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列出讀《傳習(xí)錄》七點大綱： (1)良知、(2)知行合一、(3)致良知、(4)誠意、(5)謹(jǐn)獨、(6)立志和、(7)事上磨煉。 良 知 講及王學(xué)，最先聯(lián)想到的是“良知”，“良知”到底是一件什么東西呢？ 《傳習(xí)錄》上說：知善知惡是良知。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 天理只從人心上發(fā)，除卻人心，便不見天理。那個為天理本源的人心，便叫良知。 人心真誠惻怛地求生，那生便是天理。一切助長生者都是善，一切摧生者都是惡。 人心真誠惻怛地求愛，那愛便是天理。一切助長愛者都是善，一切摧愛者都是惡。 那一番求生、求愛的心，以自然明覺而發(fā)見，那便是良知，良知便是自然明覺，所以明覺的則稱天理。若舍掉良知，又何從見天理？何從別善惡？ 《傳習(xí)錄》上還說：良知只是個是非之心，是非只是個好惡。只好惡就盡了是非，只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 所以說：虛靈不昧，眾理具而萬事出。心外無理，心外無事。 如此說來，人心即是天理。人心自然能明覺此天理。 知行合一 講王學(xué)，除良知外，要說的就是“知行合一”了。 陽明說，《大學(xué)》中指出個真知行給人看。像“如好好色，如惡惡臭”，看到美色屬知，喜好美色屬行。只要看到美色之時，心中就已經(jīng)愛好了。并不是看到后又另外立一個心去愛好。聞到難聞的氣味屬于知，厭惡難聞的氣味屬于行。 只要聞到那難聞的氣味時，厭惡之心就已經(jīng)有了，并不是聞到后又另外立一個心去厭惡。如鼻子塞住的人雖然看到了難聞的東西在眼前，但由于鼻子聞不到，也就不很厭惡。也只是他不曾知(聞到)難聞的氣味。 就像說某人知道孝順父母，知道敬愛兄長，必定是這個人已經(jīng)在行為上表現(xiàn)過孝順父母、敬愛兄長了，才可以說他知道孝順父母、敬愛兄長。難不成只是懂得說一些孝順父母、敬愛兄長的話，便可以稱為知道孝順父母、敬愛兄長？ 又比如知道痛，必定是自己已經(jīng)痛了才知道痛；知道寒冷，必定是自己已經(jīng)遭受了寒冷了；知道饑餓，必定是自己已經(jīng)歷過饑餓了，知與行怎么能分得開？ 這就是知行的本來面目，不曾有自我的私欲所隔斷的。圣人教導(dǎo)人，必定要如此，才可以稱之為知，不然的話，只是不曾知。這里是何等緊要切實的功夫??！如今卻非要固執(zhí)的說知行要分為兩個是什么用意？而我又說知行是一件事，又是什么用意呢？如果不懂得立言的主旨，只管說什么一個兩個，又有什么用？ 這是陽明論“知行合一”最剴切的一番話。原來知行在本體上本是合一的，知行之不合一，只為有私欲隔了。要恢復(fù)那不曾被私欲隔斷的本體，便是朱子所注《大學(xué)》上說的：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 陽明又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 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fā)之事父便是孝，發(fā)之事君便是忠，發(fā)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又說：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 此處所說的“精”與“一”，便是上文講的“純”，便是不曾被私欲隔斷的心體，那心體的流露便叫天理。只是一段自然的流露，而人們強把這說成知、行兩字，所以陽明說：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 講王學(xué)的人，只要真認(rèn)識那些隔斷本體的私欲，自然能領(lǐng)會得到他所說的“知行合一”的本體。 致良知 講王學(xué)，第三個要讓人想到的便是“致良知”。“致良知”即是“徹根徹底不使一念不善潛伏胸中”的方法。 陽明說：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見父自然知孝，見兄自然知弟，見孺子入井自然知惻隱，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若良知之發(fā)，更無私意障礙，即所謂充其惻隱之心而仁不可勝用矣。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fù)理，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 原來“致知”只是要此心不為私欲私意所阻礙，只是“要此心純是天理”。 要此心純是天理，須就理之發(fā)見處用功。 “理之發(fā)見處”，即所謂“良知”。 爾哪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zhǔn)則。爾意念著處，他是便知是，非便知非，更瞞他一些不得。爾只要不欺他，實實落落依著他做去，善便存，惡便去，他這里何等穩(wěn)當(dāng)快樂。此便是格物的真訣，致知的實功。 要明得陽明所謂的“良知” 。 “知行合一”和“致良知”，須得牢記陽明所謂的“精一”和“純”，又須得牢記陽明所謂的“一則誠”之“誠”。所以，講王學(xué)的良知、知行合一和致良知，便不得不講王學(xué)里所謂的“誠意”和“立誠”。 誠 意 陽明說：“誠意”之說，自是圣門教人用功第一義。 又云：仆近時與朋友論學(xué)，惟說“立誠”二字。殺人須就咽喉上著刀，吾人為學(xué)當(dāng)從心髓入微處用力，自然篤實光輝。