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老父親七十有五。

       火車駛向祖國的南海邊--深圳。

       “到了深圳就可勁地玩吧，愿上哪就上哪；坐公交車不花錢，逛公園不花錢，出地鐵口有老人專用通道……”

       車座對面是位深圳人，得知道老父親的年齡，聽說我們是去深圳看孩子，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熱情地介紹。

       “用老年證嗎？”

       “不用，有身份證就行?！睆奈闯鲞^遠門的父親，把一直射向窗外的視線收回來，瞪大了眼睛，聽著，咀嚼著，滿眸憧憬----我在這里作個旁白，老父親此時的心景，或許正應了馬未都先生那句話，改革開放的好時候，俺是可丁可卯地趕上了。

       置身深圳這片奇花爭艷的熱土，腳步不舍得停歇。天亮即出門，日落才思歸。那陣子，感覺老父親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走到哪兒，他一準跟到哪兒，從沒拉在我后面過，也沒說腰酸腿疼的。期間，我稍作停步，常問，累吧？不累。我就遞上水，喝一口，繼續(xù)下一個景點。

       忘記第幾天了，打卡來到他自愿“濕身”的地方。南方太陽直射，人照陽光下，無論你多高大，投在地上，就是一小黑點兒，而體感就像悶在大蒸籠里。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緊貼身上，讓人感覺更憋悶。約下午兩點的時候，正好趕上潑水節(jié)表演。滿天的水花、水束、水柱交織，男女老少，當然年輕人居多，穿的花花綠綠，歡笑著，雀躍著，揮潑著，狂顛著。

       一絲絲涼意襲過身來。老父親停下腳步。

       “想去試試嗎？”

       “嗯?！?/p>

       “能行嗎？”

       “行?！?/p>

       “咱可沒帶換洗的衣服啊?！?/p>

       “沒事。你看我這身就濕淋淋的?！?/p>

       老父親從小在家鄉(xiāng)的繡江河里長大，水性很好。這滿天的水網(wǎng)，也許是他童年的回歸。他拿起盆子，從旁邊大桶里舀滿，轉(zhuǎn)身要潑一個中年男人，不料，遠處幾盆水潑來，蒙住了他的臉。他放下盆，兩手拱起抹一把臉，又端起盆，準備再潑，結(jié)果，迎面又一人潑來，把他劈頭蓋臉的給蓋住了。這潑水，真是澆人不淺啊!

       眾所周知，潑水節(jié)是傣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一般持續(xù)3到7天，大家用清水相互潑灑，祈求洗去過去一年的不吉不順不暢不快。而被潑水是友好、受歡迎的意思。顯然，老父親剛一進場，就受此殊榮了?，F(xiàn)在想來，大概與他是人群里的年長者有關(guān)吧。當然，恐怕還與鵬城的待人之道有關(guān)：來了，就是深圳人!這樣地道、直白的街頭語，讓人心暖。

       我坐在偌大圓型的觀眾席上，遠遠地欣賞著，眼前分明晃動著老父親勞作的光影。

       老父親上世紀四十年代，生于濟南的歷城。所以，長輩就給他取了這個小名。他這一代趕上了硝煙彌漫的歲月，之后，舉家搬回老家。老父親在叔輩姊妹中排行老小，有文化的五姑就一直叫他小兄弟。按說，老小在家庭中是最受疼愛的，可是隨著家庭枝葉的蔓發(fā)、生長，他也得用氣力支撐起屬于自己的那枝。老父親早年就沒了父親，跟我奶奶過活。他給我說過好幾次，在那五脊六獸、普遍沒啥吃的年月里，他正是小青年，正兒八經(jīng)的勞力，就用小推車給公社、隊里推東西。應了這，他的口糧就夠他和我奶奶吃的。說到這些時，他好像又回到那個年代，語速變慢，仰望著天，末了就這樣快速結(jié)尾：你知不道這些事，生你的時候，沒啥吃的日子就過去了。

       記不清具體哪一年了，數(shù)以千計的紅旗，飄滿了山坡，鄉(xiāng)人們手拉肩扛，推土墊溝，硬讓家鄉(xiāng)城北山變成了大梯田，提水壩和高架水渠也送繡江河水蜿蜒到上山。隊里每年收成的地瓜、高粱、豆子，鄉(xiāng)人們弓腰、挺腿把獨輪車推上山，再用有簡易車軋的小推車送到各家各戶。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員。由于無冬歷夏，歲月兼程，老父親的腿變成了“蚯蚓腿”。陰雨天，沒事的時候，我就用食指揉摸父親腿上的紫色小“蚯蚓”，軟中帶硬，無頭無緒，像一團麻。我問，疼嗎？不疼?，F(xiàn)在想來，這些“蚯蚓”，經(jīng)霜歷雨，風吹日曬，或許已成了老父親歲月記憶的溝回了吧。

