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劉叔
文/胡云琦
一、夢游
興安有松,可以媲檀
云中人涉雪采運
他們以鋸木在嶺上筑山
使陽光朗照金色圓周
——@老一輩林區(qū)開發(fā)建設者
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是我國最大的國有林區(qū),這里的生態(tài)功能區(qū)總面積為10.67萬平方公里,活立木總蓄積、森林蓄積量均居全國國有林區(qū)之首。新中國成立后的早期開發(fā),木材生產(chǎn)的采集運生產(chǎn)方式、全部以人力為主。奔波在天然原始林下的務林工作者,就像白雪公主故事里的小矮人,他們使用板斧、二人抬大鋸、和彎把鋸伐木,用牛馬拉爬犁、趕套子在冰雪滑道上集材,靠自然法力水運流送木材。
集材在坡嶺跡地上堆起了一座座木山,所有木山從側(cè)面看上去都像明黃燦爛的金字塔。這就是內(nèi)蒙古林區(qū)早期開發(fā)年代放大版的橫截面。勞動方式原始古樸,但卻不乏智慧。
誰見過巍峨起伏、生機盎然的崇山峻嶺?是我們的前輩。
誰見過樹高林密、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是我們的前輩。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
——《詩經(jīng)》
我小時候,日日夢寐能遇到一位高師,有尊長摯愛且為我傳道授業(yè)解惑。
這個夢,圓的很遲——
那年,我在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深山老林里見到了一位貌不驚人的務林老人,想不到后來,他卻成了我獨立生活的老師和我心里的英雄。
“嘔嘔嘔”——
參夾哭腔與惋惜的低笑獨語是劉叔于午夜釋放自己的平衡絕技,修煉了這么多年,這聲音不但擁有了管弦樂的魔力,而且還能與工友們神睡的鼾音達成默契。
“嘔嘔嘔”——
這聲音讓我想起森林中叼回獵物的老鷹在用暗號召喚它的愛子,又似迷途的羔羊在呼喚失散的母親,詼諧、有趣、神秘但無解,那不是簡單的懵懂嬰兒在咿呀學語,而是孤言人在用奇特的方式在與常人看不見的神靈勾通 ……
“嘔嘔嘔”——
這聲音隨著提燈的光暈在帳篷內(nèi)彌漫,向寒風呼嘯的雪野傳遞;一個黑色的影子也就靈魂般先于劉叔飄立起來,搖曳在我鋪頭的左側(cè),然后遮住半邊帳篷頂,再旋轉(zhuǎn)到另外一側(cè)。很快,劉叔精瘦的、能分清肋骨的肉身便在那個黑影的引力下上提,立起來。這一系列動作是與先穿內(nèi)衣聯(lián)系在一起的,不太配套的是劉叔脖頸上那塊突出的肉包,宛如磐石一樣始終向后綴著,分明有好幾次,我就看到劉叔快要立直的身子又被那個肉包拽倒在床上。在劉叔的精神世界里,也許、那個肉包是根本不存在的;于是,每次跌坐在床上之后,他都會順勢倒下,繼而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翻身下床。
笑起來有些塌腮的劉叔,仔細看上去很像一個永遠也長不大的頑童。特別是他活躍在午夜帳篷里躡手躡腳的步影,簡直就像一個幽靈;走動、但不聞其聲。就算他用一米多長的純鐵火爐鉤子鉤起沉重的鐵皮爐蓋,然后再把一截截二三十斤重的濕木柈子填到火爐中,偌大的空間依然是安然悄靜而沒有響動;工隊上把這種專職負責人員與機械設備保暖的工種叫燒爐工。
——輕工種。
劉叔每夜向火爐內(nèi)填好燒柴之后,都會習慣性地幫助入睡的隊友檢查一遍鞋子;看看勞動一天的隊友是否忘記晾鞋墊。如果真有隊友忘記晾鞋墊了,劉叔就會幫助他們把鞋墊晾好。劉叔每天的工作,不但要照看好上下兩個帳篷的保暖,而且還要去三里外的絞盤起重機機房燒爐子。
我沒到工隊之前,劉叔還有一個相類似的任務,那就是要給五十鈴拖拉機車庫保暖;我到工隊之后,隊長把夜間拖拉機車庫的保暖工作交給了我,劉叔的工作也就相對有些減輕。
劉叔五十多歲,身材不高,他有引人注目的禿頂和會笑的眼睛;他有病,是隊友們背后議論的魔怔病。他有一把保存尚好的日本軍刀,來歷尚且不明。
每逢三更,劉叔常常會持刀入境,與臥牛之床位獨醒,口中默默有詞,項莊舞劍。
因此,劉叔被兼職門神,他的床位緊貼帳篷后門;多半是便于操練,其次是象征性地鎮(zhèn)守。我來之前,劉叔身邊的床位始終空著;我來,順其自然地成了劉叔的近鄰;這對于研究劉叔脖頸上的肉包起到了關(guān)鍵性作用。后經(jīng)多方面考察,我發(fā)現(xiàn)那個肉包有大碗那么大,厚實,如果切下來,相信里邊一定都是很好吃的瘦肉。
認識劉叔那年我初出校門,勉強下咽工隊上的粗糧淡菜時,常常望著劉叔脖頸上的肉包異想天開,做夢。瑟縮在最難熬的冬夜里抵抗失眠,想家,想母親節(jié)日里香味四溢的雞湯,想驢肉餡的餃子,南之橘。想咬一口就掉渣的桃酥。想著想著那些令人胃口大開的美味佳肴就在桌子上堆起來了;饞涎欲滴的我伸出手去撕桌子上的烤羊腿時,就聽母親說:“兒子,你先去廚房把豬頭肉幫媽端上來”。??!還有豬頭肉,太好了。我興致勃勃地跑進廚房,就看見案板上端放著的半個切開的豬頭,煮熟的混合肉香與調(diào)料味兒的豬頭肉該有多么好吃而又不膩人呀?與工隊上的凍大頭菜相比,豬頭肉簡直就是天之極品了。我饞的受不了了,猴撓腮猶如孫悟空見了王母娘娘的蟠桃???、我必須先啃一口;我捧起豬頭,狠狠地咬了一大口,太香了,在生產(chǎn)工隊經(jīng)常吃素、忍受太久突然開葷的食欲集體助陣,手,肩肘、大腿,腰,臉、鼻子、牙,眼睛;它們都仿佛是另外的我在與我分享佳肴。啃,狠狠地啃。第二口還沒咬下來,豬頭肉突然變成了豬,挨殺般地嚎叫......
