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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精神伴侶,談論日常 | 波伏娃對談薩特

 潔潔贏 2020-04-17

1980年4月15日,法國著名哲學家、存在主義代表人物薩特病逝于巴黎,享年74歲。

從70年代開始,也就是薩特65歲之后,他的健康程度惡化,昏睡、健忘、思維紊亂等癥狀頻繁出現。1974年6月,狀況得到好轉,薩特因此想要借助這段時間寫一本自傳性質的書,以此來回顧自己的一生。但這時他的眼睛近乎失明,完全喪失了寫作能力。

波伏娃注意到了這一情況,并且注意到她與薩特的談話恢復到了先前的水平。于是她提議,以記錄對談的方式來幫助薩特完成這部自傳。

薩特說過,波伏娃不僅在哲學知識上,以及對他這個人、對他想做事情的認識上,都達到與他同等的水平,是他理想的對話者。在這次對談中,波伏娃通過引導與啟發(fā),使薩特能夠克服年邁的遲鈍,深入到問題的實質。

此前,薩特只寫過一本自傳《詞語》,時間僅到他十歲。而與波伏娃的對談,極大地彌補了了解薩特的缺口。對談的主題,更多地回到了薩特的生活中,從食物、旅行、身體等極其日常的話題談起,逐漸深入到薩特對這些日常事物的哲學認知。

正如波伏娃在談話前言中所寫:人們可以從中找到薩特曲折的思想歷程,聽到他那活生生的聲音。

文學和哲學

波伏娃:你認為哪一個對你是主要的——文學還是哲學?你是愿意人們喜歡你的哲學還是文學,或者你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

薩特:我當然是希望他們兩者都喜歡。但是有層次之分,哲學是第二位的,文學是第一位。我要通過文學實現不朽。哲學是實現文學的二種方式。哲學本身沒有絕對價值,因為境況的變化導致哲學的相應變化。哲學的正確與否不能在當下作岀判斷,它不是為同時代的人寫的。它推究永恒的實在,它談論的是永恒,這樣,它難免要被別的東西超過,它會拉了下來。它談論的是那些遠遠超越我們今天個人觀點的事情;文學正相反,它記下的是當前的世界,是人們通過閱讀、談話、情欲、旅行發(fā)現的世界。哲學要更進一步。比如說,哲學要思考這樣的問題,今天的激情是古代沒有的新的激情;愛情……

波伏娃:你的意思是不是說,在你看來,文學有一種更為絕對的特性,哲學卻較多地依賴于歷史進程,有許多東西要經常修改。

薩特:它必然要求修改,因為它總是超越現時代。

波伏娃:的確是這樣。但即使笛卡爾和康德被人們以某種方式超越,他們的存在這個事實中就沒有一種絕對的東西嗎?他們被超越,但超越者是在他們所做出的貢獻的基礎上繼續(xù)前進的。他們是一種參照物,這就是絕對。

薩特:我不否認這一點。但在文學中沒有這種情況。喜愛拉伯雷的人入迷地讀著他的作品,好像他是昨天才寫成一樣。

波伏娃:在一種完全直接的方式中。

薩特:塞萬提斯,莎士比亞,你談著他們的東西,好像他們仍在今世?!读_密歐與朱麗葉》或《哈姆萊特》,好像是一些昨天才寫成的作品。

哈姆雷特

波伏娃:那么你是把文學放在作品的首要地位了?但從你讀的東西、所受的教育來看,哲學占有很大的份量。

薩特:是的,因為我把它作為寫作的最好的工具。哲學給了我創(chuàng)造一個故事的必要的尺度。

波伏娃:但總不能說,哲學對你僅僅只是一種文學的工具。

薩特:起初它是這樣的。

波伏娃:起初,是的,但后來,當你寫了《存在與虛無》,又寫了《辯證理性批判》的時候,就不能說哲學僅僅是為了有可能去創(chuàng)造文學作品。這也是因為你對哲學本身已十分喜愛。

薩特:不錯,它使我感興趣,這是肯定的。我希望表達我的世界觀,我讓我的文學作品或隨筆中的人物在他們的生活中體驗這種觀點。我是給我同時代人描述這個觀點的。

波伏娃:總而言之,如果有人對你說,“你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但作為一個哲學家你不使我信服”;又有人說,“你的哲學非常驚人,但作為一個作家你沒有什么價值,你會更喜歡第一種假沒吧?

