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員李誠儒塑造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經典角色: 《編輯部故事》里道貌岸然的騙子; 《重案六組》中里的警察大曾; 馮小剛電影《大腕》中說出經典臺詞“不求最好,但求最貴”的精神病患者。 但觀眾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他了。在速生速朽的流量和娛樂話題占據輿論的現在,老演員遠在公眾視線范圍之外。直到不久前,李誠儒在參加演員選秀綜藝《演員請就位》時的一席點評,讓他的名字突然掛上了微博熱搜榜。 李誠儒真正成為一名演員時,已經四十上下了。今年他65歲了,演了幾十年戲,依然保持著每天練習臺詞的習慣。他好閱讀,多年練習書法和京劇。 他是一個標準的老派藝術工作者,在如今更為喧嘩、淺薄的環(huán)境中,堅守著表演藝術的價值和標準,對不合格的表演與創(chuàng)作嚴肅地皺起眉頭。當談起演員這個職業(yè)時,李誠儒說:“演員是個神圣的職業(yè),是我一生的追求。” 我出生在1954年,正好趕上三年自然災害,苦到什么程度呢?呵呵,家無隔夜糧。從小都是挖野菜,吃柳芽兒,吃番薯葉。當時吃不上面也吃不上米,吃豆腐渣,現在都是豬飼料。豆腐渣摻著點玉米面兒,吃下去,結實。吃得更多的是菜窩頭,很少能吃到凈面的窩頭。 我特別懷念冬儲大白菜。北京孩子都有這個回憶,每年的冬天,北京市要組織冬儲大白菜的運動。朝陽、海淀、豐臺三個區(qū),那都要供應北京市民幾十萬噸甚至上百萬噸大白菜,家家戶戶都吃。一直到80年代末,這冬儲大白菜才沒有了。我們家那時候窮,幾乎存不上大白菜,我就跟著幾個哥哥拿著大麻袋,到商店門口的白菜堆里撿菜幫子和菜葉往家里扛,我母親把菜幫菜葉洗干凈了,晾曬。每年冬天我們家起碼得存20麻袋干菜葉,吃的時候拿水泡開,剁爛了。 我母親生了我們的弟兄姐妹11個,我是老十一。1956年公私合營,不允許私人做買賣了,我母親開的小飯館也收了,1957年我父親沒了,然后母親又得病。這時候上面有三四個哥哥姐姐就開始出去工作了,每月一人給家里五塊錢。我母親還納鞋底子,納一雙兩毛錢,我母親一晚上能納三雙,白天還得干好多家務。她納鞋底掙的錢加上哥哥姐姐給的錢,這就有30塊了,買玉米面兒、油鹽,夠養(yǎng)活我們了。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你以為年紀小受哥哥姐姐照顧?那就錯了,那個年代,家境越窮的家里,年紀越小越受欺凌,因為每個孩子都餓得跟狼一樣。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八月十五過節(jié)再窮總要吃個梨啊,哥哥姐姐就說,讓小的先拿。他們都知道你得讓梨,你順手還敢拿大的?還有八雙眼睛看著呢。你一邊伸手一邊看他們,總是挑最小的,然后受到一群狼的表揚:“哎呀,你看多懂事兒!”哈哈,所以我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就是很知道謙讓,這碗里邊菜不多,我肯定不再動筷子。 我17歲就開始掙錢了,畢業(yè)后分配在服裝廠做學徒。那時沒有選擇的余地,分配到服裝廠,沒讓你去房山插隊已經算萬幸了。一個月工資16塊錢,我自己吃十塊,留一塊錢零花,給我母親五塊。我在服裝廠前后一共十年,其實我沒怎么在服裝廠干活。那時全國時興唱京劇樣板戲,我從小跟干京劇的哥哥、姐姐、舅舅學京劇,有藝術底子,到服裝廠第二年就被借調到服裝公司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服裝公司專門給我們騰出一個地兒,天天排節(jié)目,北京市到處去演出,學了不少舞臺經驗。 我們家離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很近,我沒事兒就跑人藝門口碰運氣,看能不能蹭著票進去看話劇,反正十場里有五場能看。那時看了很多話劇,我記得有一部叫《針鋒相對》,人藝的表演藝術家董行佶老師在里面飾演一個國民黨軍官。我覺得他太棒了,想盡一切辦法認識董老師,在門口攔他。 