“——哎呦——哎呦—— 你個混小子,你怎么咬人呢?——救命——救命——”分明是劉叔的聲音。
我大吃一驚,睜開眼;恍惚可見劉叔后脖頸的肉包上多出一排青紫的牙印,被咬破的地方形成了經(jīng)典涌泉,流著血。
“狡辯也沒用,一定是他干的”。聞聲而起、跑過來一看究竟的幾個目擊者、發(fā)現(xiàn)了我按在劉叔肩膀上還沒來得及縮回的雙手,這就是罪證。
“你怎么咬人呀——”丈二金剛摸不到頭的劉叔憤懣地問我——
“你、你、你怎么不是豬頭?。俊卑l(fā)現(xiàn)真的沒有啃到豬頭,而且今后很長時間都吃不到豬頭肉的我,突然鼻子一酸,眼淚像開砸的洪水。滾回自己的鋪頭大哭起來。
——完了,原來又是黃粱一夢;公元一九七八年冬記。
在工隊,成年人的床鋪間距對于睡覺老實的人來說,應該是有其余而無不足的,無奈我從小夢游,嗜肉如命;劉叔小憩的睡姿習慣背對著我,我的睡姿則是習慣背對著他,但是,睡著了,所謂的自我控制與良性約束什么什么的就都死啦死啦的啦。我只要一個翻身就能睡到劉叔的床上去,,我只要第二個翻身就能半騎在劉叔的身上,漫漫人生路,關(guān)于夢游,對于別人來說,一定是鬼使神差的謎,對我來說:只不過是雕蟲小技;深入形容,可以使用“張飛騙馬一個頂倆”。
——我小時候常玩游戲里面的一句臺詞。
二、傾心
“隊長,改善一下伙食吧;新來那小子都快饞瘋了,昨夜突然之間就跑到我的床上,一口一口地咬我后脖頸上的肉包;還說是啃豬頭。”劉叔的話、逗得伙房里排隊打飯的女工們一個個大笑不止、前仰后合。
“怎么會有這種事?老劉,你可別騙人呀!?!?/span>
“我騙你干啥?不信,你自己看?!眲⑹逡贿呎f,一邊轉(zhuǎn)過身,把昨夜被我咬傷的脖子展示給隊長看。
這一幕,恰好被早晨到伙房打飯的我給撞見了。
隊長一見我進了屋,就開門見山地問:“老疙瘩,你怎么咬人呀?你對老劉有什么想法嗎?是不是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夠好?讓你感到不愉快了?”
“沒、沒有,隊長,是我做夢在啃豬頭;一不小心,就啃到劉叔了?!蔽彝掏掏峦碌鼗卮?,臉都羞紅了。
聽到我的話,一位年齡最大,我常叫胖姐的女工憋不住笑,一下把嚼在口中的饅頭噴出來;噴了一地。
滿屋人捧腹大笑,打完飯的隊友奔走相告。
“二隊人也太奇芭了,原來有一個半夜不睡覺,賴在床上耍大刀的劉魔怔;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夢游時會啃人頭的高中畢業(yè)生。”
——消息不脛而走,在一隊與三隊之間瘋傳。劉叔與我、都成了半崖山林場山上山下人的茶余笑料。
自從 “啃豬頭事件”發(fā)生之后,沉浸在慎獨之中的劉叔、自言自語,嘮嘮叨叨的時候也就少了,關(guān)于道教內(nèi)丹學術(shù)語里提到的精氣神、看上去仿佛一下子也好了很多,比如:半夜三更他不再項莊舞劍,而是直勾勾地望著我發(fā)呆;就是最好的論點論據(jù)......