薩特:對,我更喜歡第一種假設。

薩特

旅行

波伏娃:你作過許多次旅行。年輕時你常常夢想去旅行,有許多次你是同我一起去旅行,也有許多次我沒有去。你的旅行是各種各樣的:有些是短途的,有些是很輕松不費勁的,有徒步的,騎自行車的,也有坐飛機的,等等。我愿意聽你談談這些旅行。

薩特:我的一生是一系列的冒險,或者寧可說是一種冒險。我是這樣看待它的。這種冒險在每一個地方都多少可以得到一點,但在巴黎很難得到。因為在巴黎你幾乎不可能看到一個印地安人挽著一張弓,頭上插著羽毛眺躍著。于是冒險的要求使得我去想象在美洲、非洲和亞洲的旅行。這是一些有助于冒險的大洲。至于歐洲,它不能提供多少冒險的機會。這樣我開始夢想我去了美洲,我在那里同一些蠻人搏斗,結果我平安無事,把周圍一大幫子人一一打倒。我經常夢想這個。小時候,我讀冒險故事時,年輕的主人公坐飛機或飛船去那些我想象不到的國家,我也夢想去那兒。我想去射死黑人——那些吃人的生番,那些野蠻人,或者黃種人。

波伏娃和薩特在蘇聯

波伏娃:開始那些年我們去了西班牙,后來去意大利,然后我們在法國旅行、在第二次西班牙旅行接近尾期時,我們去了西班牙的圣地亞哥,然后去摩洛哥。這是我們在戰(zhàn)前的旅行。還有希臘,所有這些給你帶來什么?

薩特:首先是文化。例如,我去了雅典或羅馬,羅馬是尼祿和奧古斯都的城市,而雅典是蘇格拉底和阿西比亞德。我們從文化的觀點決定一個旅行。我想了解和發(fā)現每一件我聽說過——不是在公立中學,而是通過我喜歡的作家——的事情。

波伏娃:你對那些較早的旅行還記得什么?

薩特:它們使我欣喜若狂,這是確實的。它們給我打開又一個尺度。我感到有另一個尺度,一個外面的尺度,一個在這世界之中的尺度。法國變成一個縮小了的圈地。

月亮

波伏娃:我們說過要談談月亮。

薩特:是的,因為月亮伴隨著每個人從生到死。而在最近五六十年間,它清楚地表明環(huán)境的進展,以及因此我們內心和外在的革命。我剛開始看到它時,它像是一個夜間的太陽。它是一個在離得遠遠的地方像太陽的圓盤,一個微弱而確定的光源。在這個圓盤中你可以辨認岀一個背負重擔的人或一個頭像,或者你喜歡的無論什么東西。它比太陽更親切一些,我們知道它離得近些,同我們地球聯系密切。我們把它看成我們自己的東西——它是一個天上的物體,同我們聯系著。

波伏娃:實際上它也是我們的東西,它是地球的衛(wèi)星。

薩特:對的。但一開始,人們是從它總是出現、總有滿月和它作為地球在天上的象征來了解它的。我開始就是這樣來看它。我在夜里看到它,它對我顯得很重要;我不可能確切地說是什么原因。這是夜之光,這光顯示為黑夜中的一種安慰。我很小的時候有點怕黑暗,而月亮安慰了我。我走進花園,月亮當頭照著,我就感到很舒坦。再沒有更好的事了。

跟別的孩子一樣,我有時想象著它會說話,它對我說些事情,我想象著它也看見了我。這對我確實代表著某種東西,這空中的明月。我記得很清楚,我常常去畫月亮,在其中我畫上我自以為在月亮中看到的東西,不是一個背著一捆柴禾的人,也不是一個頭像,而是我為月亮虛構的臉相或風景——我并沒有真正看到但自以為看到了的東西。

波伏娃:你在書中談到過月亮嗎?

