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先生(1908-1994) 翁偶虹先生,北京人。自幼酷愛京劇,習(xí)凈行,后致力于京劇研究并創(chuàng)作劇本。1939年為程硯秋編寫《鎖麟囊》成為程派巔峰之作。新中國成立后,其編寫的《野豬林》《將相和》《紅燈記》等成為流傳最廣的經(jīng)典劇目。其亦為戲曲臉譜的收藏和繪制大家。翁偶虹先生的文字同樣是不朽的,《春明夢憶》一書,不僅對讀者了解中國戲曲彌足珍貴,對當(dāng)代人了解北京文化也多有助益。 《春明夢憶》 翁偶虹 著 張景山 編 北京出版社 戲園的分布 今天,坐在北京的戲院里看戲,容量大小,設(shè)備新舊,雖各不同,總的感覺,還是明爽寬敞的。很難想象,一百多年以前的戲園,光線既不充足,秩序也很雜亂,觀眾的聽覺視覺都得不到舒適的享受。與今天的戲院相比,變遷之跡,有非文字所能形容者,姑就資料載述和耳目見聞概括談之,庶可見管窺之豹。 北京最早的戲園,原名茶園,顧名思義,品茶為主,看戲只是茶余之興。隨著戲曲的蓬勃發(fā)展,文娛生活的需要,戲曲成為人民大眾的精神食糧之一,茶園的“茶”,逐漸成為看戲的附庸。名稱也很自然地改為戲園。從戲園衍變?yōu)閼驑?、舞臺、戲院、劇院、劇場,體現(xiàn)了各個時代的社會經(jīng)濟和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趨勢。 現(xiàn)在保存最古的戲園,當(dāng)數(shù)前門外路東肉市內(nèi)的廣和劇場。它的前身是清代康熙年間的月明樓,乾隆年間,改為查樓,又名查園(園主查姓,以姓稱園),歷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四朝,到了光緒年間,才改名為廣和茶園,簡稱為廣和樓,現(xiàn)在叫廣和劇場。與廣和樓對峙而建筑晚于廣和樓的是大柵欄西口路北的廣德樓,兩樓均以科班長期演出而馳名:廣和樓是富連成科班,廣德樓是斌慶社科班。兩樓之外,一般都叫戲園。興建最早的是前門外鮮魚口小橋的天樂茶園,后改名為華樂園,又改名為華樂戲院,現(xiàn)在名為大眾劇場。毗鄰于華樂園的是鮮魚口內(nèi)抄手胡同的裕興園,營業(yè)能力,弱于華樂,改營他業(yè)。 大柵欄內(nèi),不只有廣德樓一家戲園,西口路北還有個慶和園,東口路北還有個慶樂園(現(xiàn)已改為北京雜技團的演出場所),斜對面路南還有個三慶園(現(xiàn)已改為某商店的倉庫),西口路北的門框胡同內(nèi)還有個同樂園(最早叫同樂軒)現(xiàn)仍保存,改為影院。綜計起來,僅大柵欄內(nèi),就有廣德、三慶、慶和、慶樂、同樂五個戲園。從大柵欄東口往南的糧食店街,路西有個中和園。出糧食店街南口,到西珠市口大街,南北相對,還有四個戲園。路北的文明茶園,修建最早。鄰近的第一舞臺,修建于民國二年,是當(dāng)時北京最大的戲園,樓上有樓,可容三千人。文明茶園后改為華北戲院。第一舞臺卻與祝融有緣,開演之日,火神降臨,最后仍未脫焚毀之厄。路南相對的,第一個是開明戲院,第二個是新明戲院,現(xiàn)在“開明”猶存,改演電影;“新明”“華北”,已營他業(yè)。從珠市口再往南,就是天橋市場,最早也有歌舞臺、燕舞臺等幾個戲園,但是建筑簡陋,鐵板為頂,席圈為墻,一般稱之為“戲棚子”。