我依舊夢游,只不過此后啃到的不再是劉叔的肉包,而是劉叔的枕頭。
快過年了。我即將告別十八歲,人在工隊生活,有很多必須克服的壞毛病都要自己去面對糾正。
為了防止夢游,不再啃劉叔的豬頭;經(jīng)過劉叔同意,我把一根木頭固定在我與劉叔的床鋪中間。深夜,在我與木頭之間拴了一根繩子;只要越雷池一步,那根繩子就會把我勒醒,方法十分管用。
經(jīng)過一系列實質(zhì)性的努力,劉叔對我的戒備漸漸放松;態(tài)度好轉(zhuǎn),白天,隊友們都去楞場工作時,帳篷內(nèi)只剩下我們倆,劉叔偶爾會與我聊天——
“劉叔,你脖頸子上的肉包是先天性的嗎?”
“嗯”——劉叔卷著旱煙在他自己的鋪頭上“哼”了一聲,一提起肉包與日本軍刀,他就不愛搭理我。
其實我知道,劉叔后脖梗子上的肉包是年輕時抬木頭壓出來的。
第二天下午,沒有燈光的帳篷里黑乎乎的;可以聽到白毛風在樹梢上吼叫,天空,紛揚著冷空氣的鵝毛,那天,采伐人員雪休......
“劉叔,你那把日本戰(zhàn)刀是從哪里得來的?我老爸有一塊古代的英式懷表,走的很準;等下次回家我把它帶來,咱們交換吧?!?/span>
“嘿嘿,你小子,等拿來再說?!?/span>
——劉叔吸完了煙,看著我笑。他吸的是旱煙,用一個咖啡色套花紋煙斗,黑酚醛樹脂頂上鑲有一圈黃銅。
劉叔一般情況下不會以笑示人,只笑給自己;如果他很明顯地用老太太一樣的瞇縫眼朝你笑,就說明你說的事,他基本同意了。
“關(guān)于日本軍刀這件事,我告訴你,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次日深夜,我去拖拉機車庫檢查爐火的時候,劉叔從后邊跟上來,這樣問我。
“能啊,不就是除非你我二人之外;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道嗎?您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能做到?!?/span>
“嘿嘿,那就好。”
北方一月,明亮如洗的星辰在覆滿霧凇與積雪的密林上空閃爍;藍墨水的高空在穹頂之間轉(zhuǎn)折成花青。借助雪野的幽輝,隱約可見樹木的輪廓,沃野蒼茫,山風斷續(xù)。獨自一人在這樣的寒更夜行,總會或多或少地感到壓抑,那是靈魂兼悲于大自然的威懾所獨有的恐懼,
而必須完成的工作,卻需要你付出膽魄去戰(zhàn)勝怯懦。
總結(jié)自己的體驗,我越發(fā)對劉叔產(chǎn)生了好感與親切的敬意。試想:我一個人,每夜出來給車庫的火爐填燒柴,走在往返不到半里路的林間空地上都會提心吊膽,不但要防止餓狼的偷襲,還要防備傳說的妖怪。能不害怕嗎?可劉叔每夜都要獨自一人夜行,去三里之外的絞盤機起重房燒爐子,難道他就不害怕、他是傻大膽嗎?
打開車庫門,火光從火爐的縫隙透出來,給人一種鑿壁偷光的愜意之暖;打開爐門,你會看到一大堆紅燭般的炭火,那么美,直至心醉;好想變成一顆顆小火星去飛。燃燒吧,我的火!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
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
觸景生情、興致襲來,我不由自主地朗誦起這首古詩?;鸸猓c劉叔打了個照面,他戴著一頂深藍華達呢面料的狗皮帽;在一身勞動布工作服外套了一件羊皮大氅,具有波浪形花彎酷似云卷的白絨羔皮領(lǐng)由上直達底帶。這使站在我面前的瘦小老頭看上去格外精神。
“你讀的是什么詩?”劉叔半知不解地問我,他一生中沒有讀過幾天書。
“這是李白《秋浦歌十七首 其十四》中的“赧郎明月夜”。
“劉叔,要不要您也來一首??!?/span>
“別逗樂子了,我哪會讀詩?我只會《抬木號子》。”
“啊,劉叔;我從小長這么大,只聽別人說過抬木頭人合唱的《抬木號子》,可惜從來沒有親耳聽過;求求您、給我唱一遍吧!?!?/span>
我一邊向爐膛里續(xù)燒柴,一邊和劉叔聊天。
“哈腰掛來嘛、嗨喲!抬起頭來嘛,嘿喲;123來嘛,嗨喲。向前走來嘛、嘿喲嘿呦......”
