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普通讀者，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最新發(fā)布的《2019年世界兒童狀況：兒童、食物與營養(yǎng)》圖文并茂，很好理解。而且剛開始讀的時候，心情有點像看熱鬧，自忖要達到基本的養(yǎng)育標準，還不跟玩兒一樣么？畢竟自己家琢磨得最多的就是吃的。

但是作為一個小學生的家長，通篇報告讀下來，感受還是非常不同，越看心里越打鼓。仔細比對報告給出的指南，發(fā)現(xiàn)即使是下限，家長們似乎也需要全力踮起腳尖才能夠到。更不用說現(xiàn)代社會充滿了各種營養(yǎng)陷阱，專門等著小朋友們跳進去，讓家長學校的各種努力功虧一簣。

這份長篇報告的核心是，雖然現(xiàn)在食品工業(yè)高度發(fā)展，看似為家長兒童提供了更多更便利的選擇，但最有利于人類幼崽們健康成長的飲食方式，還是應該更老派一點，多一些不那么“工業(yè)化”的食物，多一些好好吃飯的時間。

但是在一個一切都像瀑布一樣加速奔流的世界里，要保持相對比較慢的節(jié)奏，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不論是時間，還是精力，極有可能還有金錢。但是這些投入和“犧牲”，長期來看，會讓孩子受益終生，值得家長們認真權衡，仔細考慮。

讓我們從母乳開始，看看讓孩子吃得健康、營養(yǎng)，到底面臨哪些挑戰(zhàn)。

嬰兒出生后前六個月應全母乳喂養(yǎng)，這已經是醫(yī)學界的多年共識。但在中國，母乳喂養(yǎng)絕不僅僅是一個醫(yī)學或營養(yǎng)學問題。如果你是（或曾經是、將來是）一位哺乳期婦女，那以下各種母乳喂養(yǎng)的艱辛場景，幾乎必有一款適合你。

首先，法定的產假就不夠六個月，一般順產只有四個月，剖腹產還能多一個月。有些單位有額外的哺乳假，但只有每天一小時，看起來像是計劃經濟時代，家就在工作單位旁邊時設計的政策。有的母親為了喂奶方便，專門在公司旁邊租了一間小屋，讓家人在那里帶著孩子等待，午休時匆匆去給孩子喂奶。

在城市生活的職業(yè)婦女，哪怕沒有996，職場壓力和規(guī)則也讓媽媽們很難心無旁騖地在家純母乳六個月，于是“背奶媽媽”們應運而生。帶著吸奶器上班的母親們，極有可能沒有什么像樣的能夠保全隱私而又清潔的空間，要么心驚膽戰(zhàn)地躲進暫時空閑的會議室，要么在廁所里將就一下。

我所知道的最極端的例子是一個在大陸與澳門之間通勤的朋友，她每天背著沉重的冰袋與奶包和吸奶器出關入關，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背奶”本身其實并不是問題，歐美職業(yè)女性也常常有同樣的需求，不同的是她們面對的困難不會這么大，社會為他們考慮得更周到一些。

在有限的產假期里，哺乳的媽媽必須要處理好與家里長輩、丈夫和孩子的關系。如果還有產后抑郁的話，這個任務毫無疑問非常艱難。

當一個女性成為母親以后，在傳統(tǒng)社會里，她就變成了一個可以被隨意提問產量的產奶工具。“奶夠吃么？”這句話對于月子里的所有母親，都不會陌生，而發(fā)出這個問句的可能是平時根本沒什么來往的遠房親戚。對于奶量沒那么多的媽媽們來說，這句話無異于一把插過來的尖刀，讓本來就有的自責瞬間加碼，抑郁程度飆升。如果再有一個在一旁抱怨的長輩，對產婦就更加不友好了。

家庭里會有很多圍繞母乳進行的戰(zhàn)爭，輕則提前斷奶，重則危及家庭穩(wěn)定。這可能是中國產婦需要面對的某種特色家庭氛圍，對于本來就處于產后激素水平不穩(wěn)定，相應地情緒也不穩(wěn)定的新手媽媽們來說，這種壓力實在太大了。

