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是我國詞史上最偉大的作家之一,也是宋代創(chuàng)作詞作數(shù)量最多的作家之一,流傳至今的作品有六百余首,不論是在宋代,還是在整個中國詞史上,都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峰。 在辛棄疾眾多優(yōu)秀的詞作中,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用典,是他最喜歡的修辭手法之一。辛棄疾用典范圍非常廣泛,幾乎是經(jīng)史子集,無一不備。 辛棄疾像 辛棄疾用典的高明之處,是能夠將眾多典故融會貫通,猶如一個高手下棋之時,將每一粒棋子都放在該放的位置,以便發(fā)揮其最大的作用,所以人們常說,典故一旦到了辛棄疾筆下,一經(jīng)運用,便得風流,不僅貼切,而且了無痕跡,渾然一體。 而在稼軒詞中,用典最為出神入化和經(jīng)典作品之一,無疑便有這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這首詞,無論是用典數(shù)量還是質量,都臻于一流,可以說是辛棄疾用典語言藝術的代表之作。下面我們將通過對這首詞的文本細讀,來詳述辛棄疾用典的一些“妙處”。先來看原文:
寫作背景:開禧元年,即公元1205年,辛棄疾時年六十六歲。 當時,韓侂胄[tuō,zhòu]正在準備北伐,賦閑已久的辛棄疾也于前一年被起用,這讓辛棄疾非常高興,覺得自己老年得用,北伐有望。然而,辛棄疾不知道,起用他,其實只是韓侂胄利用他主戰(zhàn)派元老的招牌,拉攏人心而已。 不久,辛棄疾被任命為鎮(zhèn)江知府,可是辛棄疾到任后,因為與韓侂胄意見不合,韓侂胄聽不進去辛棄疾的良策,便將其放到了抗金的二線。辛棄疾雖然沒有因此放棄,但是擔憂之情無日不增,在這段時期,辛棄疾寫下了許多心情復雜的登臨之作,這首《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便是其中一首。 辛棄疾的這首詞,成就極高,無論是語言還是思想上,都可謂是集大成者,尤其是典故的運用,幾乎到了如火純青的地步,借助典故的暗示和深意,讓作品的主題思想更加深化,因而這首詞深受后人推崇,成為了千古傳誦的名篇佳作,甚至被后人推為壓卷之作,明代的大才子楊慎更是直言這首詞是“稼軒詞中第一”。 題解:辛棄疾的這首詞以“京口北固亭懷古”為題。京口(即今日之鎮(zhèn)江)是三國時期吳國設置的軍事重鎮(zhèn),也是南朝時期宋武帝劉裕生長的地方,當辛棄疾登臨北固亭的時候,面對眼前的大好河山,當然會想起古代的英雄人物,這是文人常有之情,辛棄疾也是從這里著筆的。 文本細讀:辛棄疾對孫權非常崇拜。孫權以區(qū)區(qū)江東之地,建立吳國霸業(yè),北拒曹操,西和劉備,造成了當時三國鼎立的局面,盡管多年過去了,許多古跡都隨著歲月而湮沒,但是孫權的英雄事跡,卻一直流傳后世;南朝宋武帝劉裕(“寄奴”是劉裕的小名),從弱小的勢力逐漸壯大,以京口為根據(jù)地,平定內亂,取代了東晉的政權,而且曾經(jīng)兩次北伐,志氣足見。 影視劇中的孫權形象 辛棄疾敬佩這兩位英雄人物,因為他們都是從弱小開始,歷經(jīng)百戰(zhàn),逐漸成就霸業(yè),他們心中都有吞吐天下的志氣,這對比當時南宋偏安一隅、茍且江東的懦弱做法,是如此鮮明,所以我們總是能從這首詞中,感受到稼軒那意味深長的憤慨之情! 辛棄疾對于這兩位英雄人物的贊賞,全都概括在了上片最后三句:“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孫權和劉裕,留給人們的英雄事跡是非常振奮的,更是辛棄疾心目中英雄的樣子。當辛棄疾來到他們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時,心中自然涌起追懷之意,即便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卻依然抹不滅他們的英雄事跡。 孫權和劉裕,是上片主要運用的兩個典故,以他們的事跡入詞,暗含了辛棄疾借古抒懷的感情,以古代英雄的銳意進取對比今日之茍且偷安,如此一來,更能引人感慨。 詞到下片,更加精彩,短短十二句,卻運用了更多的典故,將歷史人物和事件,通過詞人精心的剪裁,混合著詞人的思想感情,融于一體,如鹽入水,化于無形卻讓人在品過之后,深感意味深長。 我們逐句來看: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 《資治通鑒》中記載南朝宋文帝劉義隆,“自踐位以來,有恢復河南之志”,但是,劉義隆三次北伐,無一次勝利,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那次,大敗而歸。當時,劉義隆聽取了王玄謨的北伐之策,十分高興,曾感嘆說:“聞玄謨陳說,使人有封狼居胥意”,所謂“封狼居胥意”即抱有對北伐必勝的決心和信心。 客觀來講,當時南北實力相當,倘若能籌劃得當,慮而后動,無論是誰均有可能開創(chuàng)一番偉業(yè),然而宋文帝劉義隆卻急于成功,沒有聽取老臣宿將的忠言逆耳,自己輕率冒進,導致了失敗的結局,甚至被打的一蹶不振。 辛棄疾深知這段歷史,而且他現(xiàn)在提出來這些事情來,并不是沒有緣由的。