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茲游奇絕冠平生”

——儋州與?？诘摹皷|坡書院”

劉 墨

二〇一九年的初冬，我被邀至三亞參加一個年會，酒店就在風(fēng)景如畫的海邊，脫去棉衣，換上夏裝，傍晚坐在大海邊，看著天一點一點地黑下去，正值漲潮，海浪一排一排的越來越兇狠地?fù)渖习秮恚K東坡雖然沒有到過三亞，但我在想，回到一〇九七年的六月，東坡當(dāng)年是如何渡海的呢？

離開惠州，東坡和他的弟弟蘇轍一路結(jié)伴向海南走來，六月十一日，東坡和子由揖別，等風(fēng)順了，即將乘舟渡海。

在徐聞，東坡雖然得到友人的幫助，但真要渡海之際，東坡還是感到了為難。《伏波將軍廟碑》里說：“艤舟將渡，眩栗喪魄！”東坡到了儋州，進(jìn)上謝表里也提到了他渡海時的經(jīng)歷：

并鬼門而東逝，浮瘴海以南遷，生無還期，死有余責(zé)……臣孤老無托，瘴癘交攻。子孫痛哭于江邊，已為死別；魑魅逢迎于海上，寧許生還？

顯然，習(xí)慣了陸地生活的東坡，即使再恬淡再平靜，也不由得不在驚濤駭浪前，驚懼異常！

在惠州，東坡并沒有預(yù)料到這并不是他的終老之地。他在給朋友的信中，還不斷地提到他準(zhǔn)備把惠州當(dāng)家，就像一個本來就是惠州的舉子，一直沒考上進(jìn)士，因而也沒有離開家鄉(xiāng)的機(jī)會。又加上他聽說朝廷絕不原諒那些元祐的老臣，因而反倒安下來心考慮如何在惠州度過晚年了。他寫信給王鞏說：“南北去住定有命，此心亦不念歸，明年筑室作惠州人矣?！?/p>

東坡開始在惠州找地蓋房子了。房子在差不多要蓋好的時候，一直追隨在他身邊的愛妾朝云卻死掉了——朝云，杭州人，十一歲時到了東坡身邊，一直到三十四歲死去，在東坡身邊二十三年。也曾經(jīng)給東坡生了個孩子，叫蘇遯，但是夭折了。她在死的時候，念著《金剛經(jīng)》的六如偈：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

這讓晚年的東坡更是雪上添霜，東坡將對她的思念，寫在好幾首詩詞里。從此以后，東坡的身邊也再沒有其他女人了。

房子蓋好之后，東坡在南邊的空地上種了各種果樹，蘇邁和蘇過也把自己的家人遷來和東坡住在一起（二子蘇迨仍然住在宜興），他的長孫已經(jīng)二十歲了。

他將這處房子取名為“白鶴居”，思無邪齋和德有鄰堂都在這里，站在前門，可以遠(yuǎn)眺傳說中的仙山—羅浮山。我?guī)啄昵暗交葜萑?，除了瞻仰了朝云墓之外，殘破的“德有鄰堂”等遺物，還展在紀(jì)念館里。

正當(dāng)東坡準(zhǔn)備在惠州安度余生時，據(jù)說他的一首詩傳到了京城：“報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闭聬吹?，這位昔日的好友今日的仇敵，撇了撇嘴角，說：看來東坡活的還是不錯呀！于是謫命再下，一〇九七年，已經(jīng)六十歲的東坡遠(yuǎn)貶海南儋州，他的弟弟子由，也順便被貶到雷州。這還是章惇特別的“創(chuàng)意”—因為東坡字子瞻，“儋”、“瞻”相近，而蘇轍字子由，“雷”下有“由”。

東坡只得南遷。在所有被貶的元祐黨人中，只有蘇東坡一個人，被貶到了海外。

已經(jīng)六十歲的東坡開始啟程，他要先到廣州，然后溯西江船行數(shù)百里到梧州，從梧州向南，在雷州半島渡海。

讓東坡意外的是，當(dāng)他走到梧州附近的藤州時，他與弟弟子由相遇。在雷州，子由送他到了海邊，渡海的前一天晚上，兄弟二人在船上度過了此生最后相聚的一夜，東坡的痔瘡犯了，痛苦得輾轉(zhuǎn)難眠，一點兒辦法也沒有的子由就陪著他一直到了天亮……