后來逐漸修建了小桃園、小小戲園、小吉祥戲園、天樂戲園、丹桂戲園、萬勝軒戲園,仍然是初具規(guī)模,難與珠市口北的各戲園相提并論。所以當(dāng)時的演員身價,即以道南、道北為界。道南指珠市口以南的天橋戲園,道北指珠市口以北的各大戲院。演員淪落到道南演戲,不是人老珠黃之流,就是運敗時衰之輩。而天橋戲園出身的演員,一旦能在道北的戲院演戲,就仿佛魚跳龍門一般,立刻聲價十倍?,F(xiàn)在天橋戲園之僅存者,只有萬勝軒一家。經(jīng)過重新修建,還常有劇團演出。 以上所談,不包括新世界、城南游藝園、勸業(yè)場、新羅天里的劇場,先后已有十余家,都屬于前門外的南城戲園。 北京的東城、西城、北城也有戲園。東城最早修建的是崇文門外東茶食胡同的廣興園,朝陽門外的芳草園、隆和園與菱角坑?!胺疾荨薄奥『汀苯?jīng)常演戲,菱角坑是個“四面荷花三面柳”的消夏勝地,只在夏暑季節(jié),演出雜?;驊蚯?。自東安市場(今天東風(fēng)市場的前身)開辟后,城里才出現(xiàn)戲園,最初也是鐵蓋席圍,類似天橋的戲棚,后因?qū)覛в诨?,才正式地建筑了場東的吉祥戲園和場西的丹桂茶園。后來“丹桂”亦毀于火,“吉祥”巍存至今,改為吉祥戲院,仍然是具有號召力的演戲場所。以東廟廟會著稱的隆福寺街,曾由古玩商孫喜華集資修建了景泰茶園,易主后改為來福戲院。與來福戲院隔街相對的是東四商場內(nèi)的榮華戲院,后改名為東四戲院。另外,東華門大街的真光電影院,梅蘭芳的承華社一度在此演出,后因院主樸蔭侯以電影院不得演戲的契約為憑,勝訴停演。東單大街的平安電影院,在淪陷初期,曾由中華戲校演出多場。這兩處雖非戲院,卻也留下了粉墨弦管的痕跡。一九三二年,燈市口路北修建了一座瀛寰戲院,建筑設(shè)備,均較新穎,終因地稍偏僻,未能長期營業(yè)。 西城戲園,最早當(dāng)數(shù)西單牌樓南大街的春仙茶園,次為西四牌樓西安市場內(nèi)的西安茶園,新街口南大街路西口袋胡同內(nèi)的和聲茶園。自西單商場開辟后,西單一帶已成為西城的商業(yè)中心,前后修建了三座劇院,一個是舊刑部街內(nèi)的哈爾飛戲院(前身是奉天會館),一個是西長安街把角的長安戲院,一個是六部口北口外的新新大戲院。這三個戲院,隨著時代的前進,都以嶄新的面目出現(xiàn),營業(yè)鼎盛。淪陷后期,哈爾飛戲院由楊朝華接辦,改為大光明劇院;新新大戲院改演電影;只有長安戲院仍以原名演戲?,F(xiàn)在“大光明”已改為西單劇場,專演曲藝,間演戲曲。新新大戲院已改名為首都影院。唯長安戲院一直保存原名,成為西城區(qū)具有號召力的一座戲院。 北城的戲園,寥寥無幾,最早的是咸豐年間修建的天和茶園,在地安門外鼓樓南路西小胡同內(nèi),次為鼓樓東的天匯茶園。兩園均設(shè)備陳舊,座位亦少,逐漸喪失了號召力;“天和”改營他業(yè),“天匯”改為天匯大院,分割為幾個評書茶館。另外,德勝門外關(guān)廂路西,還有個德勝園,也因營業(yè)不振而改營他業(yè)。北城戲園既然銷聲匿跡,票房應(yīng)時而起,麻花胡同繼家、興化寺街金家,各以庭園余地搭天棚戲臺,約請名票與演員,聯(lián)合演出,每月以“一四七”或“三六九”為例演之期,雖無戲園之名,號召力卻在戲園之上。還有個“走排”票房,每月“二五八”為例演之期,亦邀名票及搭班不多的演員,只穿簡單的服裝而不化裝,唱念做打,則與正式演戲一樣,地點是德勝門內(nèi)大街路北的果子觀。