劉叔隨著歌聲開始表演,激情而亢奮,那一刻的陶醉;又把他帶回了青壯年時代揮汗大干的勞動場面。
劉叔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前工人,他那一代林區(qū)生產(chǎn)開發(fā)建設者;幾乎見證并親歷了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林區(qū)木材生產(chǎn)作業(yè)的全部流程。
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位于祖國北疆,東連地處黑龍江省西南部的松嫩平原,南至吉林洮兒河流域,西接舉世聞名的呼倫貝爾天然牧場,西南與蒙古國交界,北部和西北部與俄羅斯南河相望。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古稱“東金山”,又稱“夏思阿林”、“金阿林”。分別為通古斯?jié)M語、錫伯語和蒙語,意為“白色的山”或“山嶺;代表祁寒極冷的地方。
50年代的冬天,山野中的氣溫要比現(xiàn)在冬天的氣溫低很多;工人們身穿很厚的棉衣棉褲,腳穿高腰膠皮棉烏璐,打著腿繃,手戴手悶子在野外作業(yè)。
聽劉叔講:那時,工人們吃的糧食,是他們自己在幾十公里外的山下糧店扛回來的。
每次下山扛糧食,都要走一天一夜的長路。開春, 倒春寒里的飛雪,陡增了山野的迷蒙,如果不身臨其境,也許你不會相信;那些大雪的密度會壓住肆意的寒風??墒?,在跋涉者眼中,那些斜逸于前方忽上忽下的水分子顆粒是美的;也許,深陷高寒鎖封的創(chuàng)業(yè)者腰酸腿疼的疲憊,正是因為那些形似飛花狀若玉蝶的精靈飄逸才有所減輕。
有一天,雪越下越大,看上去好像不會停了;背糧食的人都變成了會行走的雪人,走在最前面的人,側(cè)低著頭、盡力減緩聯(lián)翩飛雪擊打在面部的啄疼。走在中間的人正在盡力縮短自己與前行者的行程;走在后邊的人早已習慣了持之以恒,雖然慢、但是,絕不肯輕易被黑夜攆上單獨的身影,每邁出一步,就與駐地接近一步。每個人的心中,都捏著一桿秤。
戰(zhàn)國時期思想家孟子在《孟子·告子下》中說:“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受命于艱苦歲月,背糧食的伐木人把自己變成了自己的駱駝,牛馬、驢,或者騾子。他們以堅毅為神,鞭撻著負重的肉身前行。
記得周樹人大人在他的作品《故鄉(xiāng)》中曾說:“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背糧食的人腳下,所謂的路;就是他們自己踩出的山道。
“我老了,干不了幾年了。你還年輕,不能總干這種輕輕活;人活一世,總是要挑幾次大梁的,特別是年輕人,更不能喪失工作豪情與斗志。”
那天,我破例陪著劉叔去絞盤起重機房燒爐子,很難得地聽劉叔對我掏心掏肺。
“劉叔,掙面子的活兒;我也想做,可是我干不動??!”
“你們這些嬌生慣養(yǎng)的后生,都讓父母給慣壞了;慣子如殺子??!你應該知道,沒有誰生來就能干重活的,干不動、你不會煉呀?我像你那么大的時候,每天都在集材隊抬木頭。肩膀上壓出了血,晚上休息一碰都疼;第二天還要照常工作。肩杠一挨到血痂那可真像針扎似的疼痛鉆心,一樣的人,都是爹娘生的,誰也不比誰多三頭六臂;看到別人抬木頭的精神勁兒,自己都感到恥辱。只好忍住淚,咬緊牙堅持,不知道肩上要磨掉幾層皮,才能煉成抬木頭的高手,你沒看到我后脖頸上的肉包嗎?就是那個時候抬木頭壓出來的”......
劉叔比我矮一頭,我一米七六;他可能還不到一米六,劉叔一把年紀了,還是個單身。
聽隊長說:劉叔原來還有一個弟弟,二十多年前與劉叔一起抬木頭歸楞,因為木頭垛滾楞,被砸死了。劉叔由于反應快,踏著滑坡的木頭向上跑,才幸免于難,等他穩(wěn)住身體回過頭向下看時,只見弟弟滿頭是血正隨著木頭向下滾;到了坡下,又被從身后滾下來的大木頭壓在下邊。等到木頭不再向下滾動,他從木垛上跑到弟弟身邊時,弟弟的口鼻還在向外噴血;由于受到驚嚇,落下了一個習慣自言自語的毛病。
“干工作就像戰(zhàn)場上殺敵,你不弄死他,他就會弄死你。要有狠勁兒、沖勁兒、拼勁兒。不能動不動就說想家,想啃豬頭什么的?!?/span>
劉叔一有空就會開導我。他的話對我啟發(fā)很大。
三、替工
一張由鐵釘和鐵絲固定的楊木床架上鋪著松木床板,直徑大約有小腿一樣粗的楊木是從駐地附近的山林里挑選的;松木板則由山下林場的鋸木廠提供。床架較高,距離地面將近一米,這種高度睡上去有一種安全感;就算是夜間有狼、熊之類的野生動物跑到帳篷里,也不會輕易就能夠到人。每張大床上都住著兩個人,床與床的夾道旁靠近窗口的一面釘有簡易的木桌,供吃飯使用。
住工棚必需遵守一個約定成俗的規(guī)矩,那就是手腳一定要老實,不能一個鋪頭一個鋪頭地亂竄;不能亂動別人的東西。出于對劉叔的尊重,有好幾次我想趁他不在的時候悄悄看看他的日本軍刀,因為考慮到被其他隊友發(fā)現(xiàn)會被恥笑,所以,每一次只是想想便又止住了。
時間的粗糙,慢慢在紅潤細嫩的手掌上磨出老繭,攥緊拳頭;感覺渾身都是勁兒。
春節(jié)之前一個很深的夜晚,又一次與劉叔坐在集材拖拉機的保暖庫里談心;記得劉叔當時正手拿一縷鋼絲在火上燒,他把鋼絲燒紅了再扔到地上;出于好奇、我不解其意地問:“劉叔,你燒著玩嗎?”
