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離西安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北京，在一家大超市里，我見到了非常熟悉但是標(biāo)價很貴的獼猴桃，便不由想起了十多年前的一件有關(guān)獼猴桃的事情。

在我上初三的時候，家里種了一畝地的獼猴桃樹，父親盼望著獼猴桃能夠賣些錢供我以后上高中、上大學(xué)，因為光靠種包谷和種小麥根本攢不下錢，那時候農(nóng)業(yè)稅還沒有取消。就在我家種獼猴桃樹的前幾年，村里早已有幾家種成了獼猴桃，發(fā)了大財，聽說一畝地的獼猴桃能掙一萬元。然而，當(dāng)我家的獼猴桃樹長成后，村里已經(jīng)遍地都是獼猴桃了。農(nóng)作物就是這樣，一旦多起來就不值錢了。我家獼猴桃最貴的時候也就一塊錢一斤，和前些年根本無法相比。父親最后算了一下帳，一畝地的獼猴桃刨去成本，交過農(nóng)業(yè)稅和特產(chǎn)稅后，不但沒掙錢，反而賠了幾百塊錢。于是，父親悟出了一個道理：地里種啥不能亂跟風(fēng)。

暑假的一天下午，我到地里和父親母親一起摘獼猴桃，天氣還有些悶熱，但我覺得鉆進獼猴桃樹底下有著無窮的樂趣，根本沒感到熱。我特別喜歡獼猴桃樹那又圓又綠的大葉子，和荷葉一樣好看，葉子摸起來毛茸茸的，聞起來還有一種淡淡的甜味兒，也許這種甜味兒只有我能聞到，父母說他們沒有聞出來。沒多長時間，我們就摘滿了六大籠獼猴桃，那些土色的獼猴桃個個看上去精神飽滿，身上的毛刺像鋼針一樣，一根根地都豎了起來，看著就非常扎手。

天擦黑的時候，父親在村里叫了一輛敞蓬小貨車，我看到村里的榮榮叔也在后面的車廂里，對前面的司機說著什么。司機是我們村里的人，我也把他叫叔。車停到了我們家地頭兒，父親、榮榮叔和司機下來，幫忙把我們家六大籠獼猴桃抬上了車。之后，父親、司機、榮榮叔和我都上了車，去了不遠處的榮榮叔地里。榮榮叔地里也種著獼猴桃，他早已摘了四大籠，放在地頭，父親他們下去幫著榮榮叔把獼猴桃抬上了車，歇了一會兒，便上車準(zhǔn)備去西安永安批發(fā)市場，這也是我期待的。那時的我，很少進城，所以就非常向往城里的繁華景象，尤其愛看那一眼望不到頭的城墻?？粗鴵頂D的人群我很開心，看著一家接著一家的商鋪我感到異常興奮。我愛聽城里人說著一口標(biāo)準(zhǔn)流利的普通話，也愛聽像父親這樣進城辦事的人時不時和外地人說上幾句不太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聽著農(nóng)村人說著普通話，說著“陜普”，我覺得是一件特別有趣的事情。

借著夜色，沒多久就到了批發(fā)市場，批發(fā)市場很大，人來人往，頂上是一個拱形的塑料大棚，燈火通明，尤其市場外面發(fā)著刺目白光的大燈把市場照得明晃晃的。父親他們把獼猴桃卸下車，然后抬進市場里，在市場里找了很小的一個地方，把十籠獼猴桃擺成兩排，等候販子過來詢問。這時，司機轉(zhuǎn)身到市場外面看車去了，我們?nèi)齻€站在獼猴桃后面，顯得很局促。市場里如同白晝，更像是過廟會，各種水果和蔬菜堆得和山一樣，喊叫聲、問價聲、討價還價聲、小孩的哭鬧聲，讓市場充滿了生機，而陣陣水果的酸腐味兒也時不時鉆進鼻子，讓人覺得有點惡心。不久，一個穿著灰色T恤的男販子走到我們面前，拿起一個獼猴桃，用手掂了掂，并輕輕捏了捏，然后拿到鼻子跟前嗅了幾下，我感到他的動作很滑稽，獼猴桃又不是桃子，根本聞不出什么味道。緊接著，那個人又嗅了幾下，然后放下獼猴桃，搖了搖頭，啥話也不說，又去另一家了。

十分鐘后，一個穿著大紅短褲的中年胖男人走到父親面前，高聲問：“啥價？”

父親趕緊上前，把身子往前傾了傾，說：“四毛?！?/span>

“這么小還四毛，人家大的才四毛，實價多少？”

父親皺了皺眉，說：“這一籠獼猴桃能有幾個小的，實價四毛?！?/span>

那個穿著大紅短褲的中年胖男人轉(zhuǎn)身就走，看上去還有些生氣。

我問父親為啥不便宜點，或許就賣了，父親說不著急，才九點多，那些人最后進不到貨自然還會轉(zhuǎn)過來的，我將信將疑。這時，父親給我和榮榮叔講了一個他聽來的有關(guān)周總理倒雞蛋的故事。有一年，我國的雞蛋要出口外國，可外國人找來了一個衡量雞蛋大小的圈子，凡是圈子能套進去的雞蛋一律不要，只要那些大的套不進去的雞蛋。周總理聽后非常生氣，便下令把那一船雞蛋全部倒進了海里，沒想到這一舉動令外國人大為吃驚，以后再不敢拿那個圈子套雞蛋了。