每次走排,文武昆亂,劇目多彩。顧曲者只花五個銅板的茶錢,即可飽看一日,演必滿堂,與戲園等。 綜上所述,可以明顯看出,南城戲園之多,甲于他處。這是因為前門外的街市,很早就是北京的商業(yè)中心,經(jīng)濟建設(shè),輻輳聚集;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戲園自然相應(yīng)地紛紛建筑。所以早年北京人看戲,都要出“前三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而“前三門”中,“正陽”為故宮門戶,不許穿行,只能繞道“崇文”“宣武”。加以那時的交通工具,貧乏得可憐;戲園又只演晝場,正午開鑼。若想看戲,必須在上午十二點以前,趕赴戲園。一般觀眾,步行數(shù)里,不以為苦;富裕之家,雇乘騾車(又名轎車)。有時,午餐不及,還要在戲園附近的大小飯館,豐瘠不等地吃上一頓午飯。因而戲園左右,大小飯館,崛起林立。大的飯館或飯莊還能代客預(yù)訂戲園座位。如此連鎖反應(yīng),更把前門外的繁華景象,推向了高峰。 時代在前進,生活在變化,歲易時遷,內(nèi)城觀眾感覺到為了看戲而遠涉“前三門”外,樂不敵苦。為了填補這個需要的空虛,有識之士,大興土木,擴展了戲園的范疇,從“前三門”外延伸到東、西、北三城,期與南城的戲園,平分梨園春色。 清光緒年間茶園演劇圖 戲園內(nèi)部的結(jié)構(gòu) 封建時代的戲園,座位設(shè)備,決定于觀眾的層次,有樓上官座、樓下官座、大池子、小池子、大墻高凳之分。當(dāng)時的觀眾群,約分四種:一為勞動群眾,限于生活水平的低下,僅能以極廉的票價,在大池子里買個座位,人擠人地享受一下文娛活動;一為小康之家,逢年過節(jié),闔家看戲,調(diào)劑生活,但又僅限于男性,婦女是不能進戲園的;一為士大夫階級,標(biāo)風(fēng)雅于顧曲周郎,閉目聽?wèi)?,自詡知音;一為顯宦權(quán)貴、豪門子弟,以看戲為聲色犬馬,消閑遣興的一種精神刺激,對演員極不尊重,他們在戲園里品頭論足,斟紅酌綠,恣意談笑,旁若無人,一擲千金,毫無吝嗇,占據(jù)樓上官座,不容他人問鼎。所以封建時代的戲園,根本談不上娛樂秩序,更談不上精神文明。謂予不信,可以在清人小說《兒女英雄傳》中,找到實況描寫。 小說《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文鐵仙,是清代道光年間的旗籍文人,成書于道光中葉。書中第三十二回,借小說人物鄧九公之口,描述了當(dāng)時的戲園情況,最后談到的兩個戴“困秋”的戲子——虞太白可能是程長庚,鹿亞元可能是張二奎,唱《摔琴》的可能是余三勝,這就是今猶盛傳的京劇老生行的“前三鼎甲”。當(dāng)時戲園的風(fēng)氣,誠如小說中所描寫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里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這只是少數(shù)的顧曲者,專為品評聲腔而來。所以當(dāng)年把看戲稱為“聽?wèi)颉?,至今北京人猶保留著這個傳統(tǒng)的語言。這一類觀眾,并不擾亂視聽。