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已獲“一條”(ID:yitiaotv)授權,轉載請聯(lián)系原作者 攝影師顏長江, 出生在湖北秭歸縣, 這里是三峽工程的所在地。 1990年武漢大學新聞系畢業(yè)后, 他便進入媒體工作,現生活在廣州。 2000年,三峽拆遷要開始了, 顏長江從沒見過如此風云壯闊的現實: 千年古城,歷史文化和文物, 甚至幾百萬人的生活軌跡, 都可能因此改變。 他覺得自己必須去關注、去記錄。 大溪新鎮(zhèn)望峽口 2003。 涪陵區(qū)藺市鎮(zhèn) 擊鼓的婦女 2003。 巫山縣青石 三個等船的青年 2002。 云陽舊縣城 江邊拾荒者的孩子們 2003。 于是從2002年起,他用了七年時間, 十幾次往返三峽庫區(qū), 拍下2000多張底片: 拆遷中的城鎮(zhèn)、景觀, 長江邊那些可愛的人們…… 到后來, 記錄性的拍攝已無法表達他的情緒, 他便加入了行為藝術, 甚至把自己吊在山水間。 顏長江在長江邊。 10月26日, 顏長江的《三峽》系列攝影作品, 開始在蘭州國際影像雙年展展出。 前段時間因為籌備展覽, 他回到四川宜賓, 到了長江邊的時候, 甚至很自然地跪下了。 一條來到顏長江位于廣州的工作室, 與他聊了聊多年前的三峽之行。 顏長江,拍三峽的人 顏長江在廣州郊區(qū)工作室 2019。 2016年底,碰上了些事而處于焦慮中的顏長江,在廣州北郊的山谷里,找到一間破屋子,租了下來。打算改成工作室,一塊安靜隔離的自處地。環(huán)顧四周,草木瘋狂生長,蚊蟲猖獗,十分野生。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顏長江覺得特別安心。造小瀑布、園景,敲敲打打些家具,和朋友折騰了小半年,終于把這改出了些樣子。平時一有空,他就從城里開車40分鐘,上山,在這寫寫字,看看山和云,到不遠處的水庫邊走走。 顏長江的童年記憶,便是跟大自然在一起。 顏長江1968年出生在湖北秭歸縣茅坪鎮(zhèn),西陵峽廟南寬谷南岸的一個小溪谷里。小時候宜都市生長,在河里游泳的那種暢快自在感,他現在都記得。1990年大學畢業(yè)后,他便到了廣州工作,經歷紙媒的黃金年代。 媒體的工作之外,顏長江是一位攝影家、策展人,曾獲得平遙、連州攝影大展獎項,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也寫過三本關于三峽的書。 顏長江說自己的個性是屬于“長江邊人的性格”,果敢、灑脫。就像他拍下的三峽照片,濃郁的色彩,濃烈的愛與哀。 以下是顏長江的自述。 秭歸縣泄灘中學 2003。 奉節(jié)舊城 觀水的人們 2003。 巫山縣大昌鎮(zhèn) 城門前面的大寧河 2003。 七年間,拍下三峽的2000多張“遺像” 2000年,三峽的拆遷就要開始了。 三峽工程的所在地基本上就是我的出生地,它是我生長的地方,一下子情緒就被挑起來了。確實沒見過這樣浩瀚宏大的歷史和現實,我必須去關注。 當時我已從文字記者轉向攝影。從2002年開始,我就用了七年的時間拍三峽。 拆遷秭歸城城門 2002。 涪陵城全面拆除 2002。 奉節(jié)縣城依斗門 2002。 小時候對三峽的記憶還是一個古典社會,跟大自然相依相存。到我再去的時候,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屈原那個時代以來的文化和文物,包括那些可愛的人,都在你眼前慢慢消失。 天變、地變,人也走了、城也走了。它當時真的是超現實的,感覺是靈異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混合在一起,歷史和現在在穿越。 顏長江手繪的拍攝路線圖。 我的拍攝,就跟著三峽工程的施工、落成和漲水這幾個節(jié)點走。哪幾個城市要被拆遷甚至爆破,就有一種搶救性的拍攝。 