他說過,做木活就像一個人與大自然交流,與靈魂對話。 老李木匠偶爾也做木活,但請他的人越來越少,門庭冷落車馬稀。 大家埋汰他死蝎子,怎么不開個屬于自己的家具城,老李又有手藝,又能吃苦。 老李搖頭,他不喜歡參與競爭,但他會無償給娶媳婦的北部灣父老做家具,衣櫥書柜餐桌等。 他不想手藝失傳,問題是孩子們考上大學,都燕子似的飛離老巢,畢業(yè)后,留在城市,每次回來,不厭其煩地勸父母去樓里住,姐弟在一座城,老李兩口子搬到他們那,也有照應。 老李不去,去不了。老李的手藝派不上用場,說來也是機緣巧合,鳳姑的婆婆前年冬天突然得了疾病,人在去市醫(yī)院的路上,就不行了。 老李是鄰居,自然不能袖手旁觀,他第一個跳上救護車,抱著病人的頭,不敢有一絲松懈。 鳳姑的婆婆彌留之際,握著老李的右手,氣若游絲地說:“我有個……心愿……能幫我……蓋一間……漂亮的房子……嗎?”鳳姑在婆婆左邊坐的,老李在右,他們的位置給人的錯覺,倒像老李是病人的家屬。 那一刻,鳳姑的丈夫貼到跟前:“媽,你想說什么?德利在!” 鳳姑的婆婆用眼睛拒絕了兒子,直直地盯著老李要一間房子。 老李咬著牙,沒說話,只是雕刻慣木頭的手被老人抓得生疼。 老李早先就給自己立下規(guī)矩,只做大件的家具,箱子,立柜,壁櫥,書桌,椅子,長條凳子,鐵锨把,鐮刀柄一概不做。 師傅在沒回南方之前,就告訴老李,什么都可以做,唯獨一樣堅決不做,那就是棺材。 老李從出道以來遵照師傅的話,還真就沒打造一口棺材。 因為這事,北部灣的人對他有想法,認為老李只認錢,不認鄰里之情。 北部灣就老李一個木匠,一百戶人家,老少輩兒,誰也不稀罕木匠行當。 老李不打棺材,不是嫌晦氣,師傅的話不能不聽。北部灣的人都說,南方人早離開這里了,死守著破規(guī)矩頂毛用? 老李訕笑下,不吱聲。 北部灣老喪人,用的棺材基本是從六十里外的市內(nèi)運回來的。 所以,老李和大家拉下了恨意。不是仇視,可也是一道不好逾越的鴻溝。 那天在鳳姑婆婆咽氣前,趕去陪護的人眼巴巴看著老李,令在場的人意外的是老李居然答應了,老李是在鳳姑投來的求救眼神中,把自己的腦殼點了一下。 鳳姑的男人德利,心底長著荒草似的,哪顧得上鳳姑的那抹秋波,事后,老李喝著鳳姑端來的一碗荷包蛋,站在鳳姑家堂屋地上,老冬的陽光,明晃晃地泊在炕上,德利才發(fā)現(xiàn),鳳姑和老李似乎有點什么? 有什么故事呢?德利也搞不清楚。 2 老李到哪家打家具,都有一個一成不變的規(guī)矩。家什快收尾時,東家必烙四個荷包蛋犒勞老李,寓意是四平八穩(wěn)。 無論是東家抑或老李,對平安是極其講究的。 老李打家具有三不準,第一,他在做工期間,不許打擾思路。第二,一定要在堂屋打家具,原因是他喜歡家的氛圍。第三,一杯鐵觀音茶。你木料品種是什么不要緊,再次的木頭,經(jīng)他的手一打磨,沒有不精彩的。 工錢掐頭去尾可以省一吊子,獨獨一杯鐵觀音茶不能少。 老李喝茶也有講究,熱氣騰騰最好,他舌尖一舔,試試溫度,再將嘴唇上下對折,翹起來發(fā)出噗噗噗,吹茶聲。 抿一口茶,很愜意地閉上眼,足足有一分鐘,陶醉在茶香里。 北部灣就老李一個木匠,老李就像北部灣的老佛爺,轟轟烈烈,威風八面了二十年,這幾年,老李被冷落下來,鎮(zhèn)子上的家具店,不但賣琳瑯滿目的家具,還送貨上門,服務到位 。 