薩特:我記得在《墻》中好像簡略地提到它。我常常想,這月亮是對于個人的東西。對我來說,月亮實際上是代表著所有同公開的坦率承認的東西——太陽——相對照的秘密的東西。我有一個想法:月亮是太陽在夜的復制品。

《墻》

波伏娃:為什么你特別想談它?

薩特:因為我對自己說過,有一天我將寫一些關于月亮的東西。后來我大略知道月亮是什么,它代表著一個衛(wèi)星。老師是這樣教我的,但我私下認為,它不是地球的衛(wèi)星,而是我的衛(wèi)星。我是這樣感受它的。在我看來,我所想的東西是會來臨的,因為月亮正看著我。我非常喜歡它:它是詩的——它是純粹的詩。月亮完全是同我分開的,它在上面,在外面,同時我們之間又有聯系,有一個共同的命運。它在那兒好像一只眼和一只耳朵;它同我談話。我原本想寫一個關于月亮的專題文章。

波伏娃:你為什么說“原本”?

薩特:因為自從人們到達那兒,月亮對我有意味的東西就減少了。在他們開始到達月亮之前,月亮就是我說的一切。當人們正準備登月和登上月球時,我是有強烈興趣的。我充分地掌握著這種航空的信息。我記得在那不勒斯我甚至還租了一個電視機去看阿姆斯特朗的飛行。

登月第一人:阿姆斯特朗

波伏娃:去看第一個登月的人。

薩特:去看他們是怎樣看的,他們在那兒做什么,月亮是什么樣,從月亮上看地球又是什么樣——所有這些都讓我充滿了熱情。但同時這又把月亮變?yōu)橐粋€科學對象,它失去了以前一直具有的神話性質。

天才與平等

波伏娃:我們回到你的孩童時代。你在公立中學時,在好學生和壞學生之間有沒有確定的等級之分?

薩特:有。但因為這種劃分對我不是很有利——我不是一個很好的學生,我是中不溜的,我的成績有時比平均分數高一點,有時低一點——我不把這當作我的一種存在。我把它看作某種與我無關的東西。我不認為名次排在小布倫、小馬拉坎之前或之后對我的存在有多么重要。我的存在是深層的主觀實在,它超出一切可以言說的事物,它不能分為等級。實際上那時我要說的是,你們不可能給我分類。一種主觀性是無法把它歸為第一、第二的。它在自身之中和在自身之前,它是一個總體的深層的實在,一個在某種無限的方式中的實在。這是存在,這個人的存在。它在對另一個確定的存在的關系中無疑是有著等級之分,但這可能是不明顯的,不確定的,它的真實性是在更深處的東西。這兒不是給這些個體分等級的冋題,而是作為一個整體、作為代表人的總體來對待他們的問題。

波伏娃:在某種程度上,你首先堅持的是意識的絕對方面。

薩特:對的。我首先在我自身中堅持這個絕對的方面。開始我是把自己看作小名家來堅持這一點,而實際上這意味著堅持意識,我看到、讀到、感受到的意識。這樣,深層的意識同我周圍的物體聯系在一起,同時具有一種難以傳達的深度,而這就是我自身的深度。而這既不可能比哪個人低一等,也不可能高一等。別的人也是這樣。這就是我很小的時候,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感受到的東西。

驕傲

波伏娃:我愿意回到你的驕傲的問題上來。在我們的談話中這一點表現得十分清楚:你很驕傲。你怎樣解釋你的驕傲?

薩特:我覺得這種驕傲不只是關涉到我自己,讓-保爾?薩特這個個體,而寧可說它必定關涉到所有的人,是人具有的普遍特征。就我進行了寫作活動、創(chuàng)作書的活動而言,我以實現了有始有終的活動、改變了世界的一部分的活動而驕傲——簡言之,我引以為驕傲的是我的人的活動性。我不是認為它比任何別的活動性優(yōu)越,但它是一個活動性。這是在一種活動的形式中擴展了的意識的驕傲。就它產生了思想和感覺而言,它無疑必定同作為主觀性的意識有關。

這是事實,一個人存在著,他是一個已誕生和注定要死的生物,但在生死之間,他活動著并通過他的活動和思想——思想也是一種活動——以及通過他的感覺——這是通往活動世界的通道——讓自己從世界的其余部分中分離出來。總之,我認為一個人的感覺和思想可以是無論什么東西,但他應該自己確定自己。別的人不是像我這樣驕傲,我感到不可理解,因為在我看來,驕傲是一種很自然的性質,是意識生活和社會生活的結構部分。

薩特

波伏娃:實際上,他們通常是不驕傲的,而你是怎樣做到這一點的呢?