尤其到了工程落成之后,開始蓄水。因為水是從東邊開始漲起來,從湖北慢慢走向重慶,我便從東邊拍到西邊。像坐公共汽車一樣,每到一個城市拍那么一兩天。 一切就這樣向你迎面撲過來。不管我這個攝影師、還是我拍攝的對象,都要訴說。 長壽區(qū)扇沱村 王爺廟 2005。 云陽縣雙江鎮(zhèn) 王維蘇東坡來過的下巖寺 2003。 忠縣 悟惑寺壁畫 2004。 我拍了很多文化象征物。實際長江邊每個城鎮(zhèn)在古代相對富裕,橋梁,廟宇,碑刻……是非常多。每個鎮(zhèn)都有所謂“九宮十八廟”,張飛廟,王爺廟,禹王宮,都是保護江上行船的。 涪陵 藺市 龍門橋 2003。 利濟橋遺照。 我還拍了很多橋。山水畫里,優(yōu)美的山水出現時,必然有很好的橋。長江邊的橋都建得非常合適,優(yōu)美、工整。 無奪橋、無伐橋、無暴橋,是巫峽纖道上絕壁中開出來的橋,它們都在淹沒前拆掉了。 萬州區(qū)磨刀灘 海安橋 2006。 萬州的海安橋,現在還保存完整,蓄水到不了那里。石黑瀑白,溪小橋高,空山無人,人好像進入另一個世界。 秭歸縣香溪 王家吊橋 2002。 三峽這個地方不同一般。它兩千年的文化積累,它美麗的自然和艱難的生活方式,造就了那里人的獨特性格。 我的出生地秭歸是山城,也是古城。在這樣陡峭的城,太慵懶,是活不好的。那里的人活得非常有勁頭,還會種花養(yǎng)草。 奉節(jié) 江壩石信號臺 2003。 涪陵城 小店閃出個姑娘 2002。 到了奉節(jié)、巫山,生活是沸騰的,比較有世俗享樂氣,人性得到充分釋放,茶館、歌廳、美食都發(fā)達。 巫山 因無奪橋拆遷而堵截成水庫的杉木瀼 2003。 很多人可能沒有見過那里的激流,哪怕幾千噸巨輪都可能在江上顫抖;待稍稍平靜,一轉頭見山青峰碧,又在欣賞美。 重慶木洞 長江渡船上的新生兒 2007。 很多場景它非常神奇。比如離重慶市不遠的木洞鎮(zhèn),我坐渡船時,就看見一位產婦,她從峽谷的山上下來,結果堅持不到河對岸在船上生了,就在我眼前出生。最后孩子沒地方放,放在麻將桌上,因為四川人愛打麻將,坐個船個把小時也要打一輪。 巫山縣城 玩耍的少年 2002。 這個孩子,他在碼頭上撿到了那些包裝冰箱、電視機的塑料布,他就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一群孩子在巫山城下面奔跑,而這個城馬上就要消失。 巫山縣碚石 剛穿過巫峽的小船長 2003。 2003年一月份,我和我哥哥一起在三峽里面行走,到了巫峽這兒,很危險、走不通了,我們就租用了一個小船。船長是個只有十七八歲的男孩,帶我們走過了這么艱難的路程。 這孩子肯定就是一個農民,沒讀過太多書,但你看他的姿態(tài)和眼神,未來必然是一個成熟的男人。 巴東纖夫 2002。 忠縣曹家鄉(xiāng) 冉家祖墳和后人 2003。 巴東境江邊漁人 2003。 事實上在長江上面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他們都有相當的氣質,四川話叫“耿直”,我還加一個叫“灑脫”。 杜甫以前住在夔門的時候,寫下了他一生中三分之一的詩歌,其中有一句“峽中丈夫絕輕死,少在公門多在水”。他就說這個地方的人很奇異,不愿當公務員,只愿在水上搏斗。 壩上,2003。 蓄水時節(jié) 云陽縣客船服務員王麗 2003。 涪陵區(qū)藺市鎮(zhèn) 江灘上的農人 2003。 因為每天的生活都跟生死有關,他們的性格是勇敢的。非常通達,對人非常好,也很看得開,他們甚至富有詩意。 所以我不敢歧視那里的普通人,他們就像朋友,甚至說很多老人像我的老人,兄長就像我做人的模范一樣。 云陽縣新縣城 發(fā)廊員工合影 2003。 某一天,我覺得我身上夠臟了、要洗洗頭的時候,我走進了云陽縣的一家發(fā)廊。理完發(fā)之后,我對發(fā)廊的這些員工說我給你們拍張照片,他們都很高興。你看他們的氣質和形態(tài),都是不俗的。 