雖私欲之萌，真是紅壚，點雪。天下之大本立矣。 他又說：惟天下之至誠，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陽明常用“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指點知行的本體，可見知行本體實只是一個“誠”字，誠意之極，知行自見合一，便是真能好惡的良知。 陽明自己說：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誠意來說，正是學(xué)問大頭腦處。 謹(jǐn) 獨 陽明講“誠意”又講“謹(jǐn)獨”。 王陽明是心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他的“謹(jǐn)獨”也就是他的致良知思想，也即知善知惡，為善去惡，知行合一。慎獨是在《大學(xué)》《中庸》中最早提出的，是指古代的一種修養(yǎng)方法，也即即使只有自己一個人在的地方也要注重自己的行為，嚴(yán)于自律，注重道德修養(yǎng)。二者共同處在于強調(diào)自身的自律性，是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方法。 曾國藩在臨終之時，曾經(jīng)留下一篇遺囑，以教導(dǎo)自己的后輩，其中一共列了四條，第一條就提到了 “慎獨 ”，我們看下原文：一曰慎獨則心安。自修之道，莫難于養(yǎng)心；養(yǎng)心之難，又在慎獨。能慎獨，則內(nèi)省不疚，可以對天地質(zhì)鬼神。人無一內(nèi)愧之事，則天君泰然，此心?？熳銓捚剑侨松谝蛔詮娭?，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wù)也。 在這里，曾國藩先生將 “慎獨”定位為“人生第一自強之道，第一尋樂之方，守身之先務(wù)也。”其重視程度之高，發(fā)人深省。曾國藩是從“人無一內(nèi)愧之事”的角度來看待“慎獨”的，只有“內(nèi)省不疚”，才能讓“此心常快足寬平”。 所謂的生命歷程，實質(zhì)上不過是心的體驗歷程，能有一種準(zhǔn)則可以將此心安置在一種 “?？熳銓捚健钡木车?，這種準(zhǔn)則足以成為一生遵守不渝的圭臬，這個圭臬正是“慎獨”。 陽明先生對 “慎獨”的解釋，他首先認(rèn)為，人無論是密室獨處，還是處于鬧市通衢，你心中的“知”都是你自己的“獨知”，并不是說你處于熱鬧的境地，就可以有別人來代替你去“知”。 點破這一層，才能顯現(xiàn)出個體的“知”的獨立性和可貴性，換用一種詩性的語言來描述，每一個人的心靈都是孤獨而高貴的，因為每一個心靈都主宰著一個生命在這個世界上的坐止起息，而每一個人的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都是獨一無二，無法復(fù)制的。 不過語言說得再精巧華美，也不如讓人反躬自省到自己內(nèi)心上來得切實，如果我們肯靜下細思，會領(lǐng)悟到陽明這里所表達的意思，社會的禮俗，外在的規(guī)章制度，充其量可以限制約束人的外在行為，但是你內(nèi)心真正的意念，只有你自己知道，人在面對自己心中的念頭時，真的是掩無可掩，逃無可逃，避無可必，而“慎獨”所“慎”的正是這個自己獨知獨見的心中意念。 人只要是在清醒的狀態(tài)，心中就會持續(xù)不斷產(chǎn)生意念。人的這種心體狀態(tài)，很像那些流淌不息的河流，前念剛滅，后念又生，心中斷然不會有什么真空期，這種景況，空說無用，大家還是自己體驗一下自己的心體。看能否做到在清醒時保持心中什么念頭都沒有。 “戒懼”就是在心中念頭升騰之時，上前去幫持一把的那個功夫，他雖然也可以被稱之為念，但是他更像是足球場上的裁判員，而不是運動員，主要工作是不斷地吹哨舉旗以規(guī)范心中念頭，保證心念升起之時不要犯規(guī)，缺失了這個公正的裁判員，心中的念頭不是踢假球(流于自欺)，就是故意犯規(guī)(流于惡念)。 立 志 陽明講誠意、謹(jǐn)獨，又講“立志”。 他說：大抵吾人為學(xué)，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 又說：學(xué)問不得長進，只是未立志。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圣人之志。 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豈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 他又說：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 有人問怎樣立志。 陽明先生說：“只要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志。能時刻不忘存天理，日子一久，心自然會在天理上凝聚，這就象道家所說的‘結(jié)圣胎’。天理的意念常存，能慢慢達到孟子講的美、大、圣、神境界，也只是從這一意念存養(yǎng)擴充延伸而達到的?！鄙颇畲鏁r，即是天理，此念如樹之根牙。立志者，長立此善念而已。 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功夫。 他又說：我此論學(xué)，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 學(xué)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后根干能大。