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的文學造詣并不比川端康成、渡邊淳一、三島由紀夫等人低,但要說起日本文學前者的知名度卻要遜色的多,這大概是因為谷崎潤一郎的思想實在不大符合中國人口味的緣故。想來喜愛甚至迷戀他作品的人應是有的,但是那不可能為主流審美所接受,甚或連喜愛者也未必敢過于推崇。如果真是如此,也許倒說明涉獵一番谷崎潤一郎的作品,當是好事,因為文學最大的作用不過在于豐富自身罷了。 日本作家中村光夫?qū)绕闈櫼焕捎羞^論述,其中有這么一段:“谷崎自開始寫作以來,一直就與時代背離,他對政治既不理解,也不感興趣。雖然他有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欲,但絲毫也沒有作為社會的一員的自覺。谷崎的文學是靠藝術上的完善來彌補社會現(xiàn)實性的缺乏。這是日本現(xiàn)代小說的通性,而他則是罕見的例子。但是如果只因為他的作品從一開始就沒有社會現(xiàn)實性,他才能夠達到藝術上的完善,那么單從這一點來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絕大諷刺。”這段論述相對簡單的概括出這位頗為驚世駭俗的日本作家的兩個特征,社會意識淡漠和唯美主義,而在我看來這兩點可以統(tǒng)一為將人性本能視為一切之源泉。在谷崎潤一郎的筆下,人性被剝?nèi)ニ猩鐣缘母郊游?,完全表現(xiàn)為一種心底深層次的本能沖動,這種沖動既潛藏于人的本性之中,又不可避免地牽制著人的所有行為。那么中村光夫為何說“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一個絕大諷刺”呢?也許在于谷崎潤一郎的存在恰證明了日本現(xiàn)代社會中社會性與人性的割裂吧。 所有文學作品或多或少都有其價值,不管你是否贊同作者所持之觀點。我總認為閱讀的根本目的在于豐富,在于為了知道更多不知道的事,而不是為了強化已有的認知。基于這種觀點,閱讀與我們的認知和價值觀點相左的文學作品甚至更好,因為“不是盲目地相信,而是靠著了解——這是最美好地一種存在地感覺”。簡單來說,如果反面意見了解的越是充分,越是能夠堅定自己原有的認識,那么價值觀就建立在一個堅實地基礎之上。反之,倘若思想本身幾乎空空無物,卻堅信著某樣東西,那幾乎可以斷言,該旗易幟是遲早的事情。只可惜用嗤之以鼻地態(tài)度排除異己太過常見,絲毫感覺不到,狹隘地堅定將自己逐漸逼入無路可走地死胡同,直至天翻地覆土崩瓦解,最后落得個犬儒下場而不自知者眾。 日本近現(xiàn)代史上與中國的恩恩怨怨至今仍是兩國交往的最大障礙,但是仔細想之,日本與我們來說實在是一寶藏。從文化上來說,日本文化受中國文化影響巨大,可說是中華文化在非中國環(huán)境中的路徑實驗。日本與中國政治環(huán)境的最大差別在于傳承至明治時代的分封制,而中國的分封制早在兩千年前就已經(jīng)終結(jié)。那么如果要問,中華文化在分封制環(huán)境中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我們的鄰國日本剛好給了我們一個可以觀察參考的例證。西方文明固然也基于分封制,但是西方文化與我們區(qū)別太大,實在缺乏可比性,沒用多少可參考的價值。但日本不同,日本文化就是中國文化,只不過是不同環(huán)境中的中國文化。 不知道谷崎潤一郎地《陰翳禮贊》是否他最著名地隨筆,但是那本書地腰封上“看一百次櫻花,不如讀一遍《陰翳禮贊》”地廣告詞實在太過惡俗,大煞風景。竇文濤曾在談話節(jié)目“圓桌派”中談到《陰翳禮贊》中所描述的廁所之美,引為奇譚。這兩種現(xiàn)象一是再是蘊含著含蓄美學的商品(書籍自然也是商品),只要是營銷,就必然“語不驚人死不休”。二是不管是那種媒體,只要需要博得收視率、點擊率、收聽率就必然需要獵奇的成份。于是,一本充滿陰躑、幽暗、慵懶、含蓄、委婉、閑寂、沉郁氣息的小品,被以與它的風格相反的方式包裝才能吸引眼球,也許這恰好說明我們今天文化氛圍的貧乏。 《陰翳禮贊》從庭院中本化不潔為雅致的廁所,東方文化受到西方文化影響的現(xiàn)狀,黯淡的美學表現(xiàn),西方式照明設備于這種美學的影響等等方面,闡述了作者心中,日本這種陰翳之美的各種表現(xiàn)形式和由來。在作者筆下,東西方最初都是沒有電、瓦斯和石油的——由此而來都是貧光的環(huán)境,而西方富于進取的苦心孤詣祛除那怕些微的陰暗,而東方卻更加富于安于現(xiàn)狀的風氣,沉潛于黑暗之中,在自有的境遇中求取滿足,發(fā)現(xiàn)自我之美。因為基于陰翳黯淡的環(huán)境,所以產(chǎn)生了絢麗的漆器、冰潔的羊羹、珍珠似的米粒、花里胡哨的泥金畫、金裝的佛像、黃金鑲嵌的四壁、金銀絲線織造的紡織品、絢爛多彩的能劇戲裝等獨特的審美習慣。作者認為,今天這些物件之所以給人以惡俗感,恰在于黯淡陰翳的環(huán)境沒有了。在白熾燈耀眼的光芒里,色彩復雜繁復的家飾、室內(nèi)裝潢的凹凸、若隱若現(xiàn)的光點、明暗濃淡的區(qū)別都不復存在,陰翳的美感被熊熊燃燒的照明設施根除。 由這種視角思量,讓人頗覺甚有道理。在中國,農(nóng)俗物件多顯得俗惡不堪,難不成也是因為作者所說的環(huán)境變化所致呢?鄉(xiāng)土風味、楊柳年畫、京劇臉譜和華麗的戲裝所給人的惡俗感,難不成也是由于照明設施的演變造成的?反觀今日,人所喜歡推崇的黑白簡約,多半需要配以明暗分明的高光環(huán)境,才顯其質(zhì)感,試想,倘若在黑暗的環(huán)境里,這簡約估計只會蛻變?yōu)楹喡?。想當年,中國西北部鄉(xiāng)村里,在沒有月光星辰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炕頭上豆大的煤油燈火苗是唯一的光源,窯洞黑黝黝的深處像遠古洞穴,花花綠綠的年畫才顯了些生氣。月光普照的夜晚,一切靜物都披上一層銀霜,門神畫也才顯得嚴厲。寺廟昏暗的大雄寶殿上,燭光搖曳,金身佛像黯淡中若隱若現(xiàn),威嚴而神秘。于是,再推而廣之,今天的一切不解和蔑視,也許都有其本身的原因,只不過就像古人囿于過去,而我們也囿于今日罷了。 日本文學也好,谷崎潤一郎也好,《陰翳禮贊》也好,其實完全不必在意其所持觀點的正確性,既不該不分青紅皂白接受,也不該一概否定蔽之。胸懷寬大,少苛求指責,少狹隘否定,觀之、聽之、思之,以豐富自身,再說是否同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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