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注》札記第十二則

錢鐘書論《九章》（四）“因鳥致辭”

                              文/周敏

《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注》第十二則《九章》（四），副標題為《因鳥致辭》。

古代通信困難，軍隊用烽火傳軍情，老百姓無車船、飛馬之利，更無現(xiàn)代的電話、手機、互聯(lián)網(wǎng)，便想到用鴻雁傳書、青鳥傳書、飛鴿傳書、黃犬傳書、魚傳尺素、風(fēng)箏通信、竹筒傳書等，其中托鴻雁等飛鳥傳書流播最廣，民間流傳著凄美的故事：唐朝薛平貴遠征，妻子苦守寒窯數(shù)十年矢志不移。有一天，她野外挖菜，忽聽鴻雁之聲，勾起她的思念。動情之中，她請求鴻雁代為傳書，苦無筆墨。情急之下，撕下羅裙，咬破指尖，用血和淚寫下了一封思念夫君、盼望夫妻早日團圓的書信，讓鴻雁捎去。

錢鐘書此則介紹并鑒賞古詩文“因鳥致辭”，并非局限于托鳥傳書，亦推之于見鳥輒動幽思、引發(fā)懷念之種種情事。

【“因鳥致辭”的源流】

  錢鐘書認定屈原的《思美人》：“因歸鳥而致辭兮，羌宿高而難當”是“因鳥致辭”的祖構(gòu)。祖構(gòu)者，最先用某種方式表達某種情境的開創(chuàng)者，也稱源頭。

洪興祖《注》：“思附鴻雁，達中情也?！币馑际前研乃技耐杏邙櫻悖员磉_自己內(nèi)心的情愫。

錢鐘書說，與《思美人》相類似的有屈原《九辨》“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眲⑾颉毒艊@·憂苦》：“三鳥飛以自南兮，覽其志而欲北；愿寄言于三鳥兮，去飄疾而不可得”；《文選》江淹《雜體詩·李都尉從軍》：“袖中有短書，愿寄雙飛燕”，而后人一致獨認《思美人》“因歸鳥而致辭兮，羌宿高而難當”是“因鳥致辭”的祖構(gòu)。

關(guān)于“因鳥致辭”的后仿和繼波，錢鐘書舉數(shù)例以示。

古風(fēng)或律詩有：

1、李白《感興》之三：“裂素持作書，將寄萬里懷。……征雁務(wù)隨陽，又不為我棲”；

2、《敦煌掇瑣》一《韓朋賦》：“意欲寄書與人，恐人多言，寄書與鳥，鳥恒高飛”；

3、宋祁《景文集》卷一六《感秋》：“莫就離鴻寄歸思，離鴻身世更悠悠”；

4、李商隱《夕陽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

5、姜夔《白石道人詩集》卷上《待千巖》：“作箋非無筆，寒雁不肯落?！?/span>

長短句（詞）有：

1、黃庭堅《望江東》：“燈前寫了書無數(shù)，算沒個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還是秋將暮”；

2、蘇茂一《祝英臺近》：“歸鴻欲到伊行，丁寧須記，寫一封書報平安”；

3、劉克莊《憶秦娥》：“梅謝了，塞垣凍解鴻歸早；鴻歸早，憑伊問訊，大梁遺老”；

4、吳文英《鷓鴣天》：“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閭門屋數(shù)間”；

5、宋徽宗《燕山亭》：“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6、岑參《逢入京使》：“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span>

文、賦有：

1、陳琳《止欲賦》：“欲語言于玄鳥，玄鳥逝以差池”；

2、應(yīng)玚《正情賦》：“聽云雁之翰鳴，察列宿之華輝，……冀騰言以俯首，嗟激迅而難追”。

【“因鳥致辭”需出新意】

錢鐘書以為，后世一味沿襲而無變化，終于難逃陳詞窠臼。他偏愛新意變化，尤其激賞那些感情更加深婉，表達更加委曲的表達：

1、陳耀文《花草粹編》卷八引《古今詞話》載無名氏《御街行》：“霜風(fēng)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塔兒南畔城兒里，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門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里有人人無寐”；

