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偶爾從字縫里,摳出了東坡先生的一個小秘密。 '軾舊苦痔疾,蓋二十一年矣。近日忽大作,百藥不效,雖知不能為甚害,然痛楚無聊兩月余,頗亦難當。” 東坡先生長年為痔瘡所苦。謫居惠州,東坡在與友人往還信中,便屢屢談到困擾自己的這個隱疾:“某近苦痔,殊無聊,杜門謝客,兀坐耳?!边B詩詞文賦都寫不出來了,因為“苦痔無情思耳。”這類訴苦甚多。不怪一代文豪作祥林嫂狀,此事雖小,唯同病者當心有戚戚也。
惠州地處偏僻,瘴雨蠻煙之地,醫(yī)療水平不容樂觀,好在東坡適應(yīng)能力極強,自行想出了辦法: “出于無計,遂欲休糧以清凈勝之,則又未能遽爾。但擇時其近似者,斷酒斷肉,斷鹽酢醬菜,凡有味物,皆斷,又斷粳米飯,惟食淡面一味。其間更食胡麻、伏苓面少許取飽。胡麻,黑脂麻是也。去皮,九蒸曝白,伏苓去皮,擣羅入少白蜜,為面,雜胡麻食之,甚美。如此服食已多日,氣力不衰,而痔漸退。 ”
除淡面外,只吃芝麻和茯苓粉的混合物,拌以蜂蜜。這并非東坡憑空想象的食譜,卻是一味道家傳統(tǒng)養(yǎng)生方。芝麻,古稱胡麻,胡麻飯自古據(jù)稱是仙人的食物。服用茯苓,更是“神仙度世之法”,東晉葛洪《抱樸子》中舉例道:“任季子服茯苓一十八年,仙人玉女往從之,能隱能彰,不復(fù)食谷,炙瘢皆滅,面體生光 ?!绷捍t(yī)兼煉丹師陶弘景說:“道家之丸,多用蜂蜜,修仙之人,單食蜂蜜,謂能長生。”總之都是神仙上品之藥。三者合一,想必功效更加非凡。
芝麻、蜂蜜都潤腸通便,茯苓性平,健脾利濕,對痔瘡的治療當有益處。酒肉鹽酢等一切有味物的斷絕,也正好避免了各種辛辣燥熱食物對痔瘡的刺激誘發(fā)。不過東坡這回的自療成功,更有可能是誤打誤撞,而非精通藥理——因百般無計,才試圖絕食以“清凈勝之”,又怕餓死,只好采取折衷。所用三味,在傳說中不僅可致長生,且只服用稍許,便可令人“不饑”且身體強健。
受佛道思想影響,東坡不僅坐禪、禮佛,還十分信服道家長生術(shù)。
首先是練氣功。以斷食法治痔瘡時,就曾”輔以少氣術(shù)“,即吐納胎息之法。東坡對此頗有心得,并常向朋友鼓吹推薦。比如他向張安道推薦的一套功法,不僅包含各種調(diào)息導(dǎo)引運氣,還有叩齒、咽津(連鼻涕也一起咽下)、按摩腳心、揉臉、按鼻梁、梳頭等步驟,據(jù)稱這般折騰之后,可以安然一覺睡到大天亮。并自我吹噓道,自試行一二十日以來,精神面貌大為不同,腿腳輕快,面目發(fā)光,離成仙不遠矣!至于為什么要傳給您呢?因為您人品好,修養(yǎng)高,是最適合修煉仙家法術(shù)的人!您學(xué)會之后,可要嚴加保密,不要讓一般人偷學(xué)了去?。?/p> 但東坡有個毛病,意志不堅。雖向高人隱士們學(xué)了各種了不起的功法,卻總也堅持不下來。六十歲時,東坡遠竄蠻荒,親人隔絕,北歸看來無望,遂痛發(fā)決心,要練習(xí)一種據(jù)說“絕為可信”的胎息法。
