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生前，極喜一句名言，“一切好的文學(xué)都是傳奇的”。這話，真有一語成讖的宿命意味：她自己，這位人稱的“最后一個貴族傳人”，恰恰就把自己的人生，過成了現(xiàn)代中國的“曠世傳奇”。

張愛玲一生，不只是傳奇的，也是勇敢的。真的，她可能是我們已知的，現(xiàn)代中國作家中，最勇敢的那一位?！跋霅壅l就愛”、“想怎樣過就怎樣過”，“要的東西定規(guī)要，不要的定規(guī)不要”，“一個人可以曬著秋天的太陽，坦然忘懷全世界”，以至于連薄情的“前夫哥”都?xì)J佩萬分，傳記中她永“不會跌倒”。

她有勇氣，也有能力，讓一切怪異都顯得自然而然，同時也使得留給后人的一切都不清不楚。這當(dāng)然包括為啥對唯一的親弟不聞不問，明知他落魄不堪卻不愿留下一分錢遺產(chǎn)，似乎極盡涼薄。

張愛玲唯一的親弟，那個她筆下“很美”可“沒志氣”之人，名叫張子靜。他1997年去世，庸淡了一生，平凡到要“低到塵埃中去”，后半生更是貧困不堪。

張子靜，這位同屬李鴻章、張佩綸、黃翼升的名門顯貴之后，終身未婚，無兒無女。因為貧窮，一直住在“那時簡直就是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的上海浦東，棲身于父親與后母最后留下的14平的小破屋里，靠業(yè)余偶爾給人補習(xí)英文謀點生路，常常有了上頓沒下頓。

1988年，張子靜誤信報上所傳張愛玲病逝的消息，終于打聽到了姐姐的住址，寄出了一封信件時，已30多年未曾聯(lián)絡(luò)的姐弟倆終于再度“接頭”。在隨后的一則通信中，痛感自己“風(fēng)燭殘年、來日苦短”的張子靜按耐不住，曾請求姐姐在經(jīng)濟上施以援手。他說，自己60多歲了，想找個鄉(xiāng)下人做老婆照顧自己，度過余生，但苦于沒錢，希望姐姐幫襯一把。

張愛玲立即拒絕了?；匦藕芪穸Y貌，又很生疏客氣，自云“沒有能力幫你的忙，是真覺得慚愧”。似感意猶未盡，她又補了一句，“其實我也勉強夠用”。不僅一分錢不愿出借，言語中也未曾有一句關(guān)愛之語，更從不提及是否要見面之類。

至此，張愛玲也再無回音，倆人再次失聯(lián)于茫茫人海，直到彼此孤獨死去——他們的奶奶，李鴻章之女李菊耦，當(dāng)年面對繁花似錦，曾躊躇滿志，寫詩抒懷，“四十明朝過，猶為世網(wǎng)縈。蹉跎慕容色，煊赫舊家聲”，其實是充滿造化弄人式的反諷。

只怕她永遠(yuǎn)想不到，自家如此顯赫貴族門庭，不過三代就徹底分崩離析，甚至就此絕后吧。

本來，以當(dāng)時大陸經(jīng)濟水準(zhǔn)，張愛玲若能給個幾千一萬，其實都足以讓年老窘困的弟弟，生活改天換地，但是她依然一毛不拔。

那時的張愛玲真的缺錢嗎，真的“也勉強夠用”嗎，顯然只是一句托辭：實際上，1980年代后的張愛玲，再度名動四海，版稅源源不斷，身后遺產(chǎn)單存款就有270萬，可稱“富婆”。這些錢，她立下遺囑，全部留給了好友宋淇，是寧給外人也不愿拉扯把血親，對弟弟只字不提，似乎從不存在一般。同一個秋千架上的童年，繼續(xù)走完截然兩種的人生旅途。

中國人最重視親情，“祖師奶奶”如此做法，對普通人而言，未免寒心，也讓很多人指責(zé)她自私?jīng)霰?。但張愛玲真是一味地刻薄寡恩嗎，似乎又不是。?dāng)初，胡姓前夫背叛她，四處逃難，張愛玲去信分手，附贈30萬，那可是她彼時全部身家了。她根本不是吝嗇之人，也說不上完全冷酷吧。