老李仿佛一棵晚秋的柿子,被遺忘在樹上。 突然被鳳姑婆婆又從低估拽了上來,他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老李把打造他在北部灣的第一口棺材,做為涅槃的開始。 他認真地鑿好木板,并在木頭上刻出最美麗的鳳凰,鳳和凰,蓮花簇擁。他的刻刀走過的地方,立起一個春天。 他想讓鳳姑的婆婆,走得幸福,住在這么一間鳥語花香,四季如春的房子里,那是上蒼的恩惠。 老李更多的是感恩,鳳姑婆婆把他從沉寂了幾年的枯槁時光中復活。 老李邁過德利探尋的眼神,在淡泊的光影底,吧唧吧唧著荷包蛋,卻扯出一串雞屁股的臭味。 孝子德利悶聲不響把老娘入土為安后,結(jié)結(jié)實實大病了一場。 德利的病不是癌癥,也非不治之癥。而是心病。他拿著鋤頭去田里除草,晌午趟著鳳姑飯香回院子,鳳姑發(fā)現(xiàn),鋤板上連一點泥土沒有。 德利風擺柳似的,晃進房間,照著炕上的被垛倒頭就睡。 鳳姑叫他吃飯,他睜開一只左眼,說:“吃飽了?!?/span> 鳳姑說:“你吃西北風了?” 德利說:“你拿四兩棉花,自北部灣東頭紡到西頭,問一問,聽一聽,保準你一年不吃飯也不會餓!知道劉海家的騾子怎么瞎了右眼?那是外路精神遭的?!?/span> 鳳姑也不和他磨嘰,德利是心里不舒服。鬧情緒,不好治。 鳳姑踩在土街上,耳根子全是潑墨而來的流言蜚語,中國人什么都缺,就不缺想象力。 他們將老李再度出山,歸結(jié)為是與鳳姑的暗度陳倉。 北部灣人在犄角旮旯,也能把老李和鳳姑的故事,描繪得花枝招展。 有的說,鳳姑早先就是老李的初戀情人,兩個在同一所中學讀過書。 那時候,鳳姑是班花。 老李是體育委員,他高高的個子,仿佛一株北方的白樺樹,栽在很多女孩的心底,也扎根在鳳姑的靈魂里。陰差陽錯,鳳姑嫁給德利。老李在三十里鋪為何家打一只檀木柜子,就被何花相中了。 何花沒有荷花的亭亭玉立,濯清漣而不妖,生得粗枝大葉,臉盤子像一顆向日葵。大腳板走路虎虎生風,面色紅潤,猶如一穗熟透的高粱。 何花有意,老李無意。 老李那時還不想結(jié)婚,他心心念念的是鄉(xiāng)里電影院賣票的姑娘,草蘭。 草蘭的俊俏是語言難以企及的,白得正好,身材窈窕。真是多一寸浪費,少一寸可惜。 老李不止一次問過大地藍天,問過門口的荷塘,問過連綿起伏的坨坨山,草蘭怎么這么好看。 老李為了得到草蘭的芳心,讀初中時,經(jīng)常曠課,撒謊要了父母的錢,說買學習資料。結(jié)果,擠進電影院,排隊買票,就為了多看一眼草蘭,和她多呆一會兒。 電影演的是什么,老李一點印象不存。只記得影院里的嘈雜聲,以及三兩對情侶耳鬢廝磨親嘴聲,啪啪啪,老李聽著啪啪聲,面前海市蜃樓地幻覺出,他同草蘭緊緊相擁,接吻的場景。老李后來,被父親揪出電影院回到家,一頓暴揍。 從此,就和學校無緣了。 但是,父親對老李拜師學藝,表現(xiàn)得很熱忱。 父親的熱忱是他挖掘到了一絲希望,這個逃課撒謊的李家后人,終于把目標鎖定一件有意義,受益一生的事情。 直到老李因為手藝帶回來,夾著一只藍布包,包內(nèi)幾件換洗衣裳的何花,父親真正地舒了一口氣,他豎起大拇指對老李——他的兒子李顯貴說:“你比老子牛叉!” 老李的父親叼著大煙袋,把住到北部灣的人家坐遍了,一路吐沫飛濺,邀請對方來喝喜酒。 