那時候也沒有“粉絲”這個詞兒,也不能說崇拜,我就說:“董老師,我特別喜歡你的藝術,我想跟你學習?!彼次乙谎?,“行,明天下午三點半,到人藝宿舍去找我?!钡诙煳揖偷搅巳怂囁奚幔谑芳液?,給老師念了一個作品,是顧工寫的《入黨申請書》。老師聽了以后說,不錯,但是有很多問題,以后可以慢慢教我。就這樣,我在18歲那年拜董老師為師,每星期去董老師家一趟,學了十年。 1978年國家恢復高考,我想去學表演。但大學招生簡章規(guī)定學生是18歲到22歲,我超過了,哪兒都考不了。正好北京電影學院辦了個業(yè)余表演班,后來改名叫進修班,我就進了這個業(yè)余表演班。我們班挺爭氣,出來那么五六位,比如趙寶剛、張光北、李強、李勤勤、朱琳、鄭天緯、還有我,一說都是大家知道的。 1980年我從北影的業(yè)余表演班畢業(yè)后,被借調到中央電視臺的《西游記》劇組。我是去試演員的。我當時二十六七歲了,就試唐僧唄。結果楊潔導演說,你別演唐僧了,我特別缺個得力的工作人員,你能不能給我做場記?那時場記在劇組等于是助理導演,很多老導演當年都是從場記做起的。我一想,可以啊,這場記可是通向導演的路,于是就答應了。其實當時對我來說,只要能留在這行,別回服裝廠,怎么都行。我一直跟著楊潔導演,在《西游記》劇組干了五年半。 《西游記》一個角色都沒讓我演。劇組里什么都歸我管,吃、喝、拉、撒、睡,批車皮,選演員,定場景。從一開始我就跟著楊導一塊爬山涉水,勘查地形,從頭干到尾,五年多時間。后來列83版《西游記》幕后師徒四人,就是導演楊杰、攝影王崇秋、作曲許鏡清、制片李誠儒。 之后,正好趕上中央電視臺擴充,非常需要人,我也很希望進中央臺。好家伙,那是全民單位,直屬中央,好多人夢寐以求的地方,誰不想進?我想,我都跟你們的劇組干了五年半了,還不能調進中央電視臺嗎?我想得太簡單了,人事上的關系很復雜。那時候都是分配制,我從《西游記》劇組回來一看,各文藝團體也進不去了。所以我至今都沒有從屬哪個文藝團體,是個沒有公職的獨立演員,自主擇業(yè),減輕國家負擔了。 但那時回服裝廠也不可能了,心靜不下來。我覺得還是應該在社會上闖一闖,就下海做生意,經商12年。我什么生意都做過,最主要的成就就是在西單成立了一個開架自選服裝商場,叫“特別特”,在當時也算名噪京城啊。 我剛做生意的時候是賣方市場。那時貨物奇缺,有貨就能賣。舉個例子,你能拿到500臺彩電,你就能掙錢?,F在呢?你有500臺彩電在手里,你比誰都著急,愁怎么賣出去。我經商到后期,市場形勢就轉為買方市場了,生意不好做了。 這時候我就靜下心來問自己一個問題?我這一生最愛的是什么? 是表演,這是我一生的追求。我還是想做演員。 那幾年正好趕上我的同學趙寶剛拍了幾部戲,叫我去幫他演一些角色,沒想到這幾部戲都特別火。一個是《編輯部的故事》,我在里邊演了一個騙子,受到好評。接下來一部更是火遍全國——王朔作品改編的《過把癮》。接著我又拍了趙寶剛的《東邊日出西邊雨》。當時我還只是業(yè)余去幫忙演,這一演就更增強了我對演戲的熱愛,我要回來! 1996年我開始清倉查庫,清理債權債務,把自己這一身弄得干干凈凈。 1997年,重返演藝圈。 即使那時離開演藝行業(yè)這么多年,重新回到劇組,我還是感到很輕松,很自信,完全沒問題。因為我有很強的功底。我跟我的老師董行佶上了十年課,我知道我的臺詞很好。把臺詞說準確了,你的表演一定是到位的,這個道理是非常深刻的。 董老師是了不得的藝術家。他們那輩人沒有那么多演影視劇的機會,我的老師一輩子就演了一部電影——《廖仲愷》,就憑借這部電影得到了金雞獎最佳男主角。有幸跟他學十年,對我今后的演藝之路簡直幫助太大了。 我每星期去他家,常常一句臺詞就給我摳了三個半小時。嚴厲至極,摳得我見地縫都想鉆。 比如,我記得我念到“……他的手……他的筆……你顫抖到不能再顫抖了,血大滴大滴地滴到紙上……”他說:“你干嘛?你強調什么啊你強調?這時候應該靜得讓人都能聽到血滴到紙上的聲音,你還強調?你還’大滴大滴’?你干什么?”他講這些就讓你明白了,有些表演不是強調和夸張,不是自己過癮的。如何更準確地感染觀眾,更深刻地挖掘作品內容,這是最重要的。理解,理解,再理解。這文字里面的東西,你自己感受到了嗎?這畫面你看到了嗎? 我家住在故宮旁邊,我那十年,無論隆冬立夏,每天早上六點鐘起床,在故宮城墻根兒底下練臺詞。每天兩個小時。