“譬如古人避難窮山,或使絕域,嚙草啖雪,彼何人哉!”在做了一番類似于“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之類的自勉后,東坡拿出了驚人的方案:不讀書,不寫字,不游山,不接客(道士除外),蒸上一百只面餅,把自己連同大餅鎖在小屋之內(nèi)修煉。如此百日,或有所成。實施之前,東坡特意寫信告知了同在貶謫中的弟弟蘇轍,一是希望他能共同修煉,二來呢,怕自己又半途而廢,讓弟弟起個監(jiān)督的意思。那他這次堅持下來了嗎?天知道。后來到海南,缺衣少食,又把這個胎息功給搬了出來,教給兒子一起練習(xí),以便能度過糧荒。
其次為食補。除了熟知的胡麻、茯苓、黃精、何首烏、松脂……之外,東坡還擅長發(fā)現(xiàn)新的靈丹妙藥。生姜、芡食、蒼耳等植物類就不說了,他還言之鑿鑿地聲稱,雨水收集起來后,用以烹茶煮藥,食之不輟,可致長生。 他詳細記載了用絹制品制作補藥的辦法,好好一匹絹,不拿去做衣服,卻水煮石研,百般摧殘之后,制成丸子吞服。一本正經(jīng)地記載著這條秘方,東坡自己也不禁好笑起來:這下子天冷了沒衣服穿,只好蓋上稻草御寒了,可不眼看成了“吃衣穿飯”了么?
可恨古之養(yǎng)生,與現(xiàn)代飲食健康之道,倒有一處相通,即凡有益健康的必不好吃,好吃的必不健康。所以以上種種長生妙法,東坡也是堅持不下去的。連在惠州,痔瘡發(fā)作那樣痛苦,芝麻茯苓粉也不過吃了一個月,就開葷吃肉了。在給朋友的信中他寫道:“近苦痔疾逾旬,今漸安矣,不煩深念。荔枝正熟,就林恣食,亦一快也?!蔽梗笾墒巧匣鸬陌l(fā)物哦!
掛念他的朋友們,遠道送來了柑子,東坡十分愛吃,特地寫信表示感謝,在夸贊了味美真非本地所有,唯惜十中有一二壞的之后,委屈地道:“謹聽您的吩咐,只略嘗了些,沒有多吃?!?/p>
東坡先生雖牛掰,卻有一樣是任憑我們普通人也可以學(xué)個十成十的,那就是“好吃”。猶記在黃州時很是窮困,每天全家用度只有一百五十錢,還要自己開荒種地,依然要保證食有肉味。好在此有好豬肉便宜,遂發(fā)明了著名的“東坡肉”:“凈洗鍋,少著水,柴頭罨煙焰不起。待它自熟莫催它,火候足時它自美。黃州好豬肉,價賤如泥土。貴人不肯吃,貧人不解煮。早晨起來打兩碗,飽得自家君莫管?!惫苁悄?,從現(xiàn)代健康觀念來看,紅燒肉吃多了也不是好事吧。
再次為煉丹。煉丹求長生,在古代,不僅是秦皇漢武等霸主的至高追求,也為諸多文人名士向往。白居易迷戀燒丹,屢屢失敗,雖未能服得成九轉(zhuǎn)金丹,總算活到了七十五。而他那些燒丹成功的朋友早死了,于是感悟道:“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微之煉秋石,未老身溘然。杜子得丹訣,終日斷腥膻。崔君夸藥力,經(jīng)冬不衣綿?;蚣不虮┴玻げ贿^中年。 ”退之即韓愈,當年“諫佛骨”何等風(fēng)骨,斥佛道之妄何其激昂,晚年也迷上了服食丹藥。關(guān)于此事,五代人陶谷《清異鄉(xiāng)錄》中記載:“昌黎公愈晚年頗親脂粉。服食用硫磺末攪粥飯啖雞男,不使交,千日烹庖,名‘火靈庫’。公間日進一只焉。始亦見功,終致命絕。”為了房中之術(shù),吃用硫黃喂養(yǎng)長大的小公雞,吃得太多,中毒死了。