當天,請了北部灣的響嘴媒婆,帶上八樣禮品,水果糖茶,煙酒糕點,最沒忘的是攢了十幾年的人民幣。 響嘴媒婆一張嘴,巴巴巴,把死的說活了,石頭縫也開花。何花爹娘,看著老李的父親,很有誠意,彩禮也帶來了,加上何花的哥哥,媳婦卡殼在彩禮上,正用這筆錢將兒媳婦討回家。于是他爹就掄起掃炕掃帚,掃掃炕面:“親家,來,上炕說話,何花她媽,你把那只公雞殺了,燉了。招待客人!” 老李實際上,對何花不太中意。 他腦子里走不出賣電影票的草蘭。 可何花義無反顧地跟自己來了,老李又不忍拒絕。 但是,老李遺憾的是這輩子沒遇到愛情。 鳳姑嫁來的那個秋天,他記得很清晰。 九月初三的北部灣,天藍得一塵不染,坨坨山楓葉紅似一片瑰麗的晚霞。 尤其是白云,白得純粹,白得讓人妒忌。 老李,李顯貴,自己翻出一套平時舍不得穿的西裝,打上紅花領帶,皮鞋擦得锃亮。頭發(fā)噴了摩絲,收拾得很精神的老李,被何花損了一通后,訕笑著去給德利幫襯。 老李是德利的發(fā)小,他不去說不過去,雖然,大家各過各的日子,低頭不見抬頭見,怎么也要伸伸手,拉一把。 德利也沒有別的想法,就讓老李給新娘子挑蓋頭,山區(qū)有一個習俗,新媳婦下車進屋時,在風門口,要新郎的兄長把蓋頭挑起扔房頂。 德利就一個姐姐,沒有兄弟。恰好老李大他一歲,也剛巧李顯貴一身筆挺的灰色西裝,儀表堂堂。 德利就坡下驢,吩咐他掀起鳳姑的紅蓋頭。 在紅蓋頭像一只興致勃勃的蝴蝶,落在屋檐上時,鳳姑在一陣早生貴子的祝福中,就被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吸引住了。 確切地說,當時的鳳姑,夢幻似的錯覺到,這個男人才是她的新郎官。 她怔怔地盯著老李很久,直到主持婚禮的人,叫鳳姑改口喊婆婆叫媽。 老李就是在一瞬間,聽到兩雙目光碰撞的聲音,擦出了滋滋啵啵的火苗。 也確定無疑地意識到,他的生命里,有一道風景造訪。 3 老李心里始終橫著一堵火墻。 這堵墻很執(zhí)拗地橫了二十年,他的心邁過去無數(shù)次,腿則沒有動,不是不想動,而是他害怕那堵墻。 一旦拆了那堵墻,會有什么發(fā)生呢? 老李在天高云淡的季節(jié),或者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常坐在院子的棗樹下,望著墻發(fā)呆。 他在搜索著同樣的一雙目光,就像多年前他用一根細細的竹竿,挑起她的紅蓋頭,一瞬間,眸子的交集碰撞。 鳳姑躲著他,躲著內(nèi)心的一個隱私。 她情愿囚在思想里,讓一份情變成一只蝴蝶,守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滄海,也不肯背離初衷。 德利的暗疾就是在結(jié)婚那天埋下的,怎么也不好,他試圖忘掉老李,李顯貴伸給鳳姑的眼神。 但是,他不可以,做不到忘記。 他最不濟就是曬一個脊背,對著鳳姑撲過來的夜晚。 有時候,德利的目光含著刀子。在鳳姑與李顯貴身上游來游去,卻不出聲。 德利就如溺水者,找不到一棵救命的稻草。 李顯貴呢?隔著一堵墻,沒有聽到廝打聲,哪怕爭吵聲,他也有理由趟過這堵墻。 許多年里,兩家有個大事小情,還是不斷聯(lián)系的。 素常日子,借把鐵锨,镢頭,剪子,刻刀,都是兩家孩子跑腿兒。 