初學(xué)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講王學(xué)的人，只要先辨一個真切為善之志，專一在此，更無別念掛帶，便是良知栽根處。從此戒慎恐懼，從謹(jǐn)其獨知處下手。別人不知，只我自知處，是謂獨知。若能從獨知處下工夫，時間久了，自能見意誠境界。意誠了，自然就能認(rèn)識“知行合一”的本體。識得此體，自然能領(lǐng)悟到自己的良知。 事上磨煉 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 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 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應(yīng)之是非為體。 這樣說來，既不偏在心，也不偏在物，他在心、物之間特別指點出一個“感應(yīng)”來，這是王學(xué)超過朱、陸之處。 先生游南鎮(zhèn)。一友指巖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關(guān)？”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p> 陽明晚年講學(xué)，特地要說一個“必有事焉”，惟其有事，乃有心與物可見?？幢闶且皇拢灰虼艘豢?，便見此心和巖中花樹同時分明；若無此一看，則此花與心同歸于寂，何嘗是說舍卻視聽聲色事物感應(yīng)獨自存在了這一個心？ 陽明只說心無無念時，天機不息；除非槁木死灰，耳聾目盲，如何能不聞不見；只待聞與見，此心與外物便同時分明。 故說“心無內(nèi)外”，只須在“事上磨煉”做工夫：這是王學(xué)折衷朱、陸，打通心物內(nèi)外兩端的精神所在，這里才見得是陽明精一之訓(xùn)。陽明平素教人，只指出天理、人欲的分別，不主張有內(nèi)心、外物的分別，這是王學(xué)的高明處。 現(xiàn)在再看陽明所謂的在“事上磨煉”，究竟是指的什么。傳習(xí)錄又有陸澄問一條： 陸澄曾經(jīng)就陸九淵關(guān)于在人情事變上下功夫的現(xiàn)點請教于陽明先生。 陽明先生說：“除了人情事變，再沒有其他的事情。喜怒哀樂，難道不是人情嗎？從視、聽、言、動到富貴、貧賤、患難、生死，都是事變。事變也只是包含在人情中，其關(guān)鍵只在于‘致中和’，‘致中和’又只在于‘謹(jǐn)獨’。” 據(jù)此可見陽明所謂的“事上磨煉”，也只是磨煉自己一心的喜怒哀樂。換一句話說，便是磨煉自己良知的感應(yīng)，便是磨煉此知行合一之本體。陸澄又接著說： 澄在鴻臚寺倉居，忽家信至，言兒病危。澄心甚憂悶不能堪。先生曰：“此時正宜用功。若此時放過，閑時講學(xué)何用？人正要在此等時磨煉?！?/p> 這段把“事上磨煉”指點得更親切。我們?nèi)糇阶〈说冉逃?xùn)，何至再有所謂“現(xiàn)成的良知”。講王學(xué)的人，只不要忘了龍場驛的憂危和征濠后的讒譏交作，便自明得先生這里所謂“正要在此等時磨煉”的意義和來歷。先生又說： “父之愛子，自是至情。然天理亦自有個中和處，過即是私意。人于此處多認(rèn)做天理當(dāng)憂，則一向憂苦，不知已，是‘有所憂患，不得其正’。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diào)停適中始得。就如父母之喪，人子豈不欲一哭便死，方快于心？然卻曰‘毀不滅性’。非圣人強制之也，天理本體，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p> 原來，陽明所謂“事上磨煉”，還在一個“存天理，去人欲”，叫自己的喜怒哀樂恰到好處，不要過分。這便是所謂“中和”的地位，便是陽明所謂的“心體”。 但是“心體”如何識得，如何呈露呢？陸澄又有下面一段的問答。 陸澄問：“好色、好利、好名等心思，固然是私欲，像閑思雜慮，為什么也叫私欲呢？” 陽明先生說：“閑思雜慮畢竟也是從好色、好利、好名等根上產(chǎn)生起來的，只要自己尋找它們的根源就可以發(fā)現(xiàn)。就像你心中肯定知道沒有做搶劫偷盜勾當(dāng)?shù)哪铑^，為什么呢？ 因為你原本就沒有這種念想。你要是對于貨、色、名、利等念頭，全部像不做搶劫偷盜勾當(dāng)?shù)臎Q心一樣堅定，都消滅了，只剩下清清靜靜的心的本體，看一下還有什么閑思雜慮？這就是所謂的‘寂然不動’，就是‘未發(fā)之中’，就是‘廓然大公’。自然會‘發(fā)而中節(jié)’，自然‘物來順應(yīng)’?！?/p> 如是則要心體呈露，還是免不掉一番洗伐克治的功夫，所以陽明說： 省察是有事時存養(yǎng)，存養(yǎng)是無事時省察。 不論有事無事，只是個“必有事焉”，只是個“存天理，去人欲”，只是要自己的喜怒哀樂，有一個未發(fā)之中和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這是陽明所謂的“事上磨煉”。 我們?nèi)裟苊靼姿^的“事上磨煉”，也便能明白他所謂的立志，謹(jǐn)獨，誠意，和致良知；同時也能明白他所謂的良知和知行原自合一的本體。 以上七點，總算把王學(xué)大綱，約略寫出了一個大概。 陽明那主張一元論的傾向，和那折中融會的精神，及其確切明顯的宗旨，都可以窺見王學(xué)的一斑。尤其是在他重“行”這一點上，不僅能顯示出他的為學(xué)精神，其學(xué)說的全部組織，也集中在這一面。 所以陽明說：盡天下之學(xué)，無有不行而可以言學(xué)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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