小說中描寫的另一類觀眾卻是在擾亂著劇場:“帶了一大群小旦,拼了兩張桌子,擺成了這么大的一個大兔兒爺攤子”,以及“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玩笑成一團兒……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這種齷齪下流的風(fēng)氣,在同治三年鐫刻的《都門紀略》中,也曾以詩記述:“茶園樓上列紛紛,官款游束氣焰薰。坐褥橫鋪盤腿坐,手搖團扇假斯文?!薄肮郁骠嫔跛刮?,也向樓頭慣解醺,左右玉人肩并倚,不知誰是小郎君?!薄白鴷r雙腳一齊盤,紅紙開來窄戲單,左右并肩人似玉,滿園不向戲臺看。”兩相補充,可以想象從道光到同治時的戲園情況:戲園中最好的座位——官座樓,都被若輩占據(jù)。一般小康之家或文人墨客,只可預(yù)訂樓下正面的“八仙桌官座”或靠近戲臺兩旁的“小池子”“官座”。勞動大眾僅能臨時擠在豎向戲臺的長條桌子兩旁的長條板凳上,斜側(cè)著身子看戲了。這就是座位最多的“池子”。“池子”兩旁,也橫排著長條板凳,照樣擠坐,名曰“兩廊”。“兩廊”的墻壁前面,又高搭起長條板凳,觀眾坐在上面,兩腳懸空,名曰“靠大墻”,戲價最低,只能憑聽覺而聽,不能憑視覺而看。這樣的座位設(shè)備,是以戲臺為中心,戲臺凸出于戲園之內(nèi),三面都能設(shè)置座位,形成了“池子”“小池子”“兩廊”“靠大墻”以及“樓上官座”和“樓下官座”的結(jié)構(gòu)層次。 在演戲中間,樓上的官座樓和樓下的官座、池子、小池子里,不只穿行著沏茶續(xù)水的茶傭,還夾雜著托著筐籮、托著盤碟,叫賣瓜子、花生和各種點心的小販,拋接遞送“手巾把兒”的“凈容伙計”,你來我往,川流不息。最新奇的是裝煙小販,他們隔著人群,把長五六尺的水煙袋嘴兒,送到呼喚過癮的顧客嘴里,就地裝煙,隔座接錢。 戲園的座位,除官座樓和八仙桌的官座以外,都沒有固定的數(shù)目。觀眾看戲,可以預(yù)訂樓上下的官座,其他長板凳的散座,既無戲票,也不預(yù)訂。入場看戲,由“賣座兒”的伙計收了戲價,領(lǐng)入散座,幾條板凳,擠滿了人,后來的觀眾,仍然強塞在先來的觀眾群中。假若顧客不付戲價而妄想看戲,屬于“聽蹭戲的”,即由“檻子上”的——保衛(wèi)戲園門口的彪形大漢——出來干涉,先用刻薄的語言,恣意諷刺,諷刺無效,甚至動武,推推搡搡,武力逐客。偶遇市面上的地痞流氓,結(jié)為一伙,強聽“蹭戲”,“檻子上”的人既不敢撩撥這些地頭蛇,還要稱兄道弟地“請君入席”,名曰“客票”。 “客票”的票,只是個代名詞,實際上并沒有戲票。就是預(yù)訂的官座,也無票可憑。預(yù)訂座位,都是由飯館或飯莊的“茶頭”包辦一切。因為凡是聽官座的顧客,都要先在飯館或飯莊里吃一頓豐富的午餐。餐間,飯館的“茶頭”,不待顧客招呼,即來請示在何園看戲,訂座幾桌,詳詢之后,趨園代訂,戲價也由飯館代付,一并算在酒席賬中。戲園的“賣座兒”的伙計,便在預(yù)訂的桌面上,貼上某宅訂座的紅紙條兒。開戲后,再由預(yù)訂座位的“茶頭”,送來泡著高檔茶葉的錫壺好茶和細瓷茶盞,不由戲園中“賣座兒的”送茶。茶資的利益,即歸“茶頭”所得。這種風(fēng)氣,直延至辛亥革命以后,才逐漸地改變過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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