因為韓侂胄雖然主戰(zhàn),但是也有著急躁冒進的毛病,他不聽辛棄疾的良策,一心想著立功建業(yè),當辛棄疾提出異議時,便將辛棄疾置于邊緣地帶,這讓辛棄疾有心而無力,所以他是在用自己的擔憂來告誡南宋朝廷:千萬要慎重??!不然,很容易得到“倉皇北顧”的結局! 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辛棄疾對現(xiàn)在用兵的擔憂,不禁使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在那時,本有一個極好機會,可以統(tǒng)一南北。 這要從紹興二十三年說起,也就是四十三年前,辛棄疾率軍南歸的時候。那時候,辛棄疾意氣風發(fā),“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因為宋軍在采石磯大敗金兵,金主完顏亮又被部下所殺,因此人心振奮,剛剛即位的宋孝宗也躍躍欲試,想要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然而,之后的一場敗仗,讓宋孝宗堅持不下去了,于是朝中主和派再次得勢,從此,辛棄疾開始了被邊緣化的道路,落得個“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的結果。 當四十多年前的良機失去后,給了金朝休養(yǎng)生息的機會,現(xiàn)在無論是國力還是斗志,都已經(jīng)不同于四十三年前勝利的時候,所以北伐,自然要困難的多,如果再不好好謀劃,聽取良策,失敗的可能性非常大,這如何不令辛棄疾擔憂? 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 “佛貍祠”在今天長江北岸六合縣東南處,元嘉二十七年,魏太武帝拓跋燾曾經(jīng)在這里建設行宮,拓跋燾的小名便是佛貍,因為當時民間流傳著“虜馬飲江水,佛貍明年死”的歌謠,所以民間便稱之為佛貍祠,而四十三年前完顏亮南侵的時候,曾經(jīng)以揚州為根基,也在佛貍祠附近駐扎過,所以這里其實是在影射完顏亮,辛棄疾另有一首《水調歌頭》的詞作,其中有句云:“誰道投鞭飛渡,憶昔鳴髇血污,風雨佛貍愁”,可作為印證。而所謂“神鴉社鼓”,其實是民間的一種祭祀活動,民間不會將佛貍祠與戰(zhàn)爭聯(lián)系起來,而是將其與“神”聯(lián)系起來,所以他們在這里舉行祭祀活動,祈禱當?shù)仫L調雨順。 所以,辛棄疾在這里,其實是用了一個特寫鏡頭,將四十多年的“烽火揚州路”與如今的“佛貍祠下”作了對比,詞人感慨,當年的戰(zhàn)爭氣象不再,只剩下一片安靜祥和的景象,人民毫無斗志,人說良機莫失,更何況是家國大事乎!這三句,實在能讓我們感受到一位英雄的悲嘆! 那么辛棄疾就打算認命嗎?當然不!他只是擔心韓侂胄草率進軍,擔心謀劃不足會得到失敗的結局,擔心他不聽取老臣的忠言逆耳,但他的收復之心,英雄氣概,雖老不減,所以他在最后寫道: 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讀過《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的都知道,廉頗年老時還能夠“一飯斗米,肉十斤,被甲上馬,以示尚可用”,此時的辛棄疾也是遲暮之人,但是,他和廉頗一樣,老而彌堅,是可以被委以重任的。 當然,除了這一層意思之外,辛棄疾或許還有言外之意。這得從廉頗說起,廉頗是趙國的猛將,為趙國立下汗馬功勞,但是晚年卻受到政敵的迫害,不被任用,當趙王“思復得廉頗”,派使者查看廉頗的狀況時,卻因為政敵的陷害而被認為年老不中用,最終沒有被趙王所用。廉頗的這種遭遇,其實正是反映了趙國內部的不穩(wěn)定和各派之間斗爭的矛盾。 而辛棄疾此時已經(jīng)閱歷十足,對于南宋朝廷中的矛盾,自然一清二楚,他想要為國建功,卻深知朝廷中各種勢力交錯,身不由己,所以只能發(fā)出這樣無奈的感慨,而不久,便被辛棄疾料中,他被韓侂胄一腳踢開,最終抱憾離開了人世。 所以,如果我們了解到這點,便會發(fā)現(xiàn),辛棄疾在這首詞中的用典,實在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他能將古人的遭遇和情懷,融入到自己的感情中,而且毫無痕跡,令人不得不服! 當然,也有人批評辛棄疾這首詞用典太多,以至于不好理解,但其實,這首被辛棄疾“味改其語,日數(shù)十易,累月猶未竟”的用典佳作,正是他在語言藝術上的一種開拓。你看詞中出現(xiàn)的種種典故,雖多不亂,而且每個典故之間銜接的天衣無縫,每每恰到好處,這比直接敘述和描寫,要高明很多,也震撼許多,這體現(xiàn)了辛棄疾這位語言大師的鬼斧神工,其在藝術上的魅力,是很容易得到人們認可的。 所以說,這首詞,用典多非但不是缺點,而且是此詞的妙處了。但這并不是說,用典越多越好,這實在與寫作者的才氣有關,生拼硬湊,自然容易被人詬病,但若有辛棄疾這樣的才氣,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這首詞,便是很好的例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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