薩特:我猜想,在大多數情況下,妨礙他們驕傲的是貧困和壓迫。

波伏娃:你覺得所有的人都有一種驕傲的傾向嗎?

薩特:我正是這樣想的。驕傲是同思想、活動這個事實有關。它展示了人的實在,它被人實現活動的意識所伴隨,這活動使人愉快、使人驕傲。我認為在每一個人身上都應該找得到這種驕傲。

波伏娃:為什么有許多人完全不是驕傲的?

薩特:拿一個孩子來說,他的家庭貧窮,大人之間的關系不和,他沒有受到教育,沒有達到社會要求他的一個真正的人應具有的水平。在這種情況下,他到了十八九歲,他去尋找一個職業(yè),那是沉重的低報酬的工作。這個孩子也許會以他的體力而驕傲,但這只是一種虛榮心。他并不具有嚴格地稱作驕傲的東西,因為他總是被異化,總是達不到這種程度:他應該有能力同他人一起行動,并高喊,“我做過這事,我做過那事,我有權利說話?!?/strong>

他們——同男人的關系

波伏娃:我們談談跟你有較多友誼的人。有加繆。

薩特:加繆,我是1943年見到他的。我在《蒼蠅》首次演出的晩上見到了他。他走到我這兒說道,“我是加繆。”

1943年,《蒼蠅》首演。站立右一:波伏娃;蹲姿左一:薩特;蹲姿左二:加繆

波伏娃:是的。你寫了一篇見解精到的關于《局外人》的評論文章。

薩特:我認為這書顯然是很重要的。

波伏娃:你愿意談談你同加繆的關系嗎?一開始的情況,后來的情況。

薩特:有一兩年情況很好。他挺逗人樂的,非常粗魯,但常常是很逗人樂的。他很深入地參加了抵抗運動,主編《戰(zhàn)斗報》。我們看到他的迷人之處是他的阿爾及利亞人的特點。他有一種類似法國南方的口音。他有一些西班牙朋友,他同西班牙人和阿爾及利亞人交往甚密......

波伏娃:這是主要的,我們的交往不是不自然的、一本正經的。我們一起喝酒,一起吃飯……

薩特:在某種程度上缺乏親密關系。在談話中并不缺乏這種關系,但不是很深。人們會有這種感覺:如果我們談及某些東西,我們就會發(fā)生沖突,但我們都不涉及它們。我們很喜歡加繆,但我們知道我們同他不會走得太遠。

波伏娃:他是這樣一個人,同他交往,我們很愉快,有很大樂趣。我們經常相互串門——我們交換了無數的故事。

薩特:是的,我們同他有一種真正的友誼,但這是一種表面的友誼。人們以為稱我們三人為存在主義者會讓我們高興,但這反而惹惱了加繆。實際上他同存在主義毫無共同之處。

加繆和薩特

波伏娃:總之他同你的關系是非常奇特的。他常說,你們實際相會時他對你充滿著喜愛,但你們隔得稍遠一點他就有許多不贊成你的東西。他在美國旅行時,他談論你的方式是使人頗感厭惡的。

薩特:是的,他有一種既愛又恨的矛盾心理。

他們——同女人的關系

波伏娃:我們認識后,你馬上就對我說,你是多伴侶化的,你不想把自己限制在一個女人身上或一個戀愛事件上;我理解了這一點,而事實上你有一些戀愛事件??梢哉f你喜歡的所有女人,要么就是很漂亮,要么至少是十分有吸引力和充滿魅力的。

薩特:對,我喜歡同一個漂亮的女人建立關系,因為這可以發(fā)展我的感受性。美、迷人,等等一一這些都沒有理性的價值。你也可以說它們是理性的,因為你可以對它們作出一種解釋,一種理性的解釋。但你愛一個人的魅力時,你是愛某種無理性的東西,即使思想和概念可以在相當程度上解釋魅力。

