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畫筆記

人生如江湖，總有風波相隨。是陷入風波無法自拔，還是樂在風波樂在其中？讀劉宷《落花游魚圖》，情不自禁想要幻做畫卷中的一尾青魚，在水草中游弋，在落花間嬉戲。游魚戲落花，既情調，亦是詩意。我們常常向往詩意的生命，卻很少好好照顧自己的靈魂。詩意的生命，無關風花雪月，只關乎靈魂自由與否。一卷《落花游魚圖》，既讓我們看到了古典中國繪畫中精湛的寫實技巧，同時也讓我們聽到了生命風波里的幾聲自由的吶喊。

小時候常常思考關于“來生”的問題，也常常和兒時玩伴們相互分享各自對“來生”的美好幻想。有的說來生愿做一棵樹，矗立在無垠的大地上歷經(jīng)千年風雨不倒；有的說來生愿做天上的飛鳥，展翅翱翔在廣袤的天空隨欲而飛；而我始終記得年幼的我許下的來生愿望是做野外湖泊中的一條魚，隨波而去，乘浪而來。很多年后，當我從事文字職業(yè)之后，便也效仿前人給自己取了一個筆名“老魚”，愿為一條水中的老魚，看盡江湖風波，樂在江湖風波，自由無拘束地游弋在江湖之中。

對“魚”的情有獨鐘，讓我喜歡讀那些歷史長河中的中國傳統(tǒng)花鳥魚藻畫。八大山人的魚自然別出心裁，齊白石的魚自然也是個性分明，但是對于我而言，最好的魚畫在宋代，是一名叫劉宷的畫家創(chuàng)作的一幅《落花游魚圖》長卷。初見這幅長卷，便深深被這這卷色澤鮮而不艷的游魚畫作所吸引。幾乎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找出這卷畫來好好欣賞品賞一番。這大概也是我日常讀的次數(shù)最多的一幅畫卷。

劉宷，北宋人，生卒年不詳。畫史對劉宷的記述很少，只知道其個性狂逸，工詩詞，擅長畫魚。據(jù)《宣和畫譜》記錄，劉宷有《戲藻群魚圖》《群鲅戲菱圖》《泳萍戲魚圖》《群魚戲荇圖》等30件，但是傳至今天的真跡唯有群魚戲荇圖，也稱作《落花游魚圖》?；蛟S是狂逸個性使然，劉宷的魚，總是帶著幾分“戲”的味道。作畫，或許本就是一種筆墨游戲，又或者就是一場生命游戲。劉宷的“戲”，是一種“任我”的戲，也是一種“任天地”的戲；而魚“戲”之外，是自由。

一、《落花游魚圖》：落花有情，游魚有意

《落花游魚圖》，現(xiàn)藏美國圣路易斯美術館，絹本設色，橫252.2厘米，縱26.4厘米。畫有各類大小游魚無數(shù)，游弋在水藻浮萍間，姿態(tài)各異，并畫有水上紅花綠葉映襯著游魚滿目的水面。游魚的“運動感”表現(xiàn)得非常真實生動，就如同書家懷素《自敘帖》中所展現(xiàn)出來的運動美感。每一條游魚既獨立，有相互“糾葛”。大魚小魚，紅魚青魚，隨著水藻的“招搖”而形成一種內在的動能。

此時的游魚畫法，已經(jīng)擺脫了黃荃一派勾線填色的路子，全部以暈染的方式繪就而成。因為我們不得而知此畫的具體創(chuàng)作時間，所以無從得知劉宷這種畫法是受到同時代前人的影響還是自己獨創(chuàng)這種新的繪畫語言。但是，無論如何，劉宷以渲染繪就的游魚，更加生動，也更加富有詩情畫意。

右邊起首處右上角畫兩枝深入水面的花枝與綠葉?；ㄖΦ某霈F(xiàn)，成功塑造了水面上下的空間感。這也是這幅長卷唯一可以提供給我們一個空間參照的物象。同時，由于花枝的存在，也讓“戲”有了敘述的張力。這就如同新聞特稿中的導語一般?；ㄖσ龑е^者將視線進一步向左方推進。

花枝的下方，畫有一群小青條，而這些小青條無不是以兩片零落的花瓣為中心。魚的姿態(tài)和眼神，無不是在告訴觀者一種閑逸正在水面上蔓延著。小青條的畫法可以為用筆精道，從背部到腹部，由濃到淡，層次自然，讓每一條小青條都顯得如此生動鮮活。同時，流線型的表現(xiàn)，也增加了小青條動作的迅捷之勢。曾經(jīng)在農(nóng)村生活時，經(jīng)常會在池塘里，溪流中，見到這些動作迅捷的小青條游弋在水中，它們很機敏，對水面上、水岸上的動靜可以做出迅速的反應。一瞬間聚集在一起，又在一瞬間四散開來。劉宷似乎是對游魚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否則不足以用這般精道的筆墨表現(xiàn)出這般真實生動鮮活的游魚。