呼鳥前來并非托其捎話，而是拜托其路過相思之人時“低聲”潛過，免得驚醒未眠人，生怕未眠人因聞雁而轉(zhuǎn)盼自己的音訊，真乃一往深情，體貼入微。

2、陳達叟《菩薩蠻》：“舉頭忽見衡陽雁，千聲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書也無！泣歸香閣恨，和淚掩紅粉。待雁卻回時，也無書寄伊！”：

雁可傳書而未見書來，是以也不傳書過去，情深而生恨意，乃別一肚腸，也在情理之中。

3、《陽春白雪》后集卷五蒲察善長《新水令》：“……不由我淚盈盈，聽長空孤雁聲。雁兒我為你暫出門庭，聽我叮嚀：‘自別情人，……相思病即漸成?！环鈺c你牢拴定，快疾忙飛過蓼花汀。那人家寢睡長門靜，雁兒呀呀叫幾聲，驚起那人，聽說著咱名姓，他自有人相迎?！闩c我疾回疾轉(zhuǎn)莫留停?！惚厥切蒉o云淡風(fēng)力緊，……我這里獨守銀缸慢慢的等?！?；

催促雁兒急速傳信并“疾回疾轉(zhuǎn)”，又擔心其延誤不能及時回信， “我”且“慢慢的等”，一疾一慢，相反成趣，道盡心曲。

4、《贈獵騎》：“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劉克莊《后村大全集》卷一 懷》所謂：“反畏消息來，寸心復(fù)何有！”

戰(zhàn)亂頻仍，民不聊生，遙隔兩地之人，思念對方，又怕聽到對方消息，生恐聽到變故和不幸。

目睹舊時相識即刻引發(fā)相思之情，不惟因鳥，也有因星、因云的，因為它們都是兩地所見可寄托情思之物；因鳥致辭，因星致辭，因云致辭，均同一機杼。

《九辯》欲“寄言流星”，后世詞章則以云代星，如陶潛《閑情賦》：‘托行云以送懷，行云逝而無語”；歐陽修《行云》：“行云自亦傷無定，莫就行云托信歸”；柳永《卜算子》：“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span>

我以為，魯迅先生寓意遙深的詩句“寄意寒星荃不察”是植根并借鑒了上述這些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

                                               二〇二〇年四月十四日

（注：篇中紅字引自《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注》第十二則）

附錄：《管錐編-楚辭洪興祖補注》第十二則《九章》（四）

《思美人》：“因歸鳥而致辭兮，羌宿高而難當”，《注》：“思附鴻雁，達中情也?！卑春笕硕嘧娲藰?gòu)，而無取于《九辯》八之“愿寄言夫流星兮，羌倏忽而難當。”劉向《九嘆·憂苦》：“三鳥飛以自南兮，覽其志而欲北；愿寄言于三鳥兮，去飄疾而不可得”；《藝文類聚》卷一八應(yīng)玚《正情賦》：“聽云雁之翰鳴，察列宿之華輝，……冀騰言以俯首，嗟激迅而難追”；《文選》江淹《雜體詩·李都尉從軍》：“袖中有短書，愿寄雙飛燕”，李善注引陳琳《止欲賦》：“欲語言于玄鳥，玄鳥逝以差池”；

      [增訂四]《古文苑》卷四李陵《錄別》：“有鳥西南飛，熠熠似蒼鷹。朝發(fā)天北隅，暮宿日南陵。欲寄一言（），托之箋彩繒；因風(fēng)附輕翼，以遺心蘊蒸。鳥辭路悠長，羽翼不能勝。意欲從鳥逝，駑馬不可乘?！薄队衽_新詠》卷一徐干《室思》：“浮云何洋洋，愿因通我辭。飄繇不可寄，徒倚徒相思”；卷九魏文帝《燕歌行》：“郁陶思君未敢言，寄聲浮云往不還?！本鏄?gòu)《九章·思美人》之古制。