我回顧自己的一生,對我說來女人給了我許多東西。沒有女人我就不能達到我已達到的這種程度——而你是在第一位。我發(fā)現你具有我要求于女性的最重要的性質。因此,這把其他的女人放在一邊去了——例如,她們可能只是長得漂亮。岀現這種情況是因為你體現的東西比我希望于女性的多得多,別的人則較少,這樣她們也較少卷入。

波伏娃:我們最好不要談到我。

薩特:好的。

薩特和波伏娃

波伏娃:一般說來,你選擇的女人都是很聰明的。

薩特:對的,一般說來,她們是聰明的。不是我希望她們聰明,而是她們立即表現出某種感受性之外的東西,這就是聰明。于是我可以同女人好幾小時好幾小時地談話。

我同男人一旦談完政治或別的事情我就準備立即結束談話。同一個男伙伴一天談兩個小時,而第二天也不再見到他,這對我已經足夠了。同一個女人,我可以談整整一天,第二天又開始接著談。

身體

波伏娃:你一生總的說來同自己身體的關系怎樣,是好還是壞?

薩特:總的說來不是很好。你是說對身體的主觀感受,是不是?

波伏娃:是的。

薩特:我認識許多朋友,他們談到身體感受上的愉快。身體上的,在滑雪時,游泳時,等等。我沒有這種感受?;r我主要是擔心摔倒,這是我的身體的感受。平衡體現了一種不斷的威脅。游泳時我又擔心疲勞。

波伏娃:我原以為你喜歡游泳。

薩特:我喜歡游泳,但喜歡并不意味著有一個令人愉快的身體上的感受。游泳不是特別令人愉快的,有無數我喜歡的不是我身體的東西——波浪上的太陽,水流,波浪,溫度,濕度。我喜歡這一切。我喜歡這水;但身體本身是感受的主體:總的說來這種感受是不太愉快甚至是不愉快的。說得更廣泛些,我散步時——比如說同你一一我感到疲勞。首先來的是疲勞的先兆,一種突然襲來的不愉快的感受,然后是疲勞自身。

薩特

波伏娃:是的,我們已經談過這一點。就我說來,我覺得疲勞是一種有點令人愉快的狀況,只要它不是繼續(xù)得太長,只要我總是可以停下來,放下我的帆布背包,坐下來,而你覺得這令人不快。

薩特:對。

波伏娃:這是你總是不喜歡“放松”的原因吧?你在你母親或別的人那兒看到放松的情況,你總是非常不喜歡——這也是我談到放松的原因——這是一種抵觸情緒嗎?

薩特:是的,我想是這樣。對于人應該是什么的問題,我有一種想法,這種想法不包含任何放松的思想。廣泛地說,我認為我的身體根本上是某種活動中的東西。而一切關系到退縮或一般機體感的東西——都不值得注意;我的身體應該延伸出去,在我的意識之外。值得一提的是我完成的活動——散步的活動或抓住一個物體的活動。我記得我還是小孩時,就把自己的身體設想為一個活動的中心,而忽略了感知和被動性的一面。顯然一個人多少應該總是這樣看冋題:手是某種活動的東西,它也可能是某種忍受痛苦的東西——例如受到粗糙衣服的摩擦或堅硬東西的打擊。但對我來說,這完全是次要的,我首先想到的是活動。

食物

波伏娃:我們談一個我們幾乎沒有涉及的主題,就是你對食物的態(tài)度。這個問題你有什么可說的嗎?

薩特:說實在的,我喜歡吃的東西不多。有些東西我不吃,比如西紅柿,我一生中幾乎沒吃過它,并不是覺得西紅柿令人不快或味道使人厭惡。我不是很喜歡它,于是我決定不吃它。

波伏娃:除了西紅柿,你最不喜歡的東西還有什么?

薩特:甲殼動物、牡蠣、水生貝殼動物。

波伏娃:水生貝殼動物和甲殼動物哪些地方使你覺得討厭?