視線向左移動，又見一群小青條游弋在水草之間。它們形成一個基本的方向，即花瓣的方向。一條小青條半個身子隱在水草之間，只見頭和尾，似乎正在觀察隊伍的動向，隨時可能加入到大部隊之中。水草顯得格外柔軟，淡綠色的設色，令水草在水中招搖的畫面感更富詩意。

下方有四條小青條正在追逐一片落花花瓣。其中一直嘴巴已經(jīng)碰觸到了花瓣，另外兩只緊跟其后作爭搶的姿態(tài)。而下方還有一支從水草身處探出半個身，同樣朝著花瓣游過去。而在這條小青條身后，居然還有一尾蝦。蝦的出現(xiàn)，并沒有破壞原本其樂融融的畫面，倒是讓觀者由衷地會心一笑，這種真實感，常常伴隨著意外。

一條大魚繼而出現(xiàn)在畫面中。這套青魚在周圍一群小青條之間顯得格外碩大。與小青條的畫法不同，這條大青魚有了明顯的魚鱗，且背鰭亦有非常強的立體感，整條魚的表現(xiàn)真可謂逼真得不得了，由此我們也感嘆彼時畫家的寫實功底。在文人畫占據(jù)主導的后幾個世紀里，這種極具魅力的寫實顯然已經(jīng)被大家“遺忘”了。文人畫自有其魅力，但是，類似劉宷、崔白這樣的寫實高手的作品，不應該僅僅著重于觀其形，真實之外亦有真意在。

大魚后面跟著幾條青條，青條的上方正游弋著一條類似生魚的魚，其體態(tài)筆青條大，這條生魚正搖擺著尾巴，似乎正向著前方的浮萍游去。下方的水草由多種水生植物簇擁而成，有針葉狀有闊葉狀，有的枝條短，有的枝條長，無論長短，無論針葉闊葉，俱可見搖動的姿態(tài)，說明水是流動活絡的。上方四片浮萍成了一處轉換之筆，右邊的魚大體向右，左邊的魚大體向左。一條鯰魚身體扭動成一個S形向著左下方游去。其下方一條大嘴多鰭的魚與鯰魚的姿態(tài)幾乎相同。鯰魚的左前方，有一條大魚向著一方空曠的水域游去。

接著，畫家又畫了一大叢水草，水草中有許多小魚游弋穿梭其中，不仔細看，有的更小的小魚幾乎看不出來。似乎是剛從魚卵中出來的魚仔。有趣的是，在水草叢中，有兩只水蝦也在嬉戲覓食?？吹絼q的蝦，總是讓人想到鼎鼎大名的白石老人的蝦，可以說，北宋劉宷的蝦，其生動之狀完全不在白石老人之下，由此也更加感嘆在遙遠的北宋，竟也有如此筆墨爐火純青的畫家存在。

畫面再向左，便是全畫面最為斑斕的一處生動景致。前面的魚幾乎都是青色的魚，而到了這里，出現(xiàn)了紅色的魚，大概是紅鯉魚之類的魚類。三條紅魚相互形成一個三角形，其上方有幾片浮萍，綠色與紅色相得益彰，令畫面的視覺效果得到了大大增強。這個區(qū)域的魚又與前面的形態(tài)品類不同。遺憾的是筆者對魚類沒有認識，無法分辨出這些魚類的名稱。

畫面最后一部分，空間顯得疏散多了，只有四五條大魚游弋著。不過這幾條大魚的眼神也更加值得去細看。紅色的那條大魚，眼神中充滿著淡定。其前方的大魚眼神似乎是一種驚訝，最后一條魚配合著咧開的魚嘴，就如同在微笑一般。最下面還有一條只畫出了半截身體的魚，長大著嘴巴，似乎是要從下方纏繞著自己身體的水草中掙脫出來的神情。紅魚下方的一條魚，眼神之中分明是幾分憂傷。這哪里是在畫魚啊，分明是一個個鮮活的人的表情。

《落花游魚圖》之美，美在一條條游魚的靈動自由，美在落花浮水的詩意，在于浮萍隨波浮動的愜意。落花有情，游魚有意。當落花遇到游魚，是游魚戲落花，還是落花撩游魚？說不清，道不明?；蛟S，劉宷不過是在借著落花與游魚的相遇抒發(fā)一份彼時彼刻的心境，一份自由靈動無拘束的心境。每每讀《落花游魚圖》，心境總是會變得格外的寧靜，而靈魂仿佛也在畫卷慢慢展開中格外澄明、自由。

二、冥合：風波里的“游魚之樂”

《莊子·秋水》有一段關于莊子與惠子關于游魚之樂的辯論：莊子與惠子游于濠梁之上。莊子曰：“鯈魚出游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與惠子兩位哲學家的這場辯論，折射的是兩種不同的生命觀，一種知識理性的，一種是非知識的妙悟。前者在于追逐外在事物，后者在于融合于生命萬物之中。故而，惠子只能站在理性知識上發(fā)出“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的理性之問，自然無法像莊子那般體會到游魚在水中的自由快樂。現(xiàn)實中，我們很多時候扮演著惠子的角色。

