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老房子其實并不老。它是我出生那年修的,如果說它老,就仿佛在承認自己也已經老去。 可從它的外觀來看,它又真的很老了。每一點從瓦縫間漏下來的光和雨,每一條墻面上蜿蜒著的溝與縫,都是歲月滾滾碾過的痕跡。 老家有種說法:房子如果沒人住,沒有人氣,便會很快老化;只要有人住著,它就不會倒塌。 的確如此。自從我們出來后,老房子空下來已快20年。這漫長的歲月里,老屋獨自站立在風雨之中,任憑雨水沖刷著黑瓦與紅墻,瓦片有的移了位,而墻體用千溝萬壑來形容也不為過。 村里很多老房子都是這樣的境況。當爺爺奶奶輩的人從這里離世,小一輩從這里出走,土房子似乎在一夜間老去。 故鄉(xiāng)的老屋 可老房子里存放著的是過去的時空,不會褪色。無論時隔多久,每每踏入這片領域,就仿佛按下了舊卡帶的播放鍵,一樁樁往事逆著時光撲面而來。 老屋周圍,都是自家的地。以老屋為中心,四圍種上了各種果樹,有血橙、紅橘、臍橙、早熟等橘子樹,還有葡萄樹,櫻桃樹,毛桃子樹,血李樹,蘋果樹……但能吃進嘴里的基本只有前三樣,后三樣都很不成器。 修房子那年,父親出錢請人在院旁打了一口水井,那幾年,水井的水很充足,除了能夠完全供應我家的所有用水,也有不少村鄰從我家井里汲水。 屋前,父親用水泥平了一片院壩,這里,過去總是晾曬著谷物與豆類。如今,小草穿透了水泥封印的堅硬地面,每到春來,雜草叢生。 小時候,傍晚是小孩子最忙的時候。要自覺把院壩里晾曬的谷物掃作一堆,再用洋鏟收進籮筐;然后,砍豬草,砍紅苕,燒火喂豬,把雞鴨趕進圈里。忙完這些,才輪到給家人做飯,所以,農村的晚飯真的是名副其實的“晚”飯,尤其農忙時分,更是如此。 走進堂屋,苞谷收獲的時節(jié),屋子里密密麻麻地堆著剛收回來的苞米棒子,我們坐在小山似的苞谷堆里,邊看電視邊把苞米從棒子上抹下來。 收獲玉米 最開始那會兒還沒有玉米脫粒機,需要徒手把苞谷粒取下來,為此,勤勞智慧的勞動人民想了不少辦法。比如用改刀先把苞谷粒推掉兩列,再用手順著缺口抹其他的;再比如把膠鞋鞋底朝外綁在板凳腿上,把苞谷枕在鞋底的齒紋上,這樣往下抹,會比徒手省力得多。 我們坐在屋子里,春秋,燕兒從屋檐下來了又飛走;冬夏,土屋隔絕了寒暑,讓四季的溫差更加柔和。老屋,在我心里,也是我的庇護。 記得有一天,我沒有鑰匙進不了門,小小的我趴在門口的石凳上寫完了作業(yè),望著紅彤彤的太陽從對面元寶山頭一點點落下,收起了最后一點戀戀不舍的溫柔光線。 天全然黑了下來。我進不了屋門,哪兒也不敢去,便窩在灶房的柴草里睡了一晚,卻一點也不冷,一點也不怕。 而關于父親的所有記憶也都好好地封存這個老屋里,更是放不下,帶不走。 所以,當村里征求集中建房意見,要新建便要拆掉老屋時,老媽問我,我說不,老房子一定要留著。 留著干什么呢?又不能再住人了,我媽說。 對啊,它不能再住人了??伤灰€站在那里,我們這一代的記憶就還有根可尋,它就好好地散落在屋后風車的風中,屋前的香樟樹上,屋間的煤油燈里……而我飄忽的鄉(xiāng)愁,也就還有地方可以安放。 屋后 老屋等待著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勞的耕作,見證著經歷貧困又走向好的生活的歷程,它成為全家人遮風擋雨的默默庇護,無論艱難困苦,無論辛苦勞碌,好像只要踏進老屋,頭頂有這片瓦,周邊有這幾面墻,就足以遮擋外界的風風雨雨;只要關上門來,便能將一切隔阻在外,再當我們點亮一盞燈火,光亮便會戰(zhàn)勝黑暗。 隨著時光的層層推進,老屋跟許多老物件一樣,在一天天老去,它無法再承載我們不斷涌生出來的新的夢想,它最終會被遺忘,被淘汰。 于是,越來越多的人們從老屋走出,走向更遠更廣闊的天地。而老屋,則站在背后,替這些遠去的人封存著當時的記憶,等著哪一天,如果有人厭倦漂泊,再歸來。 就像那個等待著曾經的小孩歸來休憩的老樹樁。 時光流去,歲月不居。屋前水塘水不再,井沿桃樹無花開。 可老屋,依舊故我,筆挺地站立著,在煙雨迷蒙中,站成了鄉(xiāng)愁最后的模樣。 只是,老屋的記憶可能要止步于我這一代了。 到我們下一代,再沒有與老房子共存的記憶,它們終將被遺忘。或許,最后,會零落成一塊塊泥土,任歲月風霜沖刷成塵灰,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庭前春草生 |
|
來自: 平民百姓ffmyq3 > 《懷舊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