“嘿嘿,你個傻小子、就知道玩兒;如果明天白天你不困,我?guī)闳ヌ淄米印,F(xiàn)在,我們就用這些燒好的鋼絲做兔子套。這鋼絲呀,直接用太硬,兔子鉆了套,收攏太慢會讓兔子跑掉;所以要在火上燒一燒,退掉一些剛性才好用?!眲⑹逡贿呎f,一邊給我做示范,他用鉗子把鋼絲的一端打了個彎,從大概有指甲蓋那么長的地方折過來,然后用左手的食指與大拇指將彎折過來的鋼絲頭與鋼絲捏緊,再用鉗子擰兩下,放下鉗子時;鋼絲的這一端已經(jīng)擰出一個小圓環(huán),劉叔把很長的那一端鋼絲頭從這個小圓環(huán)穿過去,一個兔子套就算做成了;劉叔為了讓我看得更明白,他把自己的右手當做兔子,伸到套子里;左手抓住套子的固定線端,用力一拉,右手就被套緊了。
劉叔說:“等明天咱們找到兔子經(jīng)常走的小道,把套子下好;只要兔子鉆進去,越掙扎套子勒得就越緊,準沒跑;你就等著吃兔子肉吧?!?/span>
做好兔子套,我們向駐地走;西北風迎面吹來吹得面孔生疼。只好用棉手套半遮著臉,側(cè)著身體前行;月亮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黑咕隆咚中,劉叔手里的提燈不停地來回飄,好像要飛到天上去冒充月亮。
那一夜我睡的特別香,一想到天亮就會和劉叔一起去套兔子;心里就美滋滋的。
隊友們吃過早飯,準備出工的時候;隊長把我叫醒了。隊長說:“小張、醒醒,快起來;今天你有大任務?!?/span>
我一激靈從床上坐起來,揉著眼睛問:“隊長,有啥任務啊?”
“今天采伐隊扛枝桿的江師傅病了,發(fā)高燒;我一會兒要帶他到山下衛(wèi)生所打針,你今天就跟著油鋸手高師傅出工,配合他工作。”
“哎呀,煩死人了;怎么這么巧???人家今天還要去套兔子呢。我不去!”我一邊說一邊看早已起床,坐在鋪頭吸煙的劉叔。
“套兔子,我看你倒是像個兔子;一跟你說正事兒比誰跑的都快!你套兔子干啥?是不是又饞肉了?最近沒再啃劉師傅的豬頭吧?”隊長笑著說。
“哈哈哈哈——”身邊幾位湊熱鬧的隊友在笑。
我一下不好意思了?!叭ゾ腿ィ孟裾l不敢去似的!”我穿好衣服,匆匆去伙房吃了兩個玉米面蒸糕;跟著高師傅向楞場走。
上了運材道,很快就看見其它高危險作業(yè)組的隊員早已走在我們前面了,甩下我們大概有三百米;天光雪映下,遠遠看去,大步行走、身著棉衣頭戴安全帽的森林采伐隊員一個個就像身披鎧甲威風凜凜的猛士。往常,每天看到他們出工我都會在心里暗暗羨慕,如今,一想到自己也真實地走進了他們的行列,不覺油然為自己驕傲起來。俗語說:“三歲的牤牛,十八歲的漢哪!”不好好地在特種作業(yè)隊大干一場,怎么能體現(xiàn)自己的成長。
來到楞場,取了江師傅留下的支桿和大斧子;跟著高師傅向山上走時,其它作業(yè)組的油鋸已經(jīng)像鐵獸一樣吼了起來。這聲音聽上去讓人熱血沸騰,仿佛整個身心也有無數(shù)鐵獸吼起來,我趟著厚厚的林中積雪,模仿著高師傅教給我的作業(yè)步驟;首先在每一棵待伐樹旁打場子,處理好大樹周圍一兩米范圍內(nèi)的作業(yè)帶,沒有灌木的雪地要用雙腳腳踩平踏實;有灌木矮枝的地方還需要用板斧一一砍掉。除此之外,為了在大樹倒下時安全躲避,防止被反作用力彈起的樹枝、也叫回頭棒擊傷;還需要在大樹兩旁左右各45度角的地方開出兩條兩三米長的安全道。伐木是從靠近裝車場的地方開始的。根據(jù)山勢地形選擇采伐林地樹木,為了便于集材,首先要開出一條集材道;銀山玉樹前,身夸油鋸的高師傅就像一個統(tǒng)帥。他指著嚴陣以待的密林對我說:“來吧,讓我們打敗這千軍萬馬,殺他個人仰馬翻?!?/span>
第一棵迎門樹擋在我們面前威風凜凜如一員虎將,高師傅端著油鋸的雙手就像司機駕控方向盤那樣左右擺動;哞哞直叫的油鋸冒著青煙,樹冠搖晃,樹身抖動,樹根開始叫渣時;高師傅望了我一眼示意我用力抵。當時我早已把支桿的一端搭在樹身上,另一端頂在肩上;看到高師傅的示意,早有準備的我急忙雙手按住支桿向下壓,眼看快要伐透僅剩留弦的大樹依舊不倒,我咬緊牙關(guān)憋足了勁兒死扛;漲得滿臉通紅連眼珠子都快冒出來時,樹身開始傾斜了,高師傅這時也順勢快速抽出油鋸導板,一邊向后退一邊高喊:“順山倒嘍——?!?/span>
伴隨倒樹“咔咔咔”地撅斷留弦的聲響、伴隨失控的樹冠疾速撕裂空氣的呼嘯;心驚膽戰(zhàn)中只聽“轟——”的一聲悶響,一棵剛才還巋然屹立、足足有二十多米的白樺樹倒下了。被倒樹砸中的山坳濺起雪霧,斷枝橫飛;我慌亂的節(jié)拍是與樹木倒下的瞬間同時進行的,連支桿兒都丟了,抱著頭,飛一般逃出好幾米。高師傅看到我的表現(xiàn),忍不住地笑道:“害怕了?”