老李的女兒小鹿,比德利的兒子慕白大兩歲。 他們對火墻沒有任何概念和想法,哧溜哧溜,爬上爬下,像喝面疙瘩一樣順暢。老李家那棵小棗樹就依在火墻這邊,興高采烈地把枝蔓蔓延到德利家的菜園子上空,拋下一片林蔭。 晴朗的日子,棗樹被風吹出一股股柔情似水的曲調(diào),密密匝匝的葉子,摟抱著德利的目光。 德利就在心里磨過砍刀,磨得鋒利無比,豎在日影里,就像一面鏡子。 照著李顯貴一張得意忘形的臉,這張臉從小時候,穿開襠褲摔泥巴玩時,就一直笑盈盈的,好像沒有愁煩似的。 兩家人夏天,捧著飯碗聚在門口那口水井臺上吃飯,李顯貴的白瓷碗不是兩塊雞腿肉,就是白得耀眼的麥粉春餅。 德利的塑料碗內(nèi),躺著玉米糊糊或者高粱米飯,最好的是一疙瘩青椒炒雞蛋。 讀書的時候,德利和李顯貴一個班。 李顯貴做了學習委員,每天早晨收作業(yè)的時候,德利就在心里種下一千個愿望,他憤憤不平地說,李顯貴,遲早有一天,我要活得比你精彩,你等著。 德利揣著恨,又不得不向李顯貴妥協(xié)。 李顯貴和德利,兩家隔著一堵墻,僅僅是一堵墻。小孩子又是頑劣搗蛋的年齡,這邊干架,不到十分鐘就和好如初。主要是德利需要一個玩伴,德利的姐姐喜兒在家紡線,一梭子一梭子的白花花的繭線,擺在她閨房的床頭,紡來天邊朵朵彩霞,紡走窗欞疲倦的月牙。 德利不找李顯貴,他也會在某一時刻,一顆腦袋趴在火墻上,朝那院撒目,揪幾聲口哨,一般是三聲。德利在第二聲口哨余音裊裊時,就挪開木板門,把自己放了出來。 那當兒,喜兒的紡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搖出沉淀在歲月里,谷物的香氣。 李顯貴就知道,德利會在第二遍口哨時出來,就像他同樣在月亮地里,守著母親養(yǎng)的兔兔,感覺盛大的寂寞,鋪天蓋地而來一樣。 他們兩個清楚,彼此都被需要。 但德利不明白,大人們?yōu)槭裁丛诩氈δ┕?jié)的小事上,不親力親為。譬如,母親借一根五號繡花針,也吩咐德利做她的腳。 哪一天同一個園子飄蕩的菜香,德利與李顯貴必能在飯口,都可以吃到。 他們只有一堵墻的距離。 別看一堵墻,土墻也缺乏暖色調(diào)的鋪陳,更沒有建筑的音樂美。卻阻隔了心的交流。 有時候,德利和李顯貴在一起玩滾鐵環(huán),或者溜冰車。兩個就不約而同問,父母之間為什么不說話,好像陌生人,又似乎被一層網(wǎng),網(wǎng)著。誰也出不去,別人也休想進來。后來,德利去讀技校,學的是汽車修理?;貋砗缶桶褟B子簡單收拾了一下,抹了白灰,鋪了瓷磚,門口掛了修車的牌子,鼓搗起這個生意。 德利不單修大車,誰的獨輪車,自行車壞了推來,照舊修。換小零件什么的給個本錢,笑盈盈地接了,不嫌少,多了也不要。充氣筒充一下氣,要一毛。這是規(guī)矩,德利立的規(guī)矩,大伙一開始有意見。細細一咂磨,一毛錢擱那時,買十塊水果糖,一根小豆冰棍,一支麻花。 后來,日子越發(fā)好過了,德利的兒子慕白滿大街跑,拎著瓶子打醬油了,充一次氣一毛的規(guī)矩也沒變,鄉(xiāng)親們就不吱聲了。 李顯貴靠手藝吃飯,德利也是。但李顯貴的木匠活兒被家具店搶了風頭后,他的生意門可羅雀。 德利的修車行心靈感應似的,日落西山。為嘛?