蘇東坡認(rèn)為這必將是一場生離死別，便把身后之事向長子蘇邁做了托付，只帶著小兒子蘇過前往儋州。在給朋友的信中，他甚至有些激憤地寫道，“今到海南，首當(dāng)作棺，次當(dāng)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

儋州地處海南西北部，瀕臨北部灣，北至?？谝话偃喙铮暇嗳齺喍侔耸喙?。北宋時，這里叫昌化軍。居住的大部分是黎族，漢族人是少數(shù)。

一〇九七年的六月十一日，東坡和蘇過終于在瓊州（今?？冢┑顷懀溥z跡，存于今之五公祠內(nèi)的蘇公祠。

五公祠始建于明萬歷年間，清光緒十五年（一八八九）重修。所謂“五公”，是為紀(jì)念唐宋兩代被貶到海南的五位歷史名臣：唐朝宰相李德裕、宋朝宰相李綱和趙鼎、宋朝大學(xué)士李光和胡銓。

除了紀(jì)念這五個人的五公祠，還有蘇公祠、伏波祠、觀稼堂、學(xué)輔堂、洗心軒。一九一五年重修蘇公祠時，復(fù)增建了粟泉亭、洗心軒、泂酌軒，統(tǒng)稱為“瓊園”。

宋　蘇軾　行書杜甫奉觀岷山沲江畫圖詩帖　元祐二年（1087）　

蘇軾被貶海南島，曾在金粟庵里暫住二十多天。神奇的是，東坡在這里發(fā)現(xiàn)了兩處泉水—大概此處本來多水，東坡用手指試了一下，又用手指向下挖了一挖，因而被人稱為”指鑿雙泉”。一泉曰“金粟”，一泉曰“浮粟”—浮粟泉水源旺盛，常冒小泡浮于水面上，形狀非常像粟米，因而名為“浮粟”。民國初金粟泉被毀，余下浮粟泉。

當(dāng)時的瓊州郡守承議郎陸公在品賞浮粟泉水之后，盛贊泉水甘甜，便在井泉旁建亭，經(jīng)常邀請朋友、同僚在亭上品茗賦詩。為懷念這位“文宗”，也把該處題名為“東坡讀書處”。元代在此基礎(chǔ)上，又開設(shè)“東坡書院”。書院毀廢于明初，萬歷四十五年（一六一七），瓊州副使戴禧在原址重建，并改“書院”為“蘇公祠”，奉祀蘇東坡與其子蘇過二人。

宋　蘇軾　長清縣真相院釋加舍利塔銘拓片 

元符三年（一一〇〇）六月，蘇東坡遇赦北返，再借寓金粟庵時，陸公邀蘇東坡為亭命名和賦詩，蘇東坡欣然命筆，即席寫了《泂酌亭詩并敘》以記其始末：

瓊山郡東，眾泉觱發(fā)，然皆冽而不食。丁丑歲六月，予南遷過瓊，得雙泉之甘于城東北隅，以告其人。自是汲者常滿，泉相去咫尺而味異。庚辰歲六月十七日，遷于合浦，復(fù)過之。太守承議郎陸公求泉上之亭名與詩，名之曰“泂酌”。其詩曰：

泂酌彼兩泉，挹彼注茲。

一瓶之中，有澠有淄。

以瀹以烹，眾喊莫齊。

自江徂海，浩然無私。

豈弟君子，江海是儀。

既味我泉，亦嚌我詩。

該亭毀于明，乾隆年間，一生崇拜蘇東坡的瓊州學(xué)使翁方綱在原址重建。泉邊有篆書“粟飛藻思，云散清襟”一聯(lián)，出于清人汪垢之手。

瓊園內(nèi)尚有宋徽宗趙佶手書《神霄玉清萬壽宮詔》一巨碑，以瘦金體書寫，筆法剛勁清秀，對研究道家學(xué)說和宋徽宗的書法，都有重要參考價值。

此處古木繁茂，樓閣參差，亭廊宛轉(zhuǎn)，假山是以當(dāng)?shù)氐幕鹕绞询B而成，別有另外一番丘壑的感覺。門外“瀛海人文”四個隸書字，不愧有“海南第一名勝”之譽(yù)。

六月十一日渡海，七月二日達(dá)到儋州。當(dāng)時東坡被貶之昌化軍，即在今儋州市之中和鎮(zhèn)。

即使今天從三亞到儋州，也要頗費周折。我從三亞先到陵水，然后從陵水汽車站搭車到儋州，僅僅一小段高速，就拐到了一個雙車道上前行，往來車輛混雜在一起，大巴車的喇叭不停按響，聲音既刺耳又扎心，一百九十公里的路，用了將近四個小時才到儋州，天已經(jīng)全黑了，終點站離東坡書院還有四十多公里！