周總理倒雞蛋的事我不知道是否確有其事，但是我們村里人倒草莓卻是我親眼所見。那是我上三年級的時候，村里不少人都種了草莓，可那一年草莓賣不上價，當(dāng)村里人把整籠的草莓拿到收購站時，草莓販子已經(jīng)不是按斤收了，而是按籠收，一籠五塊錢，到后來一籠只有兩塊錢。村里有個人聽到一籠草莓兩塊錢時，立馬把那一籠足有五十斤重的草莓倒在了路邊的渠里，然后罵罵咧咧地回去了。周總理敢倒雞蛋，村里人敢倒草莓，可是我敢確定，父親不敢倒獼猴桃，即使別人再怎么說，即使有人說父親籠里的獼猴桃是一坨一坨的臭屎，父親也絕不會倒掉的，因為我知道父親為這一畝地的獼猴桃出了多少汗。

之后，又有幾個人來問價，但是聽了父親的報價后，無一例外，都轉(zhuǎn)身而走。一個小時過去了，無人問津。又一個小時過去了，父親和榮榮叔早已坐在了地上，籠里的獼猴桃和父親一樣無精打采，就像是賣肉的給把骨頭剔了一般，縮小了一圈。但是我的精神還是很好，我看著市場里琳瑯滿目的水果，有的沒見過，有的沒吃過，看著形形色色的人，沒有感到一絲疲倦。

我明顯地感到父親有些扛不住了，榮榮叔也沒了心氣，估計他們心里也想著能賣就賣，難道還要在市場里坐一夜嗎？就在這時，正如父親所說的那樣，那個穿著大紅短褲的中年胖男人又走過來，還沒到跟前就問：“最低啥價？”

父親似乎有些妥協(xié)退讓，便說：“最低三毛五，再不能低了。”

“三毛，能行了就出去過秤，不行了我再轉(zhuǎn)轉(zhuǎn)。”

父親看了看榮榮叔，榮榮叔點了點頭。于是，父親和榮榮叔就把獼猴桃抬到了外面過秤的地方，給過稱的人交了幾塊錢，過完秤之后，父親和榮榮叔拿到了屬于自己的錢。

說來也怪，獼猴桃沒賣的時候，我沒感到餓，可過完秤后，我頓時覺得肚子在不停地叫喚。父親在市場附近找了一家面館，把司機叫過來，點了四份肉絲炒拉條子，每份四塊錢?？删驮诮Y(jié)賬的時候，父親掏出了十二塊錢，面館老板說，點了四份，一共是十六塊錢，父親說不是三個人嗎？榮榮叔聽到這話，臉上立馬變了顏色，瞬間就掏出了四塊錢，遞給了面館老板。看到榮榮叔掏錢，父親趕緊攔住，說：“我今天把咱娃給忘了，榮榮你別管，今兒這錢哥出，咋把娃給忘了，頭一次和你出門，就弄了個這事，你把錢拿上?！?/span>

父親從面館老板手里把榮榮叔的錢拿過來，塞給榮榮叔，但是榮榮叔硬是不要，他們在不停地推讓著，我擔(dān)心他們會打架。最后，父親沒有拗過榮榮叔，榮榮叔的錢還是到了面館老板的手里。面館老板似乎見慣了這種場景，顯得很鎮(zhèn)定。盡管父親說是把我忘了，可我從榮榮叔的嘴角、牙齒、鼻子和眼神里能看出來，榮榮叔有些不高興，榮榮叔的臉蛋兒也微微泛起了紅暈。我了解父親，父親待人非常熱情，絕不是舍不得那四塊錢，而是真的把我和他一起來市場的事給忘了，可是，榮榮叔也許不會這么認為，榮榮叔肯定會心有芥蒂的。

我上高中后，一周回一次家，和榮榮叔見面的機會也不多，即使見了面也只是輕輕地打個招呼。我聽說榮榮叔做起了販菜的生意，一年忙到頭，也掙了不少錢。

幾年后的一天，我從學(xué)校回來，聽母親說，榮榮叔和他的幾個同學(xué)坐在小車里不小心撞到了樹上，兩死兩傷，榮榮叔受了重傷，癱在了床上。據(jù)父親說，榮榮叔熬不過多長時間。我聽后，胃里發(fā)燒，覺得胃里有一股滾燙的黃水涌到了我的喉嚨眼，滿嘴里都是黃水。聽說，癱在床上的榮榮叔曾苦苦哀求他的母親，讓母親不管花多錢都要把他的命保住，等以后病好了再掙錢還賬。他的母親哭著說一定把他保住，哪怕賣血都會讓他好的?？墒?，榮榮叔的病情，已是回天乏術(shù)，在一個普普通通的夜晚，他靜靜地走完了他短暫的人生道路。父親知道后，感嘆道：“榮榮不過二十五六歲，還沒有娶媳婦，多么好的娃呀，可惜了，可惜了。”

也許，父親早已忘記了這件微不足道的事，也許榮榮叔沒過多久也已經(jīng)忘記了這件事。然而，我有時不得不佩服自己的記憶力，許多年前發(fā)生過的一件細小的事我竟然能記得清清楚楚；也許，人在回憶往事的時候腦子里并沒有時間和空間。我不知道，人的腦子里究竟能裝多少事情，而有多少事情會在不經(jīng)意間回憶起來。睹物思人，這是一件奇妙的事情，多年想不起來的榮榮叔，竟會讓超市里的獼猴桃勾起我遙久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