我不肯承認地回敬:“有點?。〔贿^,也挺好玩兒的。來工隊之前,經(jīng)常會聽到某某人在采伐時受傷的消息,所以這種害怕屬于無知的憂恐。潛意識里總擔心樹木倒下時會砸到自己?,F(xiàn)在知道了,其實沒有那么夸張?!?/span>
高師傅告訴我拿好支桿,并囑咐我說:“這就是不經(jīng)一事、不長一智;下次一定要記住、可千萬別扔了支桿自己跑。支桿是支桿手不可或缺的武器,也是我們采伐工作者最好的伙伴,在并肩工作中;我們離不開它,如果剛才它被倒樹砸斷了,那我們接下來的工作可就沒法干了。”
一上午的采伐工作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吃午飯時;發(fā)現(xiàn)今天是劉叔替我給外業(yè)人員送的午飯。劉叔看到我們回來了,連忙給高師傅點了一支煙,同時問我干的行不行?
我一見到劉叔,急忙在一旁插嘴:“劉叔,你晚間燒爐子,怎么白天沒有休息呀?”
“你這孩子,沒看見我正和高師傅說話嗎?我送完飯是想回去休息來的,一想到你第一次干重活,又放心不下;就在這里等你了。”
高師傅說:“這孩子反應很快,進步也很快;看得出來,如果好好鍛煉一下,以后到哪里都不愁沒飯吃?!?/span>
劉叔聽了高師傅的答復,美滋滋地看了我一眼,擔著兩只空水桶走了。
疲憊不堪、又驚又喜、越干越上癮的工作只進行了兩天;隊長帶著江師傅從山下看病回來,我又恢復了原來的工作,燒爐子、打雜。不過有了這次經(jīng)歷之后,我就成了一名臨時替補隊員,工隊上一有大工種師傅休假,我就可以欣然上陣了。
重操舊業(yè),白日里有都是時間;跟劉叔混熟了,在內(nèi)心里還真的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親叔叔。有一天,我躺在床上裝睡,劉叔跟我說話我也不知聲。趁劉叔睡著了,我悄悄在他的褥子下面偷出日本軍刀仔細地把玩兒。越看越犯琢磨,猜不出這樣一把軍刀在戰(zhàn)場上有沒有殺過中國人;猜不出劉叔當年是怎么得到的。那把軍刀連同刀鞘的做工十分精致,全長將近一米,薄鐵淬火并鍍銅的刀鞘微彎;刀把擋手處有一個銅箍、上綴銅環(huán)供攜帶使用。擋手的擋片下端變成了圓條狀并延伸到把手后邊在末端與整個刀柄連在一起。把手下端形如蟲身、一節(jié)一節(jié)的處理方式是為了持刀者便于把握,刀柄上的花紋與我國古代的抽象圖案相似,中間還有一顆五角星。摸到刀柄與擋手的連接處,發(fā)現(xiàn)一個滾珠狀半球體,我向下按了一下;刀鞘似乎動了,在一按一抽,刀身就脫離了刀鞘,原來刀背前段有一個鉤形卡簧,只要按下刀柄上的解鎖按鈕,刀身就可以從刀鞘里抽出來。一把戰(zhàn)刀的鋼口好壞不用看刀刃,只要看看整體做工是否細膩;刀身的閃亮程度就能猜得差不多。而我手中的這把戰(zhàn)刀很明顯是開過刃的,我翻腕兒觀看時;雖然暗翳的帳篷內(nèi)白天沒有電燈,但是那把戰(zhàn)刀自帶的光澤還是在我眼前閃了一下。
“嘿嘿——抓小偷??!”