當(dāng)我參觀完儋州東坡書院動身前往?？跁r，東坡書院門口尚且打不到出租車，恰好有一輛摩托車路過，載上我，在植被極其茂密的鄉(xiāng)間公路上顛簸了大概近一個小時，到了白馬井高鐵站，又乘七十分鐘的高鐵，才到?？凇?dāng)年的泥濘之路，風(fēng)來雨去，真是不知要走多久！

東坡到了儋州，遇到縣官張中，張中對東坡父子極好，讓他住在官舍之中以避風(fēng)雨。但雨大的時候屋子仍然會漏，東坡不得不夜半起來，將床挪到不漏雨的地方。

在沒有空調(diào)的年代，海南島根本就不適合于居住，潮濕、酷熱，使來自北方的蘇東坡極其難耐。他說：“嶺南天氣卑濕，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物猶如此，人何以堪！

盡管如此，章惇對東坡還是不放過，他想派東坡的宿敵來置他于死地。呂惠卿的弟弟呂升卿本來要被派到廣西整治東坡兄弟二人，關(guān)鍵時刻，曾布勸阻皇帝，認(rèn)為如果呂升卿出任此職，蘇氏兄弟活著回來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因此，皇帝改派呂升卿到廣東，湖南提舉常平官董必察訪廣西。董必也并非善類，只是他的手下彭子明說了一句“別忘記你也有子孫”，而讓董必有所收斂，他遣使渡海，但還是借機(jī)將蘇東坡驅(qū)逐出了官舍，蘇東坡父子被迫“偃息于桄榔林中”。狼狽的東坡在城南的桄榔林中建了一棟簡陋的房子，取名為“桄榔庵”。東坡說，這個房子勉強(qiáng)讓他沒有住在露天中而已。炎熱的夏天，東坡盡量呆在椰子林的陰涼處，等待秋天來臨。而當(dāng)天氣涼爽下來時，又因風(fēng)雨太多，從福建和廣東而來的船只停運，稻米等物，基本斷絕。一〇九八年的冬天，他寫信給朋友時，用“苦行僧”來形容自己和蘇過。好友要來海南看他，他立即寫信回絕，稱自己過著“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的生活，讓他更為煩惱的是，這里幾乎沒有書籍可以閱讀。

宋　蘇軾　行書尊丈帖　縱26.1cm　橫18.9cm　紙本

元祐八年（1093）　臺北故宮博物藏

有一次，東坡走在路上，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太婆突然對他說：“翰林大人，你曾經(jīng)在朝當(dāng)了那么大的官，現(xiàn)在想來，是不是如春夢一場？”這句話讓東坡頗為驚奇，因為這的確道出了人生的真諦，因而東坡將這個老婆婆直接稱為“春夢婆”。又有一次，他去別人家串門的時候，剛好遇上大雨，他就借了別人的草帽和木屐穿上，大概那樣子既狼狽又搞笑，不僅當(dāng)?shù)厝酥钢€不停，甚至雞犬也跟著起哄。后世人所畫的《東坡笠屐圖》，正是取材于此。就是到現(xiàn)在，儋州人也喜歡戴著這樣的竹編斗笠，我見街邊店里有售，前去探問，他們直接就叫“東坡帽”，急忙買回一頂，以做紀(jì)念。

黎族人雖然在文化上遠(yuǎn)不及中原，但民風(fēng)淳樸善良、豪爽好客，蘇東坡父子的日常生活，總算得以支撐下去。

蘇過給父親以當(dāng)?shù)氐纳接笞詣?chuàng)了一道美食，名曰“玉糝羹”，并以詩記之：“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边€有一次，漁民送來許多生蠔，蘇東坡特地研制了“兩吃”法：一是把生蠔肉放進(jìn)鍋里，加上水與酒一起煮；二是取生蠔肉燒烤，熟后隨口下咽，言道：“食之甚美，未始有也。”他甚至故作神秘地說，不要讓北方人知道生蠔是如此的美味，如果他們知道了，也會紛紛來此，我就沒得吃了！

但是種種困境，東坡總是能夠度過。元符元年（一〇九八）十二月十二日，東坡寫了這樣一段文字：

吾始至南海，環(huán)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大瀛海中，中國在少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濟(jì)。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復(fù)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dá)之路乎？念此可以一笑。