硫黃在人體內(nèi)會形成對胃腸粘膜、呼吸道嚴重危害的硫化氫,是一種神經(jīng)毒素。而另一味常用來煉丹的朱砂,主要成分為硫化汞,積累人體會造成汞中毒。其他材料還有雄黃、云母、砒霜等等,古人也知道危險,煉丹教科書中都強調(diào),如煉制不當,吃下去輕則發(fā)狂,重則立斃。但也攔不住無數(shù)躍躍欲試的愛好者。 東坡就是這些愛好者的一員,尤其是顛沛流離的中年之后,更是“晚歲頗好道”——走上了自唐以來,諸多士大夫都趨往的這條神秘主義道路。即使與痔疾作艱苦斗爭之時,東坡仍堅持煉丹不懈。因地處偏僻,只得托人在外地代購上好丹砂、硫黃、松脂及爐子等物。他倒也知道藥物火候,略一不到,難免中毒。便嘗試一種服生丹砂法。:丹砂加覆盤子、羊乳等熬煉,每天五更時分用井水吞服三丸。這個法門,他照樣熱心地傳給了弟弟子由,因子由性格沉穩(wěn)安靜,想必比自己更先得道——東坡呆頭憨腦的地方又來了,他殷切地對弟弟說:屆時,可別忘了速來超度老哥我呀!你把這封信收好,待以后大道得成,咱們就拿它做憑證。
還有用什么尋頭胎生男孩的婦女,每天取其乳汁,或者儲存自己的小便,待三十日之后取其凝結(jié)物,都拿去煉丹且效果非凡……等等古怪法門,東坡都積極鼓吹,也不知道聽途說,還是曾親力而為。聽得叫人心里直打鼓:按這些養(yǎng)生法子,很快會把自己養(yǎng)死的吧?東坡還非常認真地相信煉金術(shù),相信通過煉丹爐的再造,銅錫可一變?yōu)檎娼鸢足y。 最后,他還熱衷于集治病的藥方,且不少曾經(jīng)過名人驗證,如治王安石偏頭痛之法,治歐陽修腹泄不止法……甚至由人及畜,治牛治馬之方不一而足,還惹出了中醫(yī)史上一段公案。
東坡在黃州時,正適疫病流行,有一位姓巢的醫(yī)生,用家傳秘方治,活人無數(shù)?!俺簿跎跸Т朔?,指江水為盟,約不傳人。余切隘之,乃以傳蘄水龐君安常。龐以醫(yī)聞于世,又善著書,故授之。且使巢君之名,與此方同不朽也。用藥如后……”這劑專為治瘟疫的藥方,名叫“圣散子方”。東坡不顧巢君告誡,堅持公之于眾,也是懷有普救天下的熱心。而“圣散子方”流傳開來之后,卻并未達到預(yù)期效果,反枉送了許多病人性命。
葉夢得《避暑醫(yī)話》記載:“宣和后,此藥盛行于京師,太學(xué)諸生,信之尤篤,殺人無數(shù)”;名醫(yī)陳無擇在《三因一病證方論》中反映:“辛未年永嘉瘟疫,被害者不可勝數(shù)”。圣散子方,由此竟成為一張廢方。
東坡磊落光明,此藥效力是在黃州親眼所見,在杭州又親力推介,俱極有成效。人命關(guān)天,當然不會亂寫亂記。然而,為何“活人無數(shù)”的藥,又能“殺人無數(shù)”呢?陳無擇解釋道:不過是后來用此方者,未分疾病之寒溫,不識陰陽之辨而已。此方用藥皆燥熱之物,用以治東坡在黃州、杭州時所遇上的傷寒之疫,自然對癥。而瘟疫大多為熱證,用上此藥,等于助紂為虐。后世人因東坡之大名,尤其儒生們,并不知醫(yī)理,盲目崇拜,釀成大禍。卻不能怪到東坡頭上去。