劉叔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我正看得出神,被他這突然一聲嚇了一跳;心一慌,一下就把刀身送回刀鞘。說起來,劉叔這人也真夠怪的,他睡覺時一向很輕,只要聽到一點兒動靜他都會睜開眼睛。剛才,我一直擔心他會醒,所以就躡手躡腳地不敢出聲,可是、我抽刀的那一點點聲響還是被他聽到了。我從未見過他酣睡,他好像隨時都能睡著;隨時都能醒來。所以,就算他躺在床上時,你也看不出他到底睡沒睡。
今天沒有出去套兔子,帳篷內(nèi)只有我們兩個人,我死纏著劉叔讓他給我講日本軍刀的來歷。后來,劉叔被我煩的實在受不了了、這才對我說出他青春時光的一段苦難曾經(jīng)......
四、屈辱
“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
—— 唐·曹松《己亥歲二首·僖宗廣明元年》
陰霾障目,惡魔逼迫我們砍下天空的支柱
大森林在哭,后土留給炎黃子孫的寶貴財富
正在通過日商的邪術(shù)向日本運輸
—— 災難中的中國勞工·血淚書
“嘿嘿——你的、扶著我的走。”劉叔在地上趔趔趄趄、模仿著當年不可一世的日本軍官比手畫腳......
秋,山谷里的白樺樹葉色彩豐富,是最后的懸浮、也是最后的付出;仿佛是對死去了的萬花的醒轉(zhuǎn)掙扎的催促,仿佛是對衰敗了的景物的不甘修復。涼風把樹葉吹黃、涼風把樹葉吹橙、涼風把樹葉吹作殷紅的血書、涼風把樹葉吹紫,涼風把樹葉吹落;涼風把樹葉吹成黑了的枯骨。工地上每天都在死人,不知不覺的一點兒癥狀都沒有,前一天還和大家一起在山坡上給日寇修筑戰(zhàn)斗機機窩的工友;第二天就被抬出去埋了。倒霉的工人都是從山下被日本侵略軍抓勞工時抓上山的,很多人死了,家里還不知道。勞工們到了山上才被告知不許離開工地、不許回家;一直要等到工程結(jié)束才會放人。
劉叔老遠山西的是跟著他舅舅來大興安嶺跑山下套子時被小日本抓到的,原以為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地廣人稀,可以避開戰(zhàn)亂;下套子弄些獸皮還可以換些錢養(yǎng)家糊口,沒想到就算跑到大山深處,最后還是被滅絕人性的侵略軍抓到了。
冒著瓢潑秋雨,閃電霹靂;吃不飽穿不暖的勞工們顫顫巍巍地從飛機上向下搬運水泥。日軍監(jiān)工在遠處手持木棒,哨兵手持長槍在高處張望;防止勞工逃離,他們的陰險制度是不允許勞工相互說話,工友們相互間唯一可以傳遞信息的機會就是在擦肩經(jīng)過時小聲嘀咕。不過,就是在這樣非常冷血的歧視控制下,一個可怕的消息還是在人群中傳開了。因為有經(jīng)驗的老工人從令人生疑的勞工的死相上看出了他們的死亡原因是食物中毒。大家吃的飯菜都是一樣的,為什么有人會中毒?唯一可以解釋并讓人信服的說法就是廚師在飯里投毒。這種推測后來被戰(zhàn)敗投降的日軍俘虜證實了,因為軍事基地位置需要保密;所以,原計劃是等到建筑工程結(jié)束之后、要把所有參加修筑戰(zhàn)斗機機庫的中國勞工全部處死。修建戰(zhàn)斗機機庫的中國勞工在繁重的體力勞動中,一個個早已透支了全部體能;累得皮包骨。在平整山地、夯實泥土,搬運石料與鋼筋水泥的過程中,不但要忍受風吹日曬、蚊蠓叮咬;還要忍受監(jiān)工的鞭打。
小日本的戰(zhàn)斗機機庫方位地處牙克石東南、博克圖西南地帶。——詳址在綽源地界的一處比較徐緩的山地間。該部駐軍隸屬日本關(guān)東軍,素有“皇軍之花”之稱;因侵華日軍強占我國東北金縣、大連地區(qū)的“關(guān)東州”而得名。1942年,日本關(guān)東軍火速并秘密地在綽源地區(qū)修建空軍備戰(zhàn)基地,主要是為了強化烏奴耳軍事要塞的側(cè)翼作戰(zhàn)實力,預謀對可能進攻該要塞的蘇聯(lián)空軍予以毀滅性打擊,并伺機等待天時;企圖聚集空中力量對蘇聯(lián)國土進行空襲。
該飛機場占地規(guī)模龐大,每個小型戰(zhàn)斗機的機庫入口高5米多,長20余米,機庫內(nèi)實際面積大約有200平方米。整個機庫的外形從庫頂開始呈弧形接地,由混凝土整體澆筑,要在荒山野嶺之間修建十八個如此堅實穩(wěn)固的戰(zhàn)斗機機庫,就需要投入很多人力;如果一起把中國勞工害死,剩下的工程是絕對無法按期完成的,所以,喪盡天良的日軍往往是在每一個保密工程快收尾的時候開始在飲食中給中國勞工投毒,隨著數(shù)量漸漸加大,死的人就越來越多。僥幸活下來的人每時每刻都想逃跑,可惜在日本關(guān)東軍的嚴密看守下沒有機會。