新生兒媽媽們能得到的社會和家庭支持有限，再加上奶粉企業(yè)的營銷，難怪中國嬰兒前六個月的純母乳喂養(yǎng)率只有21%，是全球平均水平的一半。其實中國兒童營養(yǎng)狀況在其它方面的表現(xiàn)都還不錯，進步也很快，這讓超低母乳率顯得格外刺眼。

平心而論，無論是六個月內缺奶，還是六個月后斷奶，奶粉一般是解決困局最直接有效的方案。但十年前三聚氰胺事件一邊讓中國人的母乳熱情高漲，一邊也讓海外代購奶粉達到了巔峰。諸多母乳論壇與母乳輔導師等都盛極一時，有些極端強調母乳的人因此被歸入“母乳教”。當時的普遍風向是如果前六個月不能保證純母乳，就會讓孩子有無法挽回的人生缺憾。這讓很多無法保證六個月全母乳的母親陷入焦慮和自責。

奶粉對飽受母乳喂養(yǎng)困擾的母親來說，當然是最方便的救星，它不僅能極大地解放母親，也能提高父親育嬰的參與度，緩解隨著新生命一起到來的家庭矛盾。

但無論如何，媽媽們仍然會面對各種款式的壓力。在中國，奶粉喂養(yǎng)極易過量，導致嬰兒期肥胖，更對兒童日后的發(fā)展投下一片陰影。而且奶粉喂養(yǎng)也容易讓母親招來對孩子不夠投入不夠關心的罪名。因此即使是把接力棒交給了奶粉，媽媽們作為主要照顧者，仍然需要面對各種可能的非難與指責。

嬰兒滿六個月之后，父母迎來了添加輔食這第二關。輔食比母乳的難度要低一些，但也并非坦途。

就拿兒童保健醫(yī)生最推薦的第一輔食——強化鐵的米粉為例，是海淘還是用國貨？國貨會不會有食品安全風險？海淘的產品會不會不符合中國孩子的體質？家長們立刻陷入焦慮。不過鄉(xiāng)村里由祖父母撫養(yǎng)的留守兒童，即使前六個月有奶粉喝，開始輔食之后，可能也還是靠爛面條、稀粥和蛋黃開始食物之旅的最初冒險。

正如聯(lián)合國這部報告里所說，營養(yǎng)不良不僅僅指匱乏不足，營養(yǎng)不均衡與過量也同樣是營養(yǎng)不良。全母乳一般不會過量。但是從添加輔食開始，中國兒童就極其容易被過度喂養(yǎng)，小胖墩之路從此開始徐徐延伸。

“喂”這個詞在中國兒童的進食生活中一般會持續(xù)很久，甚至有些小學生也還會被家長“喂”，而非自主進食。很多孩子可能從未體會過什么叫真正的饑餓，甚至還出現(xiàn)了家長一邊給孩子塞健胃消食片一邊逼著孩子吃更多東西的奇特景象。這樣的孩子，不管吃什么都很難覺得真正好吃，可能更吸引他的是充滿了人工味覺誘導劑的垃圾食品，畢竟那是針對人類嗜好糖脂鹽的弱點，經過精確計算而設計生產的產品。

《雜食者的兩難》的作者邁克爾·波倫曾經提出一個觀點：與其費力在工業(yè)食物體系推出的各種加工品中去偽存真，不如認準祖母或母親那輩人熟悉的食物，后者一般要比前者更安全和健康。這個觀點本身可能值得商榷，不過對于很多中國孩子來說，在他們進入幼兒園之前，還是有希望達到這個要求的。城市居民家的孩子尤其如此，在他們剛剛開始做雜食者的頭幾年里，照顧者一般都會精心地自己準備食物。即使是過度喂養(yǎng)，也是家制食物更多。不過當孩子們進入更廣闊的天地之后，工業(yè)化食物的大浪就會一波又一波地朝他們撲過去了。