李白《感興》之三：“裂素持作書，將寄萬里懷。……征雁務(wù)隨陽，又不為我棲”；《敦煌掇瑣》一《韓朋賦》：“意欲寄書與人，恐人多言，寄書與鳥，鳥恒高飛”：宋祁《景文集》卷一六《感秋》：“莫就離鴻寄歸思，離鴻身世更悠悠”(參觀李商隱《夕陽樓》：“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白悠悠”)；姜夔《白石道人詩集》卷上《待千巖》：“作箋非無筆，寒雁不肯落?！遍L短句中倩鳥傳書尤成窠臼，如黃庭堅《望江東》：“燈前寫了書無數(shù)，算沒個人傳與；直饒尋得雁分付，又還是秋將暮”：蘇茂一《祝英臺近》：“歸鴻欲到伊行，丁寧須記，寫一封書報平安”；劉克莊《憶秦娥》：“梅謝了，塞垣凍解鴻歸早；鴻歸早，憑伊問訊，大梁遺老”；吳文英《鷓鴣天》：“吳鴻好為傳歸信，楊柳閭門屋數(shù)間?！彼位兆凇堆嗌酵ぁ罚骸皯{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不得作書，只能口囑，有若岑參《逢入京使》所謂：“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奈言語不通，則鳥雖“不高飛”，縱“為我棲”，而余懷渺渺，終莫寄將，殊破陳言。

[增訂三]黃遵憲《海行雜感》第一三首：“拍拍群鷗逐我飛，不曾相識各天涯。欲憑鳥語時通訊，又恐華言汝未知！”即此機杼。曰“華言”而不同宋徽宗詞之曰“人言”者，蓋謂鳥與外國人皆鉤舟（車旁）格磔，故言語相通，正顧歡、韓愈所謂“鳥聒”、“鳥言”也（參觀2076-2077頁）。

陳耀文《花草粹編》卷八引《古今詞話》載無名氏《御街行》：“霜風(fēng)漸緊寒侵被，聽孤雁聲嘹唳。一聲聲送一聲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起，告雁兒略住，聽我些兒事：‘塔兒南畔城兒里，第三個橋兒外，瀕河西岸小紅樓，門外梧桐雕砌。請教且與，低聲飛過，那里有人人無寐”；呼鳥與語而非倩寄語，“人人無寐”當是相思失眠，卻不寫書付遞以慰藉之，反囑雁“低聲”潛過，免其人聞雁而盼音訊，舊意翻新，更添曲致。陳達叟《菩薩蠻》：“舉頭忽見衡陽雁，千聲萬字情何限！叵耐薄情夫，一行書也無！泣歸香閣恨，和淚掩紅粉。待雁卻回時，也無書寄伊！”：雁可寄書而未傳書來，遂亦不倩其傳書去，別下一轉(zhuǎn)語?！蛾柎喊籽泛蠹砦迤巡焐崎L《新水令》：“……不由我淚盈盈，聽長空孤雁聲。雁兒我為你暫出門庭，聽我叮嚀：‘自別情人，……相思病即漸成?！环鈺c你牢拴定，快疾忙飛過蓼花汀。那人家寢睡長門靜，雁兒呀呀叫幾聲，驚起那人，聽說著咱名姓，他自有人相迎?！闩c我疾回疾轉(zhuǎn)莫留停。……你必是休辭云淡風(fēng)力緊，……我這里獨守銀缸慢慢的等?！保凰迫　队中小窋M議變化，酣暢淋漓，在雁為“疾回疾轉(zhuǎn)”而在“我”為“慢慢的等”，相映成趣，妙盡心理?！毒耪隆贰耙蝤B致辭”之意，至此而如附庸蔚為大國矣?！毒呸q》欲“寄言流星”，后世詞章則以云代星，如陶潛《閑情賦》：‘托行云以送懷，行云逝而無語”；歐陽修《行云》：“行云自亦傷無定，莫就行云托信歸”；柳永《卜算子》：“縱寫得離腸萬種，奈歸云誰寄?！奔瓤蓢谌B寄聲，自亦得向來鳥問訊，如杜牧《秋浦途中》：“為問寒沙新到雁，來時還下杜陵無？”又《贈獵騎》：“憑君莫射南來雁，恐有家書寄遠人?！眲⒖饲f《后村大全集》卷一七五《詩話》載陳克斷句：“莫向邊鴻問消息，斷腸書信不如無！”，復(fù)類杜甫《述懷》所謂：“反畏消息來，寸心復(fù)何有！”j南宋偏安，作者紛紛借以寄中原故國之思，如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二0《白湖聞雁》、吳龍翰《古梅吟稿》卷二《登金陵鐘山絕頂》等，尋常見慣而利鈍不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