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塑造了很多女性,但是她們卻只是這部書的配角,因為她們都是這個塵世的某個片段。只有賈寶玉才是唯一的主角,他攜玉而來,他來經(jīng)歷這個世界的悲歡聚散,感受這個世界苦痛虛幻,他歷劫的一生,才是紅樓夢的主脈絡(luò)。 所以,作者的精神追求和真實思想,必然寄托在賈寶玉這個人物身上。 賈寶玉的性格中有幾點極為突出的人性光芒,那就是自由、平等和博愛。(詳見本人文章紅樓夢:賈寶玉性格中的人性光輝) 而書中給寶玉的官方評價卻是
這是曹雪芹慣用的正話反說。因為曹雪芹自知,賈寶玉的性格絕不能見容于封建社會,必須亦真亦假、真假難辨,用曲線救國的方式,來表達和傳播自己的思想。 為此,作者假造一個大觀園,以一群青春美好的女子為主體,以貴族精致優(yōu)渥的生活為大背景,以浪漫的小兒女情腸為視角,刻畫出一副歲月靜好的圖畫,如同統(tǒng)治者最喜歡看到的太平盛世一樣。 可事實上,羊羔美酒的背后是四面楚歌,是政治和經(jīng)濟的重重危機;豪門貴族、威嚴(yán)顯赫的背后,是奢靡墮落、人倫盡喪;冠冕堂皇、報效皇恩的背后,是公權(quán)私用、賣官鬻爵、草菅人命。 禮法森嚴(yán)、婆慈媳孝的背后,是各行其道,是復(fù)雜的幫派關(guān)系網(wǎng),是圍繞寶二奶奶人選(賈府未來的控制權(quán))的明爭暗斗。 黛玉和寶釵的愛情之爭,在書中占了很多篇幅,卻只是個表面現(xiàn)象,背后潛藏著刀光劍影,那是家族的權(quán)力之爭。 這一切,只因為王夫人太想把賈府完全地控制在自己手中,她只用與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為此她借用王熙鳳,排斥李紈;編造金玉良緣的箴言,扶植薛寶釵,迫害林黛玉。 而王夫人之所以敢爭、能爭,只因為賈家、史家、甄家這幾個昔日的的權(quán)貴家族都已經(jīng)日落西山,只有王家還有實權(quán)在握。所謂的聯(lián)姻通好、榮辱與共,真相卻是虎視眈眈、弱肉強食。 可是,王夫人依仗的王子騰,實則也是強弩之末,不堪一擊。但王夫人、薛姨媽不懂這些,也絕對不想懂。 她們只想抓住末梢,哪怕只剩一點點,也要處心積慮、費盡心機地去爭奪,哪里看得到、顧得了賈府馬上就樹倒猢猻散的命運? 這便是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悲劇,目光短淺、愚昧不堪,無可救藥。而所有這一切悲劇,都是當(dāng)時那個王朝、那個國家,最好的畫像! 美麗的世外桃源,掩蓋著一個波濤洶涌、浮尸餓殍的暗黑世界! 這里,當(dāng)然無法容納賈寶玉從仙界帶來的人性光輝,必要給予最無情的湮滅和摧毀。 王夫人的姓氏——“王”,有很明顯的寓意。甚至于,書中所有姓王的人,都是人面獸心,譬如王善保家的、王仁等等。 曹雪芹持才傲物、憤世疾俗,他的性情和思想跟李白極為相似?!鞍材艽菝颊垩聶?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弊非笕烁癃毩⒑蛡€性解放的人,勢必痛恨專制。 《紅樓夢》的本旨不在于談情說愛,而在于痛斥社會制度的黑暗和文化的腐朽。 “王”不是某個人,它是皇權(quán),是專制,是封建社會的壓迫文化。它是一切痛苦的始作俑者,同時又是自我毀滅的掘墓者。 所以家族權(quán)力之爭仍然是表面現(xiàn)象,更深一步去講,是人道主義和專制主義之爭,是自由和壓迫之爭,是道家和儒家的文化之爭。 自漢武帝獨尊儒術(shù)之后,儒家文化雖然是封建主流文化,但道家思想依然能深深影響一代又一代的文化人,所以歷代都不缺自比大鵬鳥(莊子思想)的李白式人物。 曹雪芹在塑造人物時,有意兩兩對比,讓他們具有截然不同的文化特質(zhì)。譬如黛玉真摯純良,不掩瑕疵;寶釵八面玲瓏,但冷漠現(xiàn)實,精于世故。黛玉是道家文化的產(chǎn)物,寶釵是儒家程朱理學(xué)的守衛(wèi)者。 而賈寶玉性格中的人性光芒,都來自于老莊的哲學(xué)思想。 可見,木石前緣和金玉良緣各自的產(chǎn)生都非偶然,也絕不僅限于寶黛釵三人之間。實際上,書中還寫了好多對“木石”和“金玉”。 一個是愛情,一個是理法;一種是自然產(chǎn)生,一種是人為強扭。換句話說,依然是道儒兩種文化的沖突。 整部紅樓夢,就是兩種文化沖突和博弈的過程。 黛玉的前世今生,都與寶玉有相似的文化基因,她是他的同盟者,他們試圖突破當(dāng)時的社會主流文化,追求人性的解放。 可惜,寶釵以及她的支持者肯定是勝利方,因為有統(tǒng)治者撐腰,他們的力量自然強大無比。 任何人懷揣著夢想長大,到最后都敗給了現(xiàn)實。終究,對自由精神的向往,要敗給現(xiàn)實主義,敗給那個時代。曹雪芹深深感受到這種痛,才要嘔心瀝血地創(chuàng)作一部偉大的悲劇。 “玉”,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是代表精神世界的,寶玉和黛玉來自仙界,他們精神領(lǐng)域的敏銳,當(dāng)然遠超凡人。 這兩塊玉,終究對這個世界無何奈何。當(dāng)寶玉懸崖撒手,拋棄家族為他安排的一切時,說明盡管他無力反抗現(xiàn)實,但他終究不認(rèn)同、也不會歸屬于現(xiàn)實。 他絕不會歸屬于這個惡浪滔天的暗黑世界,亦如黛玉“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span> 寶玉舍棄一切、走向那白茫茫的大地,這便是整個時代的沒落意象。 這是一部巨大的悲劇,如果只停留在曹家歷史的考證上,那就埋沒了紅樓夢的偉大。曹雪芹心中有更大的溝壑,那是他對社會的失望,對封建專制的鞭笞,對古老王國文化沉疴的深度反省。 正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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