屯子的年輕人都往城市奔?;搜举I一間火柴盒一樣的房子住著,寧肯租十幾平米的斗室,也不愿在北部灣侍弄土地,留守的人,養(yǎng)著零星幾臺農(nóng)用車,即便來修理,哪能喂飽德利的修車行? 修車行空曠,可以塞進整個村莊,一天之中,難得見個人影,倒是鳥兒常常光顧。 4 鳳姑奔跑的速度慢了下來,大街上突然熱鬧起來,有眼睛靠在樹后,或者柴草垛旁,瞄一眼,又瞄一眼。鐵锨和犁鏵都停止運動,很有雅興地咀嚼著鳳姑。 終于出現(xiàn)一條狗,草狗。不是什么名犬,它一開始比較警惕,用黑豆似的小眼珠盯著鳳姑,身上褐色的毛發(fā),被火苗舔過,一片一片凹凸不平,就像掛著一張世界地圖。 鳳姑不再奔跑,跟她的一個意念密切相關。為什么奔跑?難道是對謊言的助紂為虐? 她想起德利掄過來的扁擔,棗木扁擔經(jīng)不住歲月的盤剝,中間地段彎曲著,像一支拉不開的弓。 這只扁擔,先是在德利手上踟躕了一會兒。然后才不情愿地飛了過來。那時候,火墻一角正有目光在探尋。 扁擔驚飛了棗樹上的一對喜鵲,驚得火墻晃了幾晃,險些跌倒。 鳳姑奔跑的原因很簡單,也許,鳳姑還沒來得及思考,邁哪只腳合適,幾根神經(jīng)被割羊草似的,擼得生疼,就慌不擇路地射了出去。 扁擔在修車行屋檐下,活了二十年,第一次被扯上戰(zhàn)爭的煙火。它有些興奮,也在想落在女主人頭上,肩膀一側(cè)會起什么效果?畢竟,扁擔的價值不是打人,而是挑著德利一家的天空。 停下來的鳳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著腳。好在花兒都開了,在路邊的草坪上,蝴蝶也翩翩起舞了,幾朵白云棉花一樣飄來飄去,鳳姑的思想在蕩秋千,去哪兒?娘前年走了,沒有娘的老家是別人的,過完娘百日,爹就把一個女人領回家來。 鳳姑偶爾回去,拎點爹愛吃的豬皮凍,蒸一圈發(fā)酵饅頭,那次,爹生日。鳳姑就帶著這兩樣東西走家。 放在炕桌上,繼母瞅了一眼,從喉嚨內(nèi)擠出一個哼音。 鳳姑就覺得饅頭也飄起雪花了,冷飯好吃,冷臉難受。爹不遮風不擋雨的,鳳姑掃了一遍堂屋,墻壁上娘的相片,不知什么時候取下來了。 鳳姑扒拉一口飯,就匆匆忙忙折回了,爹哎哎了兩聲,像被噎著似的,卡殼了。 鳳姑的心被泡在鹽缸里,打磨得生疼生疼。 那天,鳳姑將娘家和婆家的路,拉長再拉長。 鳳姑知道,自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娘家了,她看著爹,寵愛繼母的眼神就像春天里談戀愛的少男少女。 現(xiàn)在,鳳姑漫無目的,走著走著居然來到了坨坨河的上游。 下午的坨坨河,安靜得不像話。河面上平展的像一支鏡子,幾只潔白的鸕鶿仿佛點綴在畫軸上的云。河畔百年生的楊樹,寧謐地佇立著,如一思想中的智者。 鳥兒的喧囂恰恰畫龍點睛,讓藍天更遼闊,大地更蒼茫,鳳姑第一次驚覺,原來坨坨河可以美得徹骨,精致到靈魂。 許多年來,鳳姑生長在坨坨河,卻忽略了它的絢爛驚艷。 鳳姑坐在河邊的一塊青石板上,水面上映出一塵不染的藍天,樹影,以及自己一張有些憔悴的臉。那張臉還有一絲生動,素面朝天,不施粉黛,眉眼清秀,尤其是右眼下面一顆豆粒大的紅痣,娘說,美人痣。娘不止一次說,這美人痣不好,鳳姑問了無數(shù)遍,鳳姑也不知道美人痣到底做錯了什么?