薩特:我覺得甲殼動物跟昆蟲相似,它們之間有關系。昆蟲生活在空氣中,甲殼動物生活在水中,但它們親等關系相同,而且都有那樣讓人厭煩的含糊不定的意識,最主要的是,它們有一種我們日常生活中完全缺乏的外殼——對我們的世界說來幾乎是完全缺乏的——這使它們完全與眾不同。我吃一個甲殼動物時我是在吃某種屬于另一世界的東西。這白色的肉體不是為我們創(chuàng)造的,它是由另一個宇宙竊取而來。

波伏娃:你吃蔬菜時也是從另一個宇宙竊取它們……

薩特:我不太注意蔬菜的問題。

波伏娃:這有很大的不同。蔬菜是無意識的。而昆蟲讓我們不快的地方好像是,雖然它們屬于另一個世界,但它們又被賦予意識。

薩特:蔬菜大概是沒有意識的。烹調蔬菜是把一種確定的沒有意識的東西變成另一種同樣是沒有意識的東西。而人的世界接收了這東西。蔬菜被烹調時就不再是蔬菜,而變成一盆湯或一堆弄好了的色拉。

波伏娃:在你不喜歡的食物中,還有你從來不吃的東西嗎?

薩特:還有水果。如果我想吃甜東西,我寧可吃人造的東西,一塊點心或一個果餡餅。在這種情況下,它們的外觀、它們的構成甚至它們的味道都使我想到它們是人按照某種目的制造的,而水果的滋味卻是一種偶然的情況。它在一棵樹上——它在這地方,在這個草地上。它不是為我而在那兒的,它不是因我而來。是我決定把它選為一種食物。

另一方面,一塊糕點有一種整齊勻稱的外觀,例如類似一塊巧克力或咖啡小蛋糕的外觀。它是由糕餅師傅在爐中烘烤而成,等等。因此,這完全是一個人類的物體。

波伏娃:換句話說,水果是太自然化了。

薩特:對。食物應該是人制作的結果。而面包就是這樣的。我總是認為,面包是一個同別人的關系。

金錢

波伏娃:對于財產你有過什么奢望嗎?你想到過你有了錢以后的形象嗎?

薩特:沒有,完全沒有。我從沒有想過我以后會有錢,從沒有。當我想成為一個作家時,我想的是制作一些不一般的書,但我沒有想過它們會給我?guī)矶嗌俣嗌馘X,在某種意義上說,錢對我是不存在的。我得到它然后花掉它。我只要有錢就自由自在地花。錢對我就像是給了我而我又把它拿岀來共用的資金。在巴黎髙師我常常幫助同學。我拿出了許多錢。

波伏娃:我知道。我在高師剛同你結識時,你已有了慷慨大方的好名聲。特別要指岀的是,你同一個姑娘外出時,你是做得非常漂亮的。你同朋友們外出,這就是說,你們去上好飯館——最后,你們花光了你所有的錢。

薩特:我的確是常常這樣做,但在我看來這并不是一個慷慨的舉動。我隨便拿出我的錢,因為我沒有掙得它的深刻印象,它對我說來只是一種符號。當然要有許多這樣的符號才會有許多東西,但一個人是可以設法得到它的。

薩特和波伏娃

波伏娃:在這種對錢的冷淡后面,是不是隱藏著你對自己是一個國家的雇傭者,未來是有保證的認識?這種保證當然是有限度的,但十分可靠,你擔心過自己未來的物質生活嗎?

薩特:沒有。我從沒有擔心過它。你可以說這是很早就在人們心中存在的方式。在我看來,錢是學生每日帶給我的,我花在使自己愉快的東西上,后來我有了國家為我的教學活動而給我的錢,我以同樣的方式花了它。我不認為生活是由逐月的錢來維持的,這些錢用在買衣服、交租金等等事情上。我不以這種方式看問題,我看到錢是必要的,一個職業(yè)是一種弄錢的方式,我的生活應該是我已了解的教師生活,然后顯然是寫書,這無疑會給我一些額外的東西。

波伏娃:你對他人的錢有什么看法?我的意思是,你看到非常富的人和非常窮的人時有什么反應?

薩特:我見過許多非常富有的人。有些同學的父母是很富的。但我也知道有很窮的人存在,我把貧困看成是應由政治工作予以擺脫的社會丑事。

自由

波伏娃:你寫《存在與虛無》時我們談到這個。你說,一個人在任何境況中都可能是自由的。在什么時候你就不再相信這一點了?