講究養(yǎng)生的東坡,滿打滿算也只活了六十六歲,算不得高壽。晚年顛沛流離,親離子散,必然對健康造成摧殘,但長年服食丹砂,以及飲食不節(jié)制,也應(yīng)有不利影響。話雖如此,古人說壽數(shù)天定,今人認為壽命除受生活習(xí)慣、環(huán)境等影響之外,更有遺傳基因的限定,個中復(fù)雜實在難說。轉(zhuǎn)念一想,若非東坡注重養(yǎng)生,也許在那醫(yī)療水平遠不發(fā)達的時代,他還未必能活到這個壽數(shù)。
宋元符三年六月,東坡奉詔離開海南,至建中靖國元年七月殞于常州,這一年時間,思歸心切,以老病之身,舟車勞碌,終于折騰得在歸家的半途中就一病不起。臨去之時,前來送行的惟琳長老向其耳邊呼道:“端明勿忘西方?!贝鹪唬骸拔鞣讲粺o,但個里著力不得?!闭Z畢瞑目而逝。 佛教認為須時刻念持,至死不移,方能往生西方極樂。惟琳長老向耳邊疾呼的就是這意思。臨終的東坡卻下意識地給予了一個謙卑而明達的回答。本質(zhì)上,他從來不是堅定的宗教徒,佛也好,道也好,從未真正主宰他的思想。他始終是一個活在現(xiàn)世的人。對于生活,有著太廣大的興趣與好奇,對于美與趣,有著太直接而天成的愛好,所以縱然心向往之,他也必不能狂熱地去追逐來世。
東坡一生思想,釋儒道雜揉,佛與道的影響,無疑有助于形成心性的超脫圓融,在失意時幫忙構(gòu)建心靈的避難所。但真正塑就那偉大而妙趣橫生人格的,終是傳統(tǒng)儒家的經(jīng)濟天下之志,是有宋一代“先天下之憂后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士風(fēng),以及才如江海的藝術(shù)天分、生機勃勃的天然赤子之心。他的生命軌跡,是在敬畏天命的前提下,保持著外向和進取的。各種涉嫌荒誕的養(yǎng)生方法,不過是進而不能時的一條“仙隱”之路,是現(xiàn)實風(fēng)波中飄渺的一點終極寄托——打個不那么恰當?shù)谋确?,倒有些類似于窮人堅持買彩票的心理:明知不可能,又有個想頭在,煞有介事的計算中,也有些娛樂性。
中國傳統(tǒng)知識階層,即使東坡這樣的博物君子,好奇心嚴重,勇于親自動手嘗試,依然有著不可避免的先天缺陷,并不會真正地具備科學(xué)鉆研精神,也不屑真把心思用于各種奇技淫巧。東坡的各種養(yǎng)生之道,有合理,有荒誕,正是出于這種歷史局限性。至于做酒、制墨、種樹、炮制豬肉、收集藥方……當真用作教材很可能是會誤人子弟的。而我們也并不要求東坡成為一個養(yǎng)生專家或古代科學(xué)家。在他這樣自得其樂且自我吹噓著的時候,讓千年之后的人,仍然能從故紙上感覺到一種個性中的天真爛漫在,忍不住莞爾一笑,這才是東坡最可愛的地方。
王這么,原名王芳芳,七十年代人??紦?jù)癖,對宋朝歷史文化頗有研究,有獨特深入的見解與認識。行文辛辣而幽默,文采斐然,尤其對細節(jié)的精準分析頗為難得,獲得大量讀者喜愛。 曾出版文化隨筆《大好河山可騎驢》、《簪花的少年郎》、《萬物皆有傷心處》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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