這些小雜食者們一旦進了幼兒園，就不可避免地開始社會化的生活，社會化進食也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家長們會發(fā)現(xiàn)，在大工業(yè)生產出來的各種久經全世界人民味覺考驗的食品面前，自己在家精心鑄造的健康食物城堡，如同建造在云端一般，風一吹就消散了。零食、加工乳飲料、甜飲料從此長驅直入。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幼兒園第一天，小朋友們面對桌子上甜得要命的小零食，露出了哥倫布登陸美洲大陸的表情。

人類幼崽的胃容量有限，零食吃得多了，正餐一定就吃不了多少。但零食并不能均衡地提供他們所需要的營養(yǎng)。家長們注定要和工業(yè)化零食做斗爭，因為那些處心積慮設計出來的味道，正是為了俘獲人的本能。還不怎么知道什么叫做自制力的小朋友，在花花綠綠的小食品面前，毫無抵抗力。而且家長還不能完全禁絕，因為小朋友們的社交生活中，零食是非常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有些家里管得極嚴的小朋友，逮住背著父母大吃零食的機會，絕不會放過。

除了這些零食之外，幼兒園與學校供應的餐食有時也很讓人擔憂。我們上的公立幼兒園，一進門就給了零食大禮包，還好這一招只是園方放出來討好他們的誘餌，后面供應的食物還是很像模像樣的，除了口味有點過咸之外，都還不錯。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我們的運氣。能有自己的食堂，每頓都是新鮮做出來，而非用整齊劃一的工業(yè)化速凍食品加工的，已經是幼兒園中的良心機構了。

有朋友孩子上的是學費昂貴的私立幼兒園，但家長們發(fā)現(xiàn)湯盆里的湯清可見底的時候，還是憤怒了。即使沒有克扣，統(tǒng)一供應的餐食口味過于成人，偏咸或者偏甜，也都是問題。相對而言，校園配餐的質量與小朋友的歲數(shù)成反比，到了中學階段，學生們中午出校門覓食或者點外賣已經相當普遍了。

校園外的食物，口味和選擇肯定比學校更有吸引力，一樣也有大坑等著未成年的直立智人們，極有可能會導致營養(yǎng)不均衡。放任他們吃自己喜歡的西式快餐，毫無疑問發(fā)胖的可能性極大。而如果要全部自己在家做，對家長也是很大的負擔，對時間的要求太高，一般來說重擔最終還是落到了女性身上。

而且家長對孩子營養(yǎng)的重視程度也會逐年降低。比如對于著名的海淀區(qū)之類地方的家長來說，最重要的是從幼兒園開始就應該報班去占各種坑。比起搶什么班來說，吃什么的優(yōu)先級要低很多。海淀媽媽們的雞血，沒有多少能分到思考如何讓小朋友們吃得更健康這個問題上。大家不過是在奔赴這個班那個班的路上，在補習宇宙的中心黃莊附近隨便找點什么東西填一填。配料表是什么？能提分么？與其思考應該怎么讓孩子吃得更好，不如手指動動，一起拼一個在線的思維練習班。

現(xiàn)在有句爛大街的話叫做：不要讓孩子輸在起跑線上，但其實吃什么和怎么吃，可能才是孩子一生中真正的起跑線。但這種說法也不準確：人生并不是一場比賽，根本就無所謂有沒有起跑線。未來屬于每一個人，每一個孩子都應該能發(fā)揮自己的潛力。如果說每個孩子都像一個航海者，要探索未知的世界，那吃得健康營養(yǎng)難道不是保證這旅程更加安全的基礎么？

此外，讓孩子多在家里吃飯，和家人一起了解食物的方方面面，學習食物的制作，坐在一起吃掉全家人合作的勞動成果，這本身也是學習的一部分。吃并不是生活中的雞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一件值得大家認真對待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