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芴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shù)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儻，不以觭見之也。以天下為沈濁，不可與莊語。以卮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huán)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稠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yīng)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解說】

這一章是評介莊子的思想，更是贊揚有加。文章一氣呵成，不好分段，但條理清楚，且只有難詞，沒有難句。

1、 頭九句讓我們記起《至樂》篇中的這幾句：“萬物皆化生。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大家的“意會”不會有大的差別，翻譯出來則可能很不一樣，我們也就不必太拘泥了，只需知道：“芴漠”的“芴”通“惚”，故頭兩句是概括“太初”時的整體情況，也是講得道之人心中的世界（有的版本“芴漠”作“寂漠”）；接下兩個疑問句其實不是征求回答的提問，而是用設(shè)問的方式具體狀寫變化之“無常”（作者已肯定沒有人能夠回答）：選用死、生、天、地做代表，是因為這兩組對立面具有最大的概括性。注意：“神明往與”句是問：這“無常局面”是造化造成的嗎？（此“往”字是實行義）?！傧旅嫠木涫菑摹皞€體狀況”的角度再作概括：“之”是用作“適”的同義詞；“畢羅”的“畢”字相當于“全”，“羅”是分布義；“莫”是不定代詞，等于說“沒有哪個”；“足以歸”是能夠給出回答的意思：這個“歸”是借作“饋”，喻指答案。

2、 “以謬悠之說”以下五句，是陳述莊子學說的一般特點?！爸囉啤?、“荒唐”等生僻詞語請從譯文索解，我要說的是：如果把開頭的很長的“以”字結(jié)構(gòu)看作狀語，那就說不清它所修飾的中心語是什么了；據(jù)此可知，其中三個“之”字不是結(jié)構(gòu)助詞，即不相當于“的”，而是動詞，相當于“為”。這樣理解，頭三句就直接是陳述莊子學說的特點，例如第一句就是“他的學說顯得謬悠”的意思，從而不存在上述“找不到中心語”的問題了，還使得此句同后兩句的“承接關(guān)系”更其清楚明白順暢了。——后兩句是對前三句指出的特點作發(fā)揮和補充，但其間有轉(zhuǎn)折：頭上的“時”字是經(jīng)常義；“儻”通“讜”，“不儻”是不直接說出的意思（“讜”是直言義）；“觭”是指兩個角一高一低，此處是喻指不一致、有矛盾（所以不可“觭見”連讀）。

3、 “以天下為沉濁”之下八句，是講莊子采用卮言、重言、寓言說事的原因，和他對待世俗的態(tài)度。頭兩句說的“天下”是指天下人，“沉濁”是沉迷不悟、頭腦不清楚的意思，“莊語”即“莊重嚴肅的話語”。接下三句，回顧一下《寓言》篇就全懂了?！竺娼又f“獨與”二字領(lǐng)起的三句，是因為前五句可能給人莊子“瞧不起人”的印象，于是解釋說并非如此：盡管他只是與“天地精神往來”，但他還是與世人交往，一起生活的。注意：“敖倪”即“傲睨”，傲視、小瞧的意思；“萬物”其實是指“眾人”；“不譴是非”是說不追究、責問人們的是非對錯；“與世俗處”的“處”字，是交往、生活在一起的意思。

4、 接下直到“可謂稠適而遂矣”句為止，都是對莊子的書（“其書”）作評論，多有偏僻詞語，但都可參看譯文索解，我就只交代這兩點了：一是“彼其充實不可已”句，充當主語的“彼”字是指莊子，句義是：他這個人（和上文“其書”對言）思想淵博，感情豐富，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來（“不得已”）；用“彼”字作主語，是因為在這里，他是議論、介評的“對方”；后面的“其”字是表示推測的語氣。二是后文中的五個“其”字都是指代“彼（人）”，也即莊子；“本”和“宗”是同義詞，說有區(qū)別的話，在于前者著眼于“根本”對枝葉的關(guān)系，后者著眼于祖先對后代的關(guān)系；這里，“其于本也”是說“他對人生根本問題的論述”，“其于宗也”是說“他對于事情淵源的闡釋”，二者都是名詞性詞組，充當句子的主語（“也”字起提頓作用）。