我每天上廁所的時候都讀書,是讀書,不是看書,是聲情并茂地朗讀出來,讀半小時。因為演員要說臺詞,你這嘴就要練。我到現在也保持這個習慣,所以我家?guī)镉肋h有好幾十本書,沒有書是上不了廁所的。 董老師認為臺詞好,這個演員就能演戲。等我到了電影學院學習就發(fā)現,電影學院注重的是小品練習,認為能表演、能解放天性就能成為好演員。我認為二者必須結合。 電影學院的教學對臺詞不太重視。一個班二三十個學生,一個臺詞老師,不可能一對一指導。可是臺詞教學應該一對一,至少也應該是一對五。二十五個學生,應該有五個臺詞老師才算得上重視。這就是為什么很多演員臺詞不過關。 所謂的科班教育是這樣:第一年來了,一張白紙,形體、聲樂、表演、臺詞,更多的時間安排表演課、做小品,也就是要讓你解放天性,別不好意思。其實就是去掉羞澀感,忘掉自我,讓你演狗就演狗,讓你演貓就演貓。第二年就開始排作品,《雷雨》加《日出》。第三年就給你放出去了,到社會上去實踐,哪個劇組有活可以接活去了。第四年又送回來排畢業(yè)大戲。你想,這四年他能學到什么真東西嗎?什么都還沒法學深,就到下一個階段了。 所以表演教學亟待改革。不過其實也不用改革,因為很多綜藝節(jié)目捧出來的人,前幾年幾乎取代了各大學院培養(yǎng)的學生。綜藝選秀出來了也能唱歌,全國唱去了,全成大衣哥了,還要音樂學院干嘛?所以,非常不嚴肅。 所以我才能在節(jié)目里說,你練過臺詞嗎?你們的臺詞我一句沒聽清?,F在很多演員的臺詞,一是說不好,二是說病句。一個演員不會說話,你怎么演戲啊?我心里對自己的表演的自信就源于這兒:我的老師比你們的老師好,我下的功夫比你們多。 一部影視作品能成為經典,劇本創(chuàng)作、導演的把握和演員對角色的塑造表演,缺一不可。 我舉個例子,《重案六組》第一部應該算經典中的經典了,播了近20年,4700多遍。當時,導演徐慶東、女演員王茜、北影廠戲文系主任、軍藝戲文系主任,還有我,我們五人在一起,光研究劇本就花了半年。半年當中,我們淘汰了二十多個編劇。當時我們要求的是什么呢?一集一定要說清楚兩個案子。 一集一共才45分鐘,這個難度是很大的。在此基礎上還要增加難度:沒有警察的戲,一場都不許存在。第三點是,雖然是這是系列劇,但我們要求每一集都可以單獨成劇地看,并且男女主角大曾和季潔兩個人身上各穿一條主線,貫穿全劇。大曾的線是為他的戰(zhàn)友胡剛平反昭雪,季潔的線是她和妹妹二人的親情。 當時反復磨,磨了半年,都沒有一個成形的劇本,半年后《重案六組》的劇本才逐步形成。大家合著一條心,光抓劇本就花了一年。然后又拍攝、制作了一年,這部劇才出來。大家的心勁兒比較齊,導演、主演都一起參與了創(chuàng)作。所以這部劇一定是經典。 現在已經很少有這種主創(chuàng)齊心協(xié)力創(chuàng)作一部影視劇的情況了。像我們這些老演員,別說挑劇本了,有戲拍就不錯了,呵呵。 對一個演員來說,閱讀量和閱歷都很重要。有些演員拿著本子看第二天要拍哪幾場戲,頭天晚上就睡不著覺,特別緊張在那兒背臺詞,背了還記不下來。那是因為你沒有那么大的閱讀量,對文字生疏了,你再把劇本上的文字變成自己的口語,這個難度就特別大。生活閱歷也很重要,其實演員比任何一個職業(yè)都難。 它要求你腦力、心力、體力、知力都具備,才能成為一個出色的演員。你要付出腦力,要理解劇本,琢磨角色。而演員一天十場戲,你得記詞兒、換服裝、走戲、對戲,一場戲一個小時,你可能一場戲就得換一身衣服,還得補妝,沒有很好的體力能行嗎?再說到心力,這場戲你動情,嚎啕大哭,下場戲你發(fā)怒,歇斯底里,這是多難的事兒??!最后,你要有足夠的知識力量在支撐著你前頭這三個力量。 你要讀書破萬卷,什么都有所了解。演員應該成為一個雜家,除了高尖端的一些東西,生活中你所能碰到的任何事情,你都應該經歷過,或者是讀到過,能夠理解。所以,如果真想做一個優(yōu)秀的演員,一定要下苦功啊。 一個人的一生很短暫。一個出色的演員,他所追求的是自己靠近角色,而不是角色靠近自己。如果你去靠近了你飾演的不同角色,你一生演了一百部戲,就等于體驗了一百個不同的人生。演員是一個很神圣的職業(y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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