從茫茫海水圍繞的角度說，海南是島，中國豈不是島？誰不是生活在島上呢？又何必以大島、小島介懷呢？

元符元年（一〇九八），蘇東坡和軍使張中同訪當(dāng)?shù)氐睦枳釉?，想起不久前游城東學(xué)舍所見，“坐客欲為醵錢作屋”，貧困已極的蘇東坡“欣然同之”，并取《漢書·揚(yáng)雄傳》中“載酒問字”的典故，名其屋曰“載酒堂”。因漢代的揚(yáng)雄字子云，因而東坡取典于此。

從儋州東坡書院進(jìn)大門，迎面的是載酒亭，過了載酒亭，就是載酒堂。

東坡書院的建筑雖然看上去并沒有那么久遠(yuǎn)，但載酒堂初建，的確應(yīng)為東坡在儋州時所為。只不過那時的載酒堂，也應(yīng)該極其簡陋。正中楊萬里在《登載酒堂》中寫道：“先生流落海南涯，茅屋三間不到伊。”但是不管怎樣，載酒堂畢竟成為隨遇而安的蘇東坡以文會友，傳播文化的地方。載酒堂也因此名聞遐邇。明嘉靖二十七年（一五四八），有人在此掌教，將載酒堂改稱為“東坡書院”。

五公祠內(nèi)供奉的南宋參知政事李光于紹興二十年（一一五〇）被貶儋州。李光到儋州時，距離蘇東坡北歸，尚不到五十年。李光在他詩中多次提到載酒堂。如《紹圣中蘇公內(nèi)翰謫居儋耳與軍使張中游黎氏園愛其水木之勝勸坐客醵錢作堂黎氏名子云因用揚(yáng)雄故事名其堂曰載酒予始至儋與瓊士魏安石杖策訪之退作二首》云：“緬懷東坡老，陳跡記舊痕?？沼噍d酒堂，往事孰與論?！庇?，《東坡載酒堂二詩蓋用淵明始春懷古田舍韻遂不見于后集予至儋始得其真本因追和其韻》自注：“爾去城二三里，郡守勸農(nóng)，多會此堂?！庇衫罟獾脑娍梢宰C實，載酒堂在南宋時尚未坍塌。

從留下的文獻(xiàn)看， 元代天歷年間（ 一三二八—一三三〇）宜倫縣（即今儋州市）主簿徐智撰寫的《重建載酒堂記》碑刻，又有明確記載：“載酒堂，元泰定四年（一三二七）軍判彭應(yīng)雷尋拓舊址重建?！薄ⅰ翱な貜埵咕q加禮敬，去城二三里許，為公筑澗上，以為往來之所，公喜而名之曰「載酒」，時復(fù)觴詠其間?！薄ⅰ疤脧U至今五十余載……泰定三年（一三二六）春，云溪彭侯應(yīng)雷……訪載酒堂遺址，榛塞蕪沒，慨然興懷，思復(fù)舊觀，亟謀諸同列，翕然從之，相與捐帑鳩工，破荒重構(gòu)?！?/p>

宋　蘇軾　行書誦詠帖　紹圣紹圣二年（1095）　

宋拓《西樓蘇帖》　天津博物館藏

元以后歷代陸續(xù)重修重建，目前的東坡書院，大體如此。

從載酒亭拾級而上，就是載酒堂。正殿刻有“載酒堂”三個大字的匾額，是乾隆年間當(dāng)?shù)嘏e人張績所題。有副對聯(lián)的內(nèi)容甚好：

高人庭院故依然，何時載酒尋詩，重約田家屐履；

學(xué)士文章今見否？此地標(biāo)奇攬勝，請看大海風(fēng)濤。

清代儋州知州孫宗禮題的一副對聯(lián)也頗有意趣：

春夢婆何許人，只因棒喝當(dāng)頭，泡影電光，想象公應(yīng)搔首；

黎子云差解事，多少樽攜把臂，書聲琴韻，至今我亦登堂。

正像韓愈被貶到潮州卻給潮州人帶來了文化教育一樣，蘇東坡也給儋州這個不毛之地帶來了文化教育。

在海南期間，蘇東坡共創(chuàng)作詩歌一百七十余首，寫各類文章一百六十余篇，同時續(xù)寫完成了他父親在臨終前所交托的《易傳》《書傳》《論語說》三部大著作。