張愛玲辭世后，張子靜寫回憶錄，對姊姊倒無一句責(zé)怪，言語中反處處都是溫情。他人到中年以后，其實一直在心底默默地記掛天涯之外的“天才姊姊”，不斷地讀她的書，緬懷過往種種。他與人合寫的自傳，不僅反復(fù)強調(diào)那一句“我不如姐姐”，對她漠視自己也百般維護，“姐姐有她的自卑，也有她的自衛(wèi)”。他在結(jié)尾中如此說道：

“姐姐待我，亦如常人，總是疏于音問。我了解她的個性和晚年生活的難處，對她只有想念，沒有抱怨。不管世事如何幻變，我和她是同血緣、親手足，這種根底是永世不會改變的”。

我讀張愛玲，總覺得她終究是個奇特的，不拖泥帶水的女人。她對親人的冷漠，不是與生俱來，而是數(shù)十年的家庭變故、摧挫磨難、人世滄桑，早讓她心腸極硬罷了，猶如寒風(fēng)中的刺猬，全身盔甲，從不想去傷人，只是自衛(wèi)，怕受傷害。很多人愛站在道德高地，指責(zé)她如何不近人情，其實多了解一點她的身世，并不難明白：這一切，對于她而言，都不奇怪。

只是說，張愛玲的人生，以及她的弟弟，無疑都是一首人性悲涼的挽歌。正如她自己嘆息的，“悲壯是一種完成，而蒼涼則是一種啟示”。

張愛玲的性格，都說是薄涼寡恩。這顯然與她的生長環(huán)境最相關(guān)。她自生及長，都受傷太重，于她而言，跟原生家庭和解太難了。她對弟弟如此冷漠，我們應(yīng)該首先體諒到這一點。

海明威有句名言，“一個文人，最好的訓(xùn)練是不快樂的童年”，這真是張愛玲的寫照。她是個很不幸的人，程度比之《都挺好》里的蘇明玉，只怕還得是百倍級：出身破敗大家庭，還是單親家庭；母親從小就拋棄了她；父親，就知道抽鴉片，陰鷙著臉，動輒“一頓拳打腳踢，如果不是老傭人在，很有可能就被打死了”；后母也是千金大小姐，脾氣古怪，對她直接扇巴掌；唯一的弟弟，小時也只知道嘲笑她。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親人，她一心只想逃離，如何會有感情，又如何能夠正常對待？

張子靜晚年寫《我的姊姊張愛玲》，對于如何評價姐姐，用了很精準(zhǔn)的16個字：“文采早慧,文筆犀利，性格孤傲,擇善固執(zhí)”，說都不免“病態(tài)”，可謂知姐莫若弟。何以至此，也是張子靜的解釋最得情理：他們自幼及長，都活在遺老遺少的大家庭里，屋頂上空都籠罩著腐敗的氣息，無非勾心斗角，不過蠅營狗茍。整日所見所聞，都是些病態(tài)的人，病態(tài)的事，如何會不跟著“病態(tài)”起來？

這說法，是有很充分的現(xiàn)代心理學(xué)依據(jù)的。她的孤傲，她的冷漠，一切起源都可以推導(dǎo)在這里。甚至可以說，血緣倫理在張愛玲這，自其父慘無人道的禁錮之后，就已在她內(nèi)心死掉了。她此后的性格，也真時常冷若冰霜，不止是對弟弟如此，對生活、對父母、對感情、對陌生人，基本都如是態(tài)度。

談及生母黃逸梵，她說， “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覺到任何缺陷，因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當(dāng)薄幸的前夫辜負(fù)她時，盡管她曾愛的那么深，可絕對不會哭哭啼啼的，一封幾行字的斷絕信，足以徹底了斷情絲，不會后頭看一眼的。她的狠心，完全是世界對她太狠，她不抱怨，更不報復(fù)，但也矜持又戒備地，防范著外界一切可能有的傷害來源。

她對家庭、對至親，心情都是絕望的。她身為作家，半生輝煌，可生而為人，著實是“我很抱歉”那種：糟糕的童年，坎坷的感情，單薄的友誼，孤單的晚年，幾乎歸結(jié)了她的一生。她17歲離家，再沒回去；32歲離開家國，再沒回來。她從52歲開始自我封閉，整個世界無人能體會她的心情。她說，只有寫作支撐著她，不管是精神還是物質(zhì)上的。