有一天晚上,機會來了;我和我舅舅每人手里攥著兩塊大石頭,準備逃命。那天,工地上的關(guān)東軍官兵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在喝酒,四處篝火四處歌;耍酒瘋的狗雜種們扯著嗓子狼哭鬼叫。我一直貓著腰左顧右看,我舅舅跟在我后面保護我;離篝火很遠了,我剛一抬頭直起身子準備跑,卻被一個日本鬼子給喊住了。我一驚,嚇得心臟亂跳;心想:這下完了。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聽到槍響。就在這時,一聲舌頭發(fā)硬的日本話又從前邊不遠處傳來;我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一個日軍軍官手里拄著軍刀正單腿跪在地上搖晃。原來,這畜生喝多了,接小手時酒勁兒發(fā)作站不起來了。
“過來——你的、過來扶著我的走。”
順著他的方向越走越黑,我機械性地伸出手去扶他;沒想到他重的像一頭死豬,我向身后看,意思是想問問舅舅應該怎么辦,沒看到人。就在我扭頭時,只聽“咚咚”兩聲,緊接著濺起一股血腥味兒,那家伙倒下了;是我舅舅在他身后襲擊了他。這回不跑都不行了,我舅舅干倒他之后,拿起了他的軍刀交給我并且焦急地對我說:你在前面別出聲、別慌、快跑,我在后邊看著你。
我聽了舅舅的話,拿著這把軍刀一邊數(shù)數(shù)一邊不分方向地狂奔,跑到第四百九十步;有些跑不動了。我轉(zhuǎn)回身想看看舅舅有沒有跟上來,忽然看到工地上空亮起了一顆紅色信號彈,不一會兒;就有狗叫和槍聲響起。我顧不上等舅舅了,提著刀繼續(xù)跑,幸虧那晚我迷了路,跑到一條大河邊游過河,才躲過了日軍的追攆......
“那你舅舅跑出來沒有???”聽完劉叔的講述我繼續(xù)問他。
“他也跑出來了,嗨!原來呀,那天晚上我們一出來,就被其他工友發(fā)現(xiàn)了;大家一看我們半天也沒回去,這才感覺到是時候可以逃跑了?;挪粨衤?、拼命逃亡的人越來越多,火光照到了奔逃者的身影;很快就被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劉叔說——
“好多人還沒跑出駐地就被抓了回去,我舅舅逃出來之后沒有找到我,直接逃回了老家;后來參軍了?!?/span>
“劉叔,我可真佩服你!那年你多大呀?”
“我那年比你現(xiàn)在小一歲、十七歲,那時候、我已經(jīng)跟著我舅舅在外邊闖兩年了?!?/span>
“劉叔,我聽隊長說:你原來還有一個弟弟?!?/span>
“咳——別提了,他是我舅舅的兒子;是我舅舅回去之后不放心我,讓他出來找我的,想不到他卻出了事,人沒了。”
“都怪該死的小日本兒,我要生在戰(zhàn)爭年代;一定去跟他們拼?!蔽艺f。
“現(xiàn)在也有小日本兒,也有狗漢奸;只不過你年齡小,看不出來?!?/span>
“劉叔,你說現(xiàn)在的小日本,狗漢奸都是什么人???”我不解地問。
“不知道了吧?告訴你吧,這現(xiàn)在的小日本兒呀,就是壞了良心的自謀私利的貪官;你沒看到社會上的不正之風嗎?有權(quán)有勢的干部子女都在干輕工種、好工作,只有默默苦干的老百姓的孩子才會像你這樣跑到大森林里來。這狗漢奸呢,就是跟在貪官后邊混吃喝,溜須拍馬的敗類;照這樣發(fā)展下去,哪還有公理可言?騎毛驢看唱本——走著瞧吧;這種腐敗現(xiàn)象會越來越嚴重的?!?/span>
劉叔越說越感慨,記得他最后對我說:
“孩子,走出大山,去城市尋找其它生活出路吧。這林子,也采不了幾年了;你趕上了林區(qū)木材生產(chǎn)的尾聲,可是你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采伐的木材,都屬于過伐林,能利用的成才儲備林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眲⑹鍖ξ乙蚕袷敲鎸ι搅衷诒瘒@。
“劉叔,你說我應該去哪里?”
“離開大山,到山外去、有親屬投奔親屬,沒親屬自我打拼。把人流分散一下,給大山以喘息的機會。內(nèi)蒙古大興安嶺山脈,在我眼中就像我手上的掌紋,青山可以作證,過不了幾年、這里必將是無林可采了。古人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資源后續(xù)跟不上社會發(fā)展該怎么辦?哎——猜不出以后,你們和你們的后代該怎樣生活。跟你說這些話,是為了提醒你要有日后生存、發(fā)展的憂患意識;不要對別人亂講。會影響工友們的生產(chǎn)情緒的?!?/span>
大森林退潮了,因為劉叔的前言;它在我的心中比現(xiàn)實來得還早。感謝劉叔的開導,他是我人生旅途上的第一位啟蒙老師。一年以后,我離開了記憶中詩情畫意的山林和尊敬的劉叔,但至今念念......
時間不早了,關(guān)于我和劉叔的其他故事,等以后有機會在向你慢慢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