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王府是全國保存最好的王府大院，不單建筑、就連極難維持的園林都留下來，太難得了。但是難得不代表好——恭王府確實是工藝嫻熟、不計成本，但畢竟是官僚處所（和文人園林迥異），也是嚴厲規(guī)制下的批量產(chǎn)物（和其它王府相似），沒什么獨創(chuàng)性可講。何況最負盛名的恭王府花園其實建于晚清，彼時宮廷園林藝術全面走低，矬子里拔出來也是矬子，不必吹捧。

目前恭王府是知名的景點，除了古跡也辦著些零零散散的展覽。個人感覺好看程度應該是：展覽＜花園＜建筑＜導游。恭王府的導游實在太好看了，口吐蓮花說的就是他們，風水高論張口就來，一定要跟幾個旅行團圍觀一下。最經(jīng)典的是講鄒總理阻止拆除恭王府、保衛(wèi)北京龍脈、護佑國運恒昌的故事。

恭王府的發(fā)展有兩個重要階段。1、乾隆朝，是文華殿大學士（相當于第一宰相）鈕鈷祿·和珅宅邸。和珅不是宗族，沒資格住王府，但1780年代他兒子迎娶皇女，按照固倫公主府（相當于郡王府）規(guī)制改造，留存至今。和珅倒臺后，王府右路仍是公主府，其余的撥給慶郡王，改動不多。2、咸豐朝，撥給了皇弟恭親王愛新覺羅·奕?，改稱恭王府。奕?在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之后幾年位極人臣，封為議政王。這段時間一是升級為親王府，二是重建花園（1860年代），留存至今。清亡以來，恭王府做過學校、機關、工廠，近年修復并開放。所以，恭王府是清中期的建筑、清晚期的花園、個別當代重建（比如爭議很大的銀安殿）之結合。

清朝的王公統(tǒng)一住在京里，王府遍地。恭親王雖然是新晉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但比起清初六個鐵帽子親王府（現(xiàn)禮親王府、鄭親王府主體尚存）建筑規(guī)格之高、用地之闊綽，實在甘拜下風。恭王府的前身畢竟只是官員宅邸，又不像清初城市密度低、方便圈地擴建，顯得頗局促。具體看，鄭王府中路綿延200多米，按規(guī)制依次有前門、宮門、大殿（銀安殿，禮儀用）、寢門、寢殿（神殿，祭祀用）、后罩樓 ，其中大殿前廣場就有60×80米之巨；恭王府中路只有130米，不設寢門，大殿前廣場只有20×20米，以至于大殿歇山頂?shù)囊斫强雌饋韼缀踝采蠋课蓓敚ù蟮畈⒎窃?，有學者認為原本應該是硬山頂，就不會這樣捉襟見肘）。

至于花園，恭王府相當舍得下本。其面積和宅邸區(qū)相仿，遠超北京任何的府園。園分三路，分別以山景、水景、院落盛，周圍有群山和城墻環(huán)繞，不負“ 萃錦園 ” 之名。工程浩大，土山蜿蜒，表面大量覆蓋青石，還有一座壯觀的湖石假山“ 滴翠巖 ”，另有60米長的方池（在缺水的北京殊為罕見）。建筑方面，最特別的是一座近700平米的勾連搭式大戲樓?？傊?，現(xiàn)存北京城里的私家園林沒有第二座能有這等規(guī)模了——郊區(qū)的別墅自然不在此列。

恭王府的宅邸小，但小不代表壞。如果不考慮建制問題，反而似乎會比其它王府堂皇的大宅更精彩。例如中路，場地壓縮了院子的尺寸，也拉近了建筑的關系，尤其是建筑和人的距離。近則大，幾尺的假山貼近窗口、上不見頂下有深潭，就成了巨峰。從宮門看大殿，前殿幾乎把門框充滿，穿過宮門的幾步路，碩大的屋頂逐漸而堅決地揭幕完全，這種體驗鄭王府就沒有。（有空弄個gif）

當然這體驗的基礎是，大殿本身、以及它和周圍建筑的關系，主次明確，重點突出。抬高的中央大道、四面奔涌的臺階、再抬高的月臺、柱廊和背后的窗欞、閃爍的雀替和彩繪、細密的斗栱組、紀念碑一樣熠熠生輝的綠琉璃屋頂。都是套路做法，談不上創(chuàng)新，但少了它們，也就跟一般的民宅無異了、只剩局促了。