這樣的性格，這樣的經(jīng)歷，對弟弟置之不理，遺囑也不愿意留錢，反倒才符合她一貫作風(fēng)吧。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信息，當(dāng)是他們姐弟倆缺了共在屋檐下的生活經(jīng)歷，感情向來很淺。至少，張愛玲一直對他沒有好感，甚至是厭惡的，晚年寫《雷峰塔》直接把“弟弟”寫死掉。

他們姐弟倆相差一歲，幼年時張愛玲對他也很疼愛。稍微長大，這種感情很快被徹底沖淡了：父母離婚，各隨一邊，聚少離多，而且弟弟不懂事，時常跟著大人欺辱她；張愛玲是重男輕女舊家庭的受害者，對于弟弟也有排斥之心；更何況，其弟性格作派遺傳了她的父親，懦弱頹廢，紈绔子弟，完全是張愛玲一生最深惡痛絕的男人類型。

1944年，張愛玲24歲，曾寫過一篇題為《童言無忌》的文字，講述過姐弟的相處：“我比他大一歲.......有了后母之后，我住讀的時候多，難得回家一次”，指明生活中很少交集。到了1938年初，張愛玲有能力靠學(xué)業(yè)、靠寫作離家出走，姐弟二人更是不怎么見面了，形同陌生人一般。

也因為爭寵矛盾、弟弟頑劣等原因，張愛玲不但不太喜歡這個弟弟，甚至不免厭惡。還是那篇《童言無忌》，她直白地鄙夷，“我比他會說話，比他身體好，我能吃的他不能吃，我能做的他不能做”，“我難得回家一次，大家紛紛告訴我他的劣跡，逃學(xué)、忤逆、沒志氣……”，她是看不起這樣的人的。而張子靜似乎也沒給過她溫情，據(jù)說曾寫信給二表哥，“控訴”張愛玲侮辱門楣云云。

后來，她寫小說短篇《茉莉香片》，對弟弟稱得上中傷。通行說法，里面的主角聶傳慶，就是其弟原型：一個懦弱陰沉、精神頹廢、四體不勤、好吃懶做，甚至不免猥瑣變態(tài)的窩囊廢形象。而她晚年的最后三部小說，即《小團圓》、《雷峰塔》、《易經(jīng)》這“自傳三部曲”，近些年得以出版，我們會發(fā)現(xiàn)，里面內(nèi)容大量也是影射弟弟，描述的同樣不堪。他們姐弟倆的隔閡，竟然嚴(yán)重到此地步，委實是讓人驚訝，就連當(dāng)事人張子靜，其實都是懵然不知的。他至死都很崇拜姐姐，卻始終不知道姐姐如何看待自己的，更不明白姐姐為何如此疏遠(yuǎn)自己吧。

老年張子靜，在姐姐死后，講述往事，只記得說，年少時去姐姐租房找她，十有八次見不到——盡管張愛玲是足不出戶的。以至于到了最后，即1952年，在“浦東鄉(xiāng)下教書”的他，“8月間好不容易回了一次市區(qū)”，去找姐姐，才發(fā)現(xiàn)她早已遠(yuǎn)走高飛，跟他也是連個招呼都沒打。至此，萬里之外生死暌隔：

“我走下樓，忍不住哭了起來。街上來來往往都是穿人民裝的人。我記起有一次她說這衣服太呆板，她是絕不穿的?；蛟S因為這樣，她走了，走到一個她追尋的遠(yuǎn)方，此生再沒回來”。

另外，有一個情況，是談她們姐弟關(guān)系時得注意到的：張愛玲死前，遺留下的財產(chǎn)是不算菲薄，但細(xì)究起來也真不算多富裕。且她另有更好安排，不愿意讓血汗錢給弟弟拿去揮霍。

我們知道，張愛玲一介作家，孤身在外，只靠版稅過活，有所余財，屬于難得。從現(xiàn)有一些書信、傳記材料——比如名作家、資深張迷含瑛那本名作《張愛玲傳》所考證的，丈夫賴雅死后，張愛玲物質(zhì)是漸有起色，但她依然跟“難民”一般節(jié)衣縮食。以至于近些好些報章，以“生活拮據(jù)”、“日子狼狽不堪”、“像狗一樣工作”去形容她的晚年。中國歷史上的三大才女，李清照、林徽因及她，日子委實越老越苦澀。