薩特:很早。我有一個關于自由的樸素理論:一個人是自由的,他總可以選擇自己要干的事情,一個人面對別人是自由的,別人面對你也是自由的。這個理論可以在一本很簡單的哲學書中找到,我用它來作為我定義我的自由的一種簡便方式;但它并不符合我真正想說的東西。我的意思是,一個人即使他的行為是由外部的東西引起的,他也要對自己負責。每一種行為都包括了習慣、接受來的思想、符號的成分。于是這兒就有某種來自我們最深沉的東西和關系到我們原始自由的東酉。

薩特及其手稿

波伏娃:現在你怎樣看待自由?你的自由和一般說來的自由?

薩特:就我的自由說來,我沒有改變。我認為我是自由的。跟許多人一樣,我在一定程度上被異化了。在戰(zhàn)爭期間我受到壓迫,我是一個戰(zhàn)俘。我當戰(zhàn)俘時,我是不自由的。但我經受這種戰(zhàn)俘生活的方式中具有某種自由。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我認為自己幾乎對于一切對我發(fā)生的事情都負有責任。當然,是在被給予的處境中的責任。但總的說來,我在一切我做過的事情中遇到了我自己,而我不認為自己的行動由一種外部原因決定。

一生

波伏娃我想請你總起來談你怎樣看待自己整個一生。

薩特:我總是把每個人的生活看作某種貼近和圍繞他的東西??偟恼f來,我大致上是以這種方式來看待自己的一生和所有人的一生——這有一種帶著知識的獲得,最早的體驗、冒險和一系列感受逐漸擴展的線狀的開端。

然后從某種年齡開始,這隨著一個人的變化而改變,這部分是因為他本人,部分是因為他的身體情況,部分是因為環(huán)境,生命走向終結,正像誕生是開始一樣,死是最后的完結。但在我看來這個終結的時間是伴隨著朝普遍的不斷的擴展。一個正走向死亡的五六十歲的人同時學得和體驗到同他人、同社會的關系,越來越廣泛的關系。他學得了社會的尺度;他學會了對他人和自己的生活進行反省。在這些情況下,他變得豐富起來然而已接近死亡。某種形式走向自己的結束,同時這個個體又得到了知識或普遍的思想方式。

薩特與波伏娃之墓

死亡與上帝

波伏娃:我很想知道你的最大的過失是什么。

薩特:噢,當前沒有什么特別重大的過失。但我想我以前有過一些。

波伏娃:總之是有過一些錯誤。這是肯定的。

薩特:是的,是有一些錯誤。簡單些說,我認為這是一個走向瓦解的生命。一個人的一生決不會從頭到尾都是一致的。倒不如說它……

波伏娃:倒不如說它被耗干。

薩特:它在消散,它被耗干。我略去這個耗干的時期——我并不因此而傷心,因為這是人們共同的命運——我想我有一段好時光,這是從三十歲到六十五歲,在這段時間我能夠抓住自己,要開始做什么事也不是很困難。在這個持續(xù)時期,我能夠很好地運用我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運用和展開某些思想;我做了我希望做的事——也就是說,我寫作,這是我一生最根本的東西。我成功地實現我七八歲時就渴望的東西。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我沒有去想,但我寫了我想寫的東西,寫了些有影響的書,人們在讀它們。

這樣,我臨死恐怕不會像許多人那樣說,“啊,如果我能重新生活一次,我會用另一種方式來度過它;我失敗了;我沒有把事情辦好?!辈?。我對自己是十分滿意的,我感到我確實成了自己所希望成為的人。如果我回首過去,回顧我的童年或青年時代,我可以看到,我要求于自己的東西比我業(yè)已取得的東西要少。那時我關于榮譽的想法是不同的。我想象自己只有很少一群讀者,一群挑選出來的人,而實際上我現在幾乎對所有人都有影響。這樣,我臨死時將是心滿意足的。當然,眼下就死了不如再晚十年死,但即使這樣,我也已心滿意足了。而直到現在,死還沒有成為我生活的負擔,以后可能也不會。我想我們就在這里結束這個話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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