它寸步不離跟了幾十年,還在堅守著,今天,鳳姑看著它有些扎眼。 一只布谷鳥挺著灰白的羽毛,煽動著翅膀落在一坨巨大的磐石上,與鳳姑用眼睛交流,沒有飛走的意思。 瞧,它不僅以眼神傳遞對鳳姑的喜悅,又撩起迷人的歌喉,在一聲一聲編制人類和鳥兒之間的友情。 娘在的時候說過,布谷鳥是很靈性的,它的造訪會給人帶來喜慶。 奔跑讓身體熱量暴增,虛汗淋漓,歇息后衣衫緊緊貼在前胸后背,鳳姑不由自主地苦笑,哪來的喜慶?慕白在學校寄宿,就讀的一中在市里,周末回家一趟,搬走下周的生活學習所需。 慕白每次出現(xiàn)在坨坨河,胳膊上必吊著小鹿。 坨坨河居住的人戲謔慕白和小鹿,一對小夫妻。 討他倆的喜糖吃,慕白靦腆,咬著嘴唇,不說話。小鹿咯咯咯甩來一串百靈鳥似的笑聲,面包會有的,喜糖也會有的,還早著呢。 李顯貴對著女兒,蕩秋千樣地吊著慕白沉默著,李顯貴不開口,屋里的婆娘也噤聲,他女人低眉順眼,四間瓦房就是她的羊圈,但李顯貴家的門是敞了懷兒的。 李顯貴有理由相信,他女人何花,活在唐詩宋詞的炊煙里,不肯醒來。何花舞文弄墨,田間地頭成了她的書桌,寫著寫著,何花就招來了市電視臺的記者,也有了豆腐塊文章,一篇篇貼在各地報刊雜志上。 何花呢?對李顯貴除了床上的活兒,打理好家務,收拾利整李顯貴和小鹿父女的衣食住行,一頭扎在寫作中,鮮衣怒馬。 何花不動聲色,守著李顯貴與家。把自己站做一棵樹,她明明清楚李顯貴心底住著另一棵樹,不說。 她將李顯貴看得很重,比生命還燙手,沉甸甸地生長在脈絡里,呼吸一下都是李顯貴身上的木屑味兒。 一個人在靈魂的層面扎根了,那是怎么努力也拔不掉的。 何花學會在一種自我消化的環(huán)境下,游弋。她允許李顯貴心中住著另一片陽光,也是出于自信。李顯貴只是想想而已。 但是,何花沒法預測,事物在不斷的發(fā)展,變幻莫測的節(jié)奏,能絆倒一個堅強的人。 就如何花無法在火墻那邊,揣摩一根扁擔扔出去后,接下來的故事,是喜是悲。 李顯貴捏著一柄月牙鐮出去割青草喂豬,何花收回停留在火墻那方的目光,進房間打開臺式電腦,為一篇小說結(jié)尾,她猶豫不決,該是喜劇結(jié)束,還是留白? 何花小說中的男主角,暗戀著堂弟的媳婦,此刻,男主角朝村莊的泉水河走去,河畔上密密麻麻遍及著蓊郁的青草,他要給家里的幾十只羊,割大批的嫩草,還有三只母羊準備產(chǎn)崽了,必須營養(yǎng)跟得上,何花寫到這里,抬頭望望窗外,院內(nèi)的一棵丁香樹盛綻著七色的花瓣,書上有記載,介紹過七色丁香,稀有罕見,誰擁有這種七色丁香花樹,將有一段桃色故事。 何花突然想起,丁香樹是李顯貴從外地給人雕刻時,帶回來的。 再繼續(xù)收尾,男主角在泉水河上源,鳥鳴山澗,水流潺潺。陽光熾熱地貼著他,他想洗個澡,然后,割草。大片大片的青草,嫩生生的可以掐出湯兒,羊十分喜歡吃呢。 男主角脫了上衣,剛要拉開褲帶,冷丁發(fā)現(xiàn),白楊樹掩映下的陰涼處坐著一個人,確切地說,是個女人。 男主角盯著女人的背影,似曾相識。 難道是做夢?這泉水河上游古木參天,又地處山脈環(huán)繞,誰家女子敢獨自來這里?莫非是傳說中的白狐? 男主角謹慎地挪了過去。 此刻,鳳姑面前的坨坨河上,多了一張棱角分明的臉,鏡子打了一個擺子,開始呻吟起來。 