“載酒堂”除了是東坡會見親朋好友的地方之外，還給慕名而來的學(xué)子談詩論文。漸漸地，儋州的讀書風(fēng)氣被養(yǎng)成了。在蘇東坡去世兩年后，他的學(xué)生姜唐佐成為海南歷史上第一位舉人。蘇東坡北歸九年后，儋州人符確成為海南第一個進(jìn)士。

李光在《遷建儋州學(xué)記》中記載：“時人知教子，家習(xí)儒風(fēng)，青衿之士，日以增盛?！痹熘恰吨匦掭d酒堂記》則說：“當(dāng)是時，人皆化之，文學(xué)至今而盛?！泵鞔偵竭M(jìn)士唐胄《修建儋州儒學(xué)記》更是感嘆：“王霞舉、符確輩繼出，儋遂為名州……瓊之有士始乎儋，瓊之士亦莫盛乎儋！”海南人在宋代共有進(jìn)士十五人；到了明代，在人口不足三十萬的海南，竟有六十三位進(jìn)士及第，舉人五百多人，出現(xiàn)了“海外衣冠盛事”的景象—而這無疑正是蘇東坡奠定的基礎(chǔ)。

有了可以講學(xué)的地方，有了學(xué)生，東坡的心境明顯開朗起來。有一篇散文最能說明這一點：

己卯上元，予在儋州，有老書生數(shù)人來過，曰：“良月嘉夜，先生能一出乎？”予欣然從之，步城西，入僧舍，歷小巷，民夷雜揉，屠沽紛然。歸舍已三鼓矣。舍中掩關(guān)熟睡，已再鼾矣。放杖而笑，孰為得失？過問：先生何笑？蓋自笑也。然亦笑韓退之釣魚無得，更欲遠(yuǎn)去，不知走海者未必得大魚也。

這篇散文的題目叫《書上元夜游》。在黃州時，他也寫過另外一次與張懷民的夜游—同樣夜游，都是平淡自然，但晚年的平淡自然，是真平淡矣。

宋　蘇軾　行楷書二疏圖贊帖　紹圣二年（1095）

宋拓《西樓蘇帖》　天津博物館藏

儋州不比黃州、惠州，這里基本上沒有什么可以游玩的地方，唯一的快樂，就是鄰里左右的人聊聊天、喝點兒酒。他甚至?xí)驹谌媛房诳纯催^往的行人，幻想著當(dāng)?shù)厝思涝钪?，帶些酒肉來給他解饞，因為上一回吃肉喝酒，已經(jīng)是半個月前的事情了。

在東坡的內(nèi)心深處，他還是特別想回到內(nèi)陸。有一次，他對蘇過說：“我決不為海外人，近日胸中感覺有一種將還中州的氣象。”說畢，他就準(zhǔn)備紙墨，焚香靜坐，又說：“我以書寫平生所作八賦為卜，如果我寫完一個字都沒有脫漏的話，那我就是可能回去的?！钡人麑懏叞似x，他自己誦讀一遍，一字不誤，也不由大喜：“吾歸無疑矣！”

宋　蘇軾　行書渡海帖　縱28.6cm　橫40.2cm 　紙本

元符三年（1100）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元符三年（一一〇〇）的正月初九，年僅二十四歲的哲宗去世。他的弟弟趙佶在向太后的主持下繼位，是為徽宗。哲宗給徽宗留下了一個表面光鮮而實際上已元氣大傷的江山社稷—歐陽修、司馬光、范純?nèi)?、呂公著、王安石這些人都已成為古人。章惇雖然仍然位居高位，但因他曾經(jīng)反對趙佶繼位，因而已經(jīng)喪失了權(quán)威。

元符三年（一一〇〇）四月底，徽宗詔范純?nèi)实葟?fù)宮觀，蘇軾等徙內(nèi)郡。誥下儋州，東坡得以瓊州別駕的官銜廉州安置，雖然仍舊不得簽書公事，但這已經(jīng)讓東坡喜出望外了。這一年的六月，蘇東坡北歸。將離昌化，他向符林、黎子云等家人辭行，見到黎民表時，還專門為他寫了一首《別海南黎民表》，詩中有這樣的說法：

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yuǎn)游。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yōu)。

知君不再見，欲去且少留。

僅僅三年，他已經(jīng)從一個遷客，成了儋州的“本地人”——“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而已。

宋　蘇軾　行書江上帖　縱30.3cm　橫30.5cm　紙本

建中靖國元年（1101）　臺北故宮博物與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