       晚上收工回家，父親就開始洗澡。這可能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光。人從水中來，又回水中去。這應該是人生的一大樂事。我的任務就是給老父親搓搓背。這時，父親雙手撐在樹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背一弓，身子成了一條弧。他的整個脊背、臂膀是深褐色的，脊柱上的骨節(jié)，從脖子處到腰部，清晰可辨。脊柱的兩側(cè)，齊整整對排著肋骨，像胸部的×片，畫感突出。我用食指沿著脊柱，從上往下滑，有種起伏的節(jié)奏感。隨著我的小手，在他背上來回揉搓，一條條土黑色的、小圓面條就爬出了體內(nèi)，這些小泥條，我們管它叫qun；對付的辦法就是，先澆上水，再打肥皂，用清水沖，如此兩遍，就見他脊背上綴滿了水珠，晶瑩透亮，像天上星星，暮光下向我眨眼。我舍不得擦去這些虎視耽耽的小精靈，喜歡看它在父親背上駐守或蠕動的樣子，有時感覺就像清綠荷葉上的水珠，識微觀天；微風一吻，它就驚覺又害羞地滑下去，不見了。父親的脊背呈倒三角型，肩部寬闊，腰部細瘦；引人注目的是，只有腰部，才是他身上最白的地方。所以母親常開玩笑，說他是全家最黑的人。

       是啊，老父親一輩子都在弓背朝天，用肌體的物理彎度托起家庭的生計；脊背的下面，是他與母親，合手栽植、心心念念盼望參天的三株樹苗，而流下的那顆顆汗珠，是對我們孩兒輩不倦的叮嚀。

       快看，彩虹！旁邊小姑姑的驚叫，把我的視覺聽覺拽回了表演現(xiàn)場。

       斷續(xù)的彩虹下，就見老父親放下盆，抹一把臉，轉(zhuǎn)身取水再戰(zhàn)。這時，一旁助戰(zhàn)的我，真想上去幫老父親一把----快速地搖水，快速地朝人群潑去。心切之際，就見老父親，不曾轉(zhuǎn)身，雙腿一曲，兩胳膊一舉，一盆水直接高過頭頂，朝后潑去。水面所及，好多人接受了回報。

       我會意地笑了，心情松馳下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潑水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人在水網(wǎng)中，只能看個大輪廓，根本分不清哪是老父親的濕影了。

       潑水節(jié)目終了的時候，我瞪大眼睛，在人群里望眼欲穿，就是不見老父親的身影，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經(jīng)意間，驀然回首，老父親來到面前。

       找不到你，可急死我了；想打手機來，可你的手機在我身上。

       我心里有數(shù)，老父親喘著粗氣說，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能找到你，反正你得等著我。，

       呵呵!老父親心有定律、不糊涂啊!

       這個潑水節(jié)真好，咱說那燥熱、愁緒、不順心的事了，一到里頭，就啥都忘了，一下子覺得年輕了不少。吃晚飯時，老父親自言自語，分明也是讓我聽到。

       是啊，我就在想，一個70多歲的人了，還有這樣的好奇與活力，投入這樣的一個節(jié)日狂歡，他的心態(tài)該是多么年輕啊。相比之下，我遇到這狂顛的場面，就顯得深沉一些，自持一些，不想甩開膀子，一頭扎進這水霧四起的水場，弄個渾身濕漉漉。其實，人要活得精彩，活得開心，那就要忘記年齡，忘記角色，忘記該忘記的一切，腿隨心走。只要心態(tài)是朝陽，人生的風帆總有源動力。

       再說曾經(jīng)作為南海之濱小漁村的深圳，為了增添城市文化的魅力，集華夏九洲著名景觀民俗于一體，統(tǒng)一打造了這處錦繡中華民俗村?！耙徊阶哌M歷史，一日了解民俗文化”，真正打通了讓世人上最便捷地、了解濃縮版的中華民俗的通道?？粗按濉眱?nèi)滿天紛飛的水花，那種火爆、撼人的場景，確有讓人欲罷不能的誘惑。今天的老父親，兩腳走出黃土地，縱身躍入大都市，看到這漫天水幕，自然又想到了童年繡江河里的嬉戲，回到了日落時分家園里洗澡的場景。身置這水立方中，悠哉之情而生，觸水之樂復發(fā)。

       辛勞了一輩子的老父親啊，接下來的幾天里，你就可勁地玩吧，歡吧----我都陪你。看著老父親光著膀子、仰頭喝啤酒，我在心里默道。

       最近幾天，時隔四十多年，再一次給老父親搓背。目光所及，不再是當年的肉皮包骨頭，老父親的肩膀、腰圍更肉實了，早年那凸出、清晰可辨的×光片也無從找起?！皬年犂锓值馗苫畹哪顷囎悠穑烷_始長肉了?！崩细赣H告訴我。

       寫下這些，準備潤色時，就問老父親，那天潑水，你為啥那么嗨??？

       嗨！出來就是玩的再說!坐車、逛公園又不花錢，不玩白不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