5 李顯貴把木匠那套家什,在院子里砸得稀碎的上午,五月的北部灣就像一塊質(zhì)地柔軟的綢子,被突然的雜音劃出一道裂痕。 在田埂堤壩忙碌的手掌,下意識地攥緊鋤頭和镢頭,它們配合著耳朵和心臟,朝著劃過絲綢的聲響,張望。 李顯貴為什么要砸掉,跟隨他半生時光的工具? 誰也不清楚,李顯貴究竟哪根神經(jīng)出了毛病,也許是逃避坨坨河沿岸的父老鄉(xiāng)親請其做棺材? 就在大家將好奇的心揣著,一路跟斗把式地涌向李顯貴家門前,老氣橫秋的土街上,步奏穩(wěn)妥地開來一輛墨綠色越野車。 越野車就像一只疲倦的甲殼蟲,喘著濃重的粗氣,吱的一下,泊在李顯貴門口。 李顯貴木制的家什被投進火堆,還在燃燒。青煙暴怒地抽打著空氣,一股子棗木的香氣,撲面而來。火苗忽閃著的眼睛,委屈地看著世界。 那幾塊尚未被火勢吞沒的木頭,對這個凡塵充滿了依依惜別的眷戀。 木頭的一生,在火苗的切割中,化作一綹煙霧,在空曠的天際消散。 越野車下來的人,目睹了李顯貴燒毀木匠家什的現(xiàn)場,他的身子不禁一踉蹌,三十年前的夏天,他寄宿在坨坨河的生產(chǎn)隊閑房內(nèi),月色朦朧的夜晚,叩開他木板門的少年,手中躺著兩枚又大又紅的桃子。 那時候的蘋果,桃子比豬肉金貴。少年捧著桃子,送來一臉月亮般的微笑。 一瞬間,他的心豁然開朗。感到生命里,驟然遍及著美麗若水的月光。就是兩枚桃子打開了他和少年交流的窗戶,更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或者少年與他的父親也蒙在鼓里。 坨坨河接納了他一個異鄉(xiāng)人,也為他暗戀的種子,找準了一片肥沃的泥壤。 月朗風清的坨坨河畔,天做鋪蓋,地當床。 桑葚大紅大紫的季節(jié),唧唧鳥在蘆葦蕩里一聲一聲編織的小夜曲,撥撩得他骨節(jié)粗大,心靈的城池兵荒馬亂。柳梢頭,月兒笑瞇瞇地摟著枝蔓,俯視著大地。 他的歌哨在那家院墻外,幽怨傾訴時,一扇窗滅了一盞燈。 這樣的偷,令他忐忑不安,收下關門徒弟之后,他一心一意把畢生所學傳授給月光下,叩門的少年。 后來,他離開坨坨河,原因是夢里女兒在呼喚,爸爸回來吧,奶奶生病了。 似乎一切皆是天意,兩個原本不同軌道的人,在地球的一隅遇見,偶然擦出火花,但彼此都固守著一座責任的喜馬拉雅山,所以,他選擇了回程的車票。今天,他捋著嘴巴上攀附的幾根白胡須,仿佛捋著一段段悲歡離合的光陰。 他盯著一攏火光,情不自禁地苦笑了一下,在和當年的少年眸子對接時,淚居然不假思索地滾落出來。 李顯貴先是皮笑,接下來肉笑,筋骨也隨著情緒的變化,轉(zhuǎn)換成春夏秋冬的標示。冷,熱,暖,愁。猛地,李顯貴碰觸了何花驚慌失措的表情。 這張表情,李顯貴在電視劇里經(jīng)常讀到,沒曾想,活在電視劇中的表情走下熒屏,在硬邦邦地現(xiàn)實版圖,給了李顯貴一瓢涼水。 李顯貴絕對相信,此時的何花,就是一位很有演技的明星,不愧是坨坨河畔被炒來炒去的鄉(xiāng)土作家。 李顯貴被自己驚出一身虛汗,他張巴了半天嘴,愣是沒喊出師傅二字,何花卻用一個請進的姿勢,結(jié)束了不尷不尬的重逢儀式。 坨坨河的人明白,這坨大地上,會有一場花事上映,亦如多年前,流淌在桑葚樹叢里的戀曲。 鳳姑呢?