渝北區(qū)洛磧鎮(zhèn) 馬上就要拆除的茶館 2008。 江灘都要搭很多棚,當做茶館讓你等船,我吃了一碗豆花飯,大概兩塊錢,一個老人家對你很優(yōu)雅地吃著,還戴著禮帽。他告訴我,他原來就是長江上跑船的,對每一個長江邊的古鎮(zhèn)富有感情。洛磧鎮(zhèn)馬上就要拆遷,所以他就到那兒看一眼。 巫山大昌鎮(zhèn) 溫家大院的女兒 2002。 在那里的人很好打交道,緣分無處不在。在大昌也是,小女生她自告奮勇地給你做向導,第二天,她分開會流淚,然后再永遠沒有聯(lián)系。 作為一個攝影家,碰到三峽這樣的地方是幸福的。我每次可能只會按一次快門,因為有太多東西可以拍、太多好的畫面可以獲得了。 2003年5月25日,巫峽神女峰下青石村江灘。 紀實攝影已無法滿足情緒, 用行為藝術自救 拍了一年多的紀實攝影后,我眼看著這些美麗的風景和人文要消失,很痛苦。 光靠把它記錄下來已無法表達我的感情,我跟這些要消失的對象,我們彼此都需要安慰,需要與傳統(tǒng)的三峽告別。 想了很久,終于想到了埋黑匣子這個方法。 黑匣子內裝著顏長江的珍貴記憶。 2003年5月27日,瞿塘峽西口礁石,背景為三峽標志夔門。 奉節(jié)城遺址 2004。 長壽區(qū)扇沱村江邊語錄牌 2006。 原理就是飛機失事以后,我們首先要找到它的黑匣子,它記錄了飛機的秘密。 我這個黑匣子里面裝的,是關于我們文化歷史和現實的珍貴記憶。馬上要漲水了,我就把黑匣子埋在這一個個地點:巴東、奉節(jié)、夔門、茅坪、扇沱…… 事隔多年也許幾百年之后,可以通過考古學家或者潛水隊員,它們會被發(fā)掘出來。 云陽雙江 下巖寺 2006年9月25日6時。 傳統(tǒng)的三峽200公里,真正的三峽庫區(qū)是800公里,從宜昌一直到重慶。它是中國相當重要的一個文化走廊,我們叫它母親河,叫它龍的傳人。 到了2006年9月,再漲一次水,內心更加受不了。怎么辦呢?怎么宣泄一下呢?我要增加點力量。我就直接把自己吊在這里。 長壽扇沱 王爺廟 2006年9月23日19時。 我和這山水永遠在一起,就是這個含義,“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 拍了一些場景,這個碑、亭子、戲臺,背景也還有長江大橋,或者輪船。如果我哪一天能死在這個優(yōu)美的場景里面,我會覺得非常舒服。 長壽區(qū)扇沱 王爺廟后留影的教師夫人 2006。 涪陵區(qū)李渡鎮(zhèn) 2006年9月。 重慶洛磧鎮(zhèn) 幸存的街道 2007。 長壽區(qū) 長江水 2005。 巴南區(qū)木洞鎮(zhèn) 江灘 2006年2月。 萬州附近 日出 2006。 重慶市渝北區(qū)太洪岡 礁石上的佛 2008。 直到2008年,汶川地震,三峽一定程度上也已經塵埃落定,發(fā)生了更大的事情需要我們關注。我停了下來,完成了三峽庫區(qū)的拍攝計劃。 真的這個歷史事件結束之后,最后是平靜的。 這七年間,往返三峽有10多次,拍了2000多張底片。我的感情是外放的,顏色非常濃烈,人物非常悲情。 在三峽即將出現巨大變革的時候,為它留下這些值得紀念的場景,是非常莊嚴的選擇,確實想給它拍下“遺像”。 相機我用的哈蘇,中畫幅,比較端莊,同時我的姿態(tài)是必須俯下身去拍,我對這個地方也是恭敬的。 不僅是我,包括一些文化人、一些國外的攝影家他們都高度關注這個地區(qū)。我是比較顯象地把我們幾十年的社會變化,融合到每一幅畫面里面。希望哪怕過幾百年,它也能讓人有所感受。 通過攝影創(chuàng)作進行自我救贖 顏長江于武大讀書留影 攝于1980年代。 用攝影撫慰青春的苦悶 我們1980年代讀大學的人,一般都還有一點家國情懷,選擇做記者這個職業(yè)我是很開心的。以前做文字記者,最高峰的時候,曾經在頭版做長篇特稿連載,因為你這個文章提高了10%的報紙發(fā)行量。 但是,我因為長期有一顆美術的心,1998年轉向攝影。 