有些生命之美，何曾是用理性的邏輯去辨析的，如同惠子，始終站在了萬物之外去理性地看待。而莊子則不同，將自己的生命冥合進萬物之中去感知萬物的靈魂，或者，在某一個時刻，自己就是萬物中的一部分。我們很難去說清楚誰對誰錯，不同的思維方式，是不同的生命觀。

在我看來，劉宷的《落花游魚圖》卷可稱得上是中國魚藻畫類中的第一魚畫。以神、逸、能三品來說，當屬神品行列。作品中對魚的刻畫表現(xiàn)所展現(xiàn)出來的能力毋庸置疑，而其借魚的形態(tài)，透過一個長卷所展現(xiàn)的更是生命的思考。故而，我以為劉宷的游魚圖，其地位堪比顧虎頭之人物，范寬之山水。一幅《落花游魚圖》，足以讓史料不多的劉宷在畫史中青史留名。據(jù)說，收藏《落花游魚圖》的美國圣路易斯市立美術館憑借這幅畫就掙到了不少的補助經(jīng)費，可謂是該美術館的“鎮(zhèn)館之寶”。

中國畫里的游魚常常與西畫中的魚有著很大的不同。中國畫里的魚是鮮活的，是游動的，是自由的；而西畫里的魚則是案板上的，是死去的（荷蘭畫家阿德里安《魚販》）。這種差異是尋常人沒有意識到的，或許也是畫家沒有意識到的。中西方藝術家們此刻正不由自主地在繪畫上表現(xiàn)著兩種文化上的差異。

讀《落花游魚圖》，常常令人感到愉悅。我想，這既離不開畫家對游魚形象的寫實刻畫，也離不開畫家對生命真實的思考?；蛟S，這也符合歷史中對劉宷狂逸性格的記錄。一個狂逸的畫家，不過是借著游魚來展現(xiàn)一份狂逸而自由的生命觀。畫卷中的游魚，形態(tài)、品類、大小不一，不正是蕓蕓眾生的寫照么？如此不同，最終卻在一方自由的水中逍遙游弋。雖也面臨著同類爭食，雖也有著孤獨寂寞，雖也有著羈絆憤怒，然而，在這江湖之中，生命最終是歸于自由的。

劉宷用莊子的智慧在啟迪著自己，也在啟迪著每一位觀畫的人。讀懂江湖風波里的游魚之樂，便也讀懂了人生百態(tài)中的生命自由，況且，尚有不經(jīng)意中從我們的生命清波中飄過的幾片花瓣，而這些不經(jīng)意間來到我們生命中的花瓣卻是不經(jīng)意間為我們的生命帶來了幾分詩情畫意。

三、畫外：自由的靈魂，方是詩意的生命

書房窗外臨著馬路，車來車往的聲音讓周圍的空氣得不到片刻的寧靜。冬天的寒冷沒有如期而至，陽光依舊在每個清晨和黃昏照耀著書房書桌上的一盆文竹，而這盆文竹有些枝葉已經(jīng)開始泛黃——我終究不擅長養(yǎng)文竹。南國的冬天總是姍姍來遲，來了又匆匆而去，還未及細細體味冬日別樣的風景，轉瞬便入了春夏。時間年復一年，許多事情尚來不及去做，許多人尚來不及去見，身體與靈魂被困頓在一個狹小的泥潭里，難以抽離。

我們常常疲于工作，常常累于人情，鮮有時間好好地照顧自己。曾經(jīng)有一位藝術家朋友策劃了一場活動，名為“好好照顧自己”。這場活動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用朋友的話說，是一次意外的收獲，借著“好好照顧自己”這個主題，朋友開始了開始了另一種生命的活法，她搬離了日夜喧囂的市中心，來到了離海不遠的小漁村，租了一套老式民房，在這里開始了好好照顧自己的修行。

我曾經(jīng)帶著好奇心去采訪過這位朋友，她給我講述了三個身邊離去的經(jīng)歷。正是這三位親友意外的離去，讓她開始重新思考生命。意外隨時都可能降臨我們每個人身上，那我們該如何過好每一天？與其陷入江湖風波里，不若樂在江湖風波里，讓靈魂自由些，因為靈魂自由了，生命才有了更多的詩情畫意。

重讀劉宷《落花游魚圖》，依舊有意外。大概這也是中國古典繪畫不同于西畫的魅力所在。風波常在，我們唯一可以改變的是處在風波中的姿態(tài)。樂在風波，靈魂自由，方能得到詩意的生命。如同陶淵明所吟唱到的那般，先得“采菊東籬下”感受靈魂的自由，方能“悠然見南山”得到詩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