橫旦在兩家中間的一堵墻,這一天不知為什么被德利掄起的鋼釬捅個大窟窿,石頭稀里嘩啦,打亂的算盤珠子似的,落在雙方的菜地上,德利沖著坨坨河上空,甩出鞭子般的嚎叫:“我就是個王八蛋……” 坨坨河不復往昔的平靜,這是枯燥了很久的坨坨河人,從骨髓到靈魂都長出腳的場景。 他們就連吃飯的功夫,端出飯碗,蹲著站著倚著,在某某的大街上,一邊吞咽著谷物,一邊繪聲繪色地講述著那堵火墻牽引出來的故事。 每張嘴巴在捯飭米粒與蔬菜的過程中,將坨坨河昨日的沉寂,撕開一條豁口,一系列關于幾位演員,誰是主角,誰是配角的爭論,比露天電影走街串巷演出還熱鬧。 一場中雨,讓北部灣街上,汪著一泡泡雨水,雨過天晴,一顆日頭,展開激情的臂膀,熱烈地擁抱著這片土地上的一花一草。 螞蟻上樹,蝴蝶煽動翅膀繞著花花草草飛舞。 一串喜慶的煙花爆竹聲,在坨坨河岸畔盤旋。 李顯貴春風滿面,伸著剪子,在兩名禮儀小姐扯著的紅綢布中央,剪彩。 一只龍飛鳳舞刻著李章木器加工城的牌子,高高坐在李顯貴家新壘起來的大門樓上。 大伙像提前過年一樣,穿戴一新,來看西洋景。 很多人在議論,牌匾上那個章字是緣何而來的? 這時,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德利竟和李顯貴一左一右戳在李顯貴的師傅身邊,儼然沒有了仇視和隔閡。 接著,有人爆出,牌匾上的章字,其實是李顯貴他師傅的姓兒。 德利被任命為李章木器城的副總經(jīng)理,負責隨章師傅去南方進貨,洽談業(yè)務。 李顯貴是經(jīng)理,主要是對各種款式家具進行加工創(chuàng)作。 剪彩儀式完畢后,德利召集幾個男勞力,徹底拆了那堵墻,騰出自家院落,廈子,放置家具,招攬生意。 鳳姑對周末回來住的慕白說:“好好和小鹿相處,以后考上大學,你倆能不能走到一起,就看上天怎么安排了?!?/span> 慕白啃著娘燉的糖醋排骨,只覺得唇齒間都是肉香,他面前晃動著一個女孩清純的笑臉,每個周末下午二點,女孩必到學校的圖書室看書。 慕白只知道她是城市女孩,父親是物資局局長。 一陣丁香花的芬芳沿著窗戶,卷了進來,慕白抬眼瞅了瞅,今年的丁香花唯獨紫色的花瓣,不是七色丁香花。 作者簡介 張淑清,遼寧省大連人。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 總編:湛藍 名譽總編:趙麗麗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桑恒昌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李國仁\楊秀武 \驥亮 策劃部: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編:煙花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陳風華 美編:無兮 ETA 編輯部: 總監(jiān):徐和生 主編:清歡 編輯: 風碎倒影 連云雷 播音部: 主播:魏小裴 自在花開 眉如遠山 西西 這是一個有溫度的平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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