中國新聞攝影的黃金時期,大概2000年前后。中國當代攝影師基本上是這條路:一開始在媒體做攝影記者,在新聞攝影的觀念上向國外看齊;再很快發(fā)現這個不夠,自我還無法完全體現,就變成了以攝影為媒介的藝術家。 這是我們中國攝影界的一個現象,不僅廣州這樣,北京、上海,尤其是成都、重慶也是這樣。 《紙人》系列 1997-2007。 最早是《紙人》系列。1997年我做專業(yè)攝影記者的時候,到鄉(xiāng)下采訪,發(fā)現老百姓有做紙人。當時就覺得它們才是我的朋友,我愿意跟它們交流。 我便把它們擺放在山坡這些外景,跟它們對話,然后把它們拍下來。這個過程很自我滿足,青春苦悶,它有很大的安撫作用。 2013年,在湘粵古道上拍照。 人到中年, 通過創(chuàng)作超越跟現實的糾纏 我在三峽地區(qū)有個好朋友叫肖萱安,80年代就是中國最早的先鋒攝影家之一。拍攝“與天地同壽,與日月齊光”時,我是請他幫我按下快門。不過他對哈蘇相機不熟悉,經常要我吊個半死才按下來。 作為老朋友,我們誰都不想拋棄誰,后來就干脆合作創(chuàng)作《歸山》《誰的房間》,它恰好是我們兩個人心態(tài)的共同反映。 我們從1970年代到新的世紀,只要是一個有責任感的攝影家,創(chuàng)作之路多少會有點痛苦的。如王維說,“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蹦阕叩阶詈鬀]有路了怎么辦?就需要超越跟現實糾纏的層面。 《歸山》系列 與肖萱安合作。 《歸山》很明顯,就是在更高的層面去看待我們這個世界。我們把動物標本,擺回到它生活的地方。整個場景看起來是活的,但事實上它的身體、它的靈魂已經死了。 從我們倆共同的母校武漢大學開始,從學校的森林和旁邊美麗的東湖,一直拍到粵北的高山上。一個個人、一個個生命,和大自然、甚至跟整個宇宙的對話。 《誰的房間》系列 與肖萱安合作。 攝影家的靈感,有時候可能五六年才出現一次。 2012年,我和肖老師一起到我曾生活的地方看了看,就是三峽大壩的附近。我們在懸崖上發(fā)現了一座被廢棄的樓房,大概是以前修三峽公路的工人住過的工房,里面的場景很有趣。便在那創(chuàng)作了《誰的房間》。 《歸山》的里面是沒有人類的,是動物代表生命和世界對話;而“房間”是人類的,人已經消失了,人的痕跡現在被動物所占據。 這個優(yōu)美的白鶴,它在破敗的房間里,旁邊還有死去的鳥類。 《房間》系列的顏色相對艷麗,在艷麗的色彩里面,死亡會獲得一種極端的審美感受。 再次回到長江邊,自然地跪下了 現在我仍舊在媒體工作,這份工作讓我跟主流世界保持著相當的互動,能夠讓我把握中國的脈搏。 其實回顧拍攝三峽的那些年,我的心態(tài)也很有意思。 完成的三峽這個專題,我得到了太多的展覽機會,也得到了一些經濟上的回報之后,其實我在精神上,陷入長久的失落、空虛,甚至痛苦。夢到那里的水還在流動,夢到我還在那里拍攝。 我們在三峽,當時的狀態(tài)是非常幸福、非常純粹,吃飯睡覺這些世俗欲望都沒有了,跟在城市里面謀生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當結束回到城市的現實,產生了巨大的落差。 就像愛情一樣,當初是一陣熱戀,但如果兩人分手,或其中一個人消失,就變成傷害。我用了很多年去平復它。 現在做的作品比較少,年齡大了,沖勁沒那么強,思維沒那么敏感了。 最近因為做展覽的原因,我到了四川的宜賓,這么多年第一次比較正式地回到長江邊。在江邊走了兩天,很開心。那里的建筑、人,都跟三峽比較相似,也是有一點點哀傷了。 走到江邊的時候,我甚至很自然地跪下了,向這個江磕頭,那是我的河流。 拍照是一種儀式,磕頭也是一種儀式,這是我和這條大河之間的事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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