大殿身后取消了寢門，得以和寢殿互望。這個院子比大殿前的還大，高木參天，充滿自然氣息。寢殿很有滿人特色，開窗特大，檻墻低于人腰，原是安裝直欞窗。室內裝修本來是不對稱的，西三間是薩滿祭司用的神殿，有通長的炕、灶臺；東兩間是暖閣?，F(xiàn)在不復當年，但從其它王府的舊照、以及沈陽故宮清寧宮，仍能一窺原貌。

宮門前的院子是最有意思的。它被壓得極扁，深度只有約10米（前門后檐下到宮門前檐下），寬約40米，深寬比1:4，很有戲劇性。它和前后兩進相對寬大的院子配合，串聯(lián)了體量分別是點、線、面的前門、宮門、大殿。進入這個院子前，料想不到它夸張的寬度，使得短小的10米路程被強調；向水平兩側擴散的空間，又襯托出后續(xù)高聳的大殿（被門框強調了高度）。與始終明確的軸線疊合，兼具三個向度的指示，正是深遠、平遠、高遠。雖然這個類比寫出來我都心虛，但意會即可，這確實是個有趣的設計。

恭王府的花園大，但大不代表好，總體相當混亂。這似乎荒唐，因為很明顯，恭王府花園強調對稱，嚴整乃至僵硬，怎么能混亂呢？1，就在于這些嚴整的物件缺乏關系，彼此沖撞，主次不分，重點不明。2，尤其是堆山方面，過分追求對稱、象形、奇詭——如青石大量做懸挑，或呈板狀棍狀聳立——乃至“香爐蜜供”、“刀山劍樹”，就完全違背山石的天然之氣，造成神韻上的不搭調。假山并不是非得“自然”不可，日本的枯山水都不“自然”，但它們需要環(huán)境烘托，氣質才明確。當然，這里就涉及3、堆山技術的粗陋，石料交雜、紋理不配、接縫明顯。下圖對比了恭王府和北海的假山，高下立判。似乎晚清的園主人也不太關心這些，而是更愿意在集幾塊寓意吉祥的象形石；4、好幾處尺度有問題，尤其是方池以南的山上，幾個小亭、小廟、城關和假山互相襯托，仿佛玩具一樣。

有些局部還是好的。1、妙香亭周圍，如果忽略糟糕的疊石技藝，山的尺度、游山路線都挺合適。妙香亭一層是方室，二層是海棠形敞亭，聯(lián)系了城關（右路入口）、方池、獨樂峰（中路入口），分量還是重的。2、左路南部有“曲徑通幽”，是用塊狀巖石堆成崖谷，還算耐看，只是石塊太工整，好似積木。3、中路“滴翠巖”北，山徑陡然陷進峽谷，人行其中不辨遠近，是很好的高差處理，可惜周圍都是大尺度堂屋，還有墳包一樣的密集豎石。4、有幾個院子，都是簡單的矩形，或植花或種竹，疏朗宜人。

北京親王府級別的，主軸線保存完好的有鄭王府、禮王府、恭王府、醇王府，只有恭王府開放。部分保存的還有醇王府南府、慶王府，也都不開放。倒是有一座莊親王府，現(xiàn)在有部分遺跡在天津。莊親王也是清初鐵帽子王，府邸在今天平安里地鐵站東側。庚子之亂，莊親王大力支持義和團，還在府里設壇，結果王府被八國聯(lián)軍燒毀。后來北洋軍閥李純把王府木料拆到天津，用作自己的宅邸，現(xiàn)名“李純祠堂”。雖然建筑格局完全是新的，大殿確實是原物（應該是燒毀后重建的吧）。

恭王府與鄭王府前段比較，等比例

鄭王府大殿

莊王府大殿，這個院子大約是45×35米

宮門前院特別重要，也特殊

前門前院

宮門前院

大殿

寢殿

妙香亭（左遠處）

妙香亭

妙香亭另一側舊照

蜜供假山

什么玩意兒

恭王府假山（左）與乾隆朝皇家園林（右）對比

方池、畫舫

最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