5、 末尾五句務(wù)必注意：“雖然”是“惟其如此”的意思（“雖”通“唯”），領(lǐng)出的是一個謂語很長的判斷句，即：“其應(yīng)于化而解于物”是句子的主語，后面四個四字句是一起充當謂語，也即判斷的“謂項”（“也”字是起提頓作用）?！皯?yīng)于化”是指對環(huán)境變化的反應(yīng)，“解于物”是指對人事道理的解釋；“其來不蛻”的“來”字是借作“賚”，賜予義，此指他的學說的“效益”；“蛻”是借作 “脫”，離開義。所以前句是說：如果“追溯其理據(jù)”的話，那是追不到頭的（“不竭”），此句是說：如果問其效應(yīng)的話，那將是連綿不斷沒個完的（“不蛻”）；第三句就對這兩者作個描繪，第四句則點明說：不可窮盡也（“未之盡”是“未盡之”的倒裝；“未”字相當于“不”）?？矗∽髡邔ψ约簩W派的創(chuàng)始人，可說是不怕“贊揚過頭”的。又，我懷疑：這個長句中的“也”字和“者”字錯位了。

【辨析】

1、 頭九句，《今注》和《方注》都只對“芴”字和“芒乎”做了注釋?！疤斓夭⑴c，神明往與”兩句，前者翻譯為“與天地并存，與造化同往”，后者翻譯為“與天地同體并存，與自然一起變化運動”。

2、 “以謬悠之說”以下五句，《今注》和《方注》的理解都未免我上面談到的那兩個“不可”，所以兩書的譯文是：“以悠遠的論說，廣大的言論，沒有限制的言辭，常放任而不拘執(zhí)，不恃一端之見?！薄八锰撨h的言論，虛誕的話語，不著邊際的言辭，常常放任發(fā)揮而不偏執(zhí)，不以一端之見來顯明自己的學說?！薄也荒苋萑痰氖牵鹤g者竟然允許自己做出這樣明顯不通的譯文。

3、 “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以下三句，《方注》翻譯為：“他的書內(nèi)容富贍，不可窮盡，上與天地同游，下與超脫死生、不分首尾的得道之人交友?！薄催@譯文的理解，“莊子的書”也“上與天地同游”了！憑著這個“不通”就該看出，作為三句共同主語的“彼”字，應(yīng)不是指代“其書”，而是指莊子“其人”。

4、 “雖然”領(lǐng)出的末尾五句，《今注》和《方注》的理解同我大不一樣，兩書的譯文分別是：“雖然這樣，他之順應(yīng)變化而解脫于物的束縛，他的道理是不窮盡的，來處連綿不斷，芒昧深遠，沒有窮盡?！薄半m然如此，他能順應(yīng)大道的變化以解除物累，他的玄虛妙理是沒有窮盡的，他的學說始終不離大道的本宗，芒昧恍惚，不能窮盡他的妙理。”——該說這是“本可避免的大誤解大誤譯”吧？

【譯文】　　 

恍恍惚惚，渺渺茫茫，無影無蹤，變化無常：是在死去嗎？還是在化生？天和地是同時并存的嗎？這一切都是造化實施的嗎！恍惚中向何處去？渺茫中去向何方？萬物遍布，可沒有誰能夠給出回答。研究這些問題也是古代道術(shù)的內(nèi)涵之一，莊子接受了道術(shù)的這項內(nèi)容并且很喜歡它。（因此，）他的學說虛玄高遠，議論荒誕不經(jīng)，言辭不著邊際，經(jīng)常縱情發(fā)揮而不直言，但并無自相矛盾之處。他認為天下人沉迷不悟，不能聽懂莊重嚴肅的話，就根據(jù)自己說的卮言作推演，認為重言表達的當是能讓人信服的思想，多用寓言闡發(fā)道理。他盡管只是與天地精神往來，但并不傲視他人，不拘泥于人們的是非對錯，因而又能與世俗和諧相處。他的書盡管寫得奇特壯偉，卻同時又宛轉(zhuǎn)隨順，言辭雖然變化多端，同時又異彩紛呈，讀來可觀可嘆。因為他內(nèi)心充實，感情奔放，往往是不由自主地流露于外。他上與造物者同游，下與齊死生忘終始的得道之人為友。因此，他論述道的根本宏大而透辟，深刻而全面；闡釋道的淵源則可說條暢而清晰，直達本宗。惟其如此，他對環(huán)境變化的反應(yīng)和對人事的闡釋，追溯其理據(jù)簡直沒有止境，究問其效益則是連綿不斷，兩者都茫然暗昧，不能窮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