張愛玲病逝時，都傳遺產(chǎn)頗可觀，可這種可觀，也僅是當(dāng)時美國普通人家能過日子的可觀而已。據(jù)張后來的遺囑執(zhí)行人宋以朗《宋家客廳》這本書披露，張愛玲過世時，經(jīng)查點其銀行所有戶頭共只有2.810771萬美金，除去清理費、喪葬費、遺物運費用去1.168703萬美金，實際只剩現(xiàn)金1萬多美元。

再很快，宋家發(fā)現(xiàn)，張愛玲在港時，買過一些外幣，還有一筆較大存款，金額高達(dá)32萬多美金?？墒?，對于這些錢的用度，張愛玲顯然深思熟慮許久了。她在給宋淇的遺囑中，作了兩項要求：1，給宋淇夫婦買禮物做紀(jì)念，感謝他們多年的照顧；2，最重要的是，她央請宋淇幫忙，利用這些錢請高手翻譯她的作品，介紹到西方世界中去。這么設(shè)置下，這筆錢其實也所剩無多，如何會給弟弟？

更何況，我們還需知道的一個隱秘是，根據(jù)張子靜自己的陳述，他一直染有賭癮，身上根本留不住錢。這也是他為什么此前在銀行、中小學(xué)上班工作，待遇并不算菲薄，卻始終留不下錢，以至于連老婆都娶不到的原因。

他的這一惡習(xí)，張愛玲顯然是清楚的，只是沒有點破。試想，她用了大半輩子，煮字療饑，熬腸刮肚，花費血汗省下的那點錢，如何會犯傻送予這么一個沒啥感情，又有惡習(xí)的親人？

張愛玲的命運，總能讓當(dāng)代讀者感受到人生的蒼涼意味——就像她喜歡的倉央嘉措、納蘭性德、李清照等文學(xué)天才那樣，即便只是八卦她的遺囑問題。

在我看來，張愛玲表面上，是如此人情薄涼，可是她的一生，最念茲在茲的，還是這兩件“俗事”：其一，渴望家庭的溫暖，期盼親人的關(guān)愛，“像生老病死一樣喚起人生的親切與安穩(wěn)，并不想要回避，相反倒是有可能就準(zhǔn)備接受”，不然她不至于對胡、對賴雅都那么飛蛾撲火；其二，她對自己的唯一定位，是“作家”，“終其一生都在嘗試寫出最滿意的'那一本'書”?？删瓦@些挺卑微的人生愿望，她似乎都未完全實現(xiàn)，在她自己看來。不管外界中的她，是如何風(fēng)光，她其實都是悲慘過了一生。

中國史上文壇，有7位“天才作家”,李煜、李清照、倉央嘉措、納蘭性德、林徽因、徐志摩及她，都是才氣又讓人欲罷不能，生命之坎坷令人唏噓不已的。他們的文章，名動一時，傳誦不已；戀情緋聞，令人八卦至今；而各自生涯，更是很一致的凄涼又神秘，身后留下太多話題，任人評說！讀懂他們的文字，讀懂他們的人生，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足以讀懂中國文學(xué)，讀懂生命的所有奧秘，與鬼祟。

作為一介讀者，我一直希望有分量的作者，講他們的作品、遭際融為一爐，出一套系列，讓年老高深者、初涉人世的懵懂少年，都能陶然期間，獲取文學(xué)、寫作乃至人生最深切最受用的感悟。他們，可都是中國文學(xué)繞不去的巨峰存在啊，多少代多少人多少因緣際會才能成就這些天才?。∵€好，這樣一套好書，終于得經(jīng)閆晗、聶小晴等名家通力合作，結(jié)集出版。

而且，這批書因平臺“圖書節(jié)”活動，原價258，如今3折不到，7大本88元，全網(wǎng)最低。想?yún)^(qū)區(qū)一兩碗早餐錢，就可以拿下，立即給一家老小提供一個龐大的精神家園，難道世間還有比這更劃算的美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