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堅 跋東坡書寒食詩帖

原文 ：《題跋的文學性：從突破實用到超越“本文”》

作者 | 華東政法大學教授  王曉驪

圖片 | 網(wǎng)絡

在文章學家看來，所謂題跋“簡編之后語也”，主要用來“考古證今，釋疑訂謬，褒善貶惡，立法垂戒”（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趯W術性和政治性的實用功能，形成了題跋發(fā)展的主軸線，尤其是學術性，是歷代題跋數(shù)量不斷增加、整理者和研究者層出不窮的重要原因。文章學家對題跋實用文的基本定位和簡勁峻潔的風格要求，成為題跋作為文本方式存在的基本文體規(guī)范。但與此同時，中國古代題跋亦不乏跌宕自如、奇趣盎然的美文佳作，體現(xiàn)出顯著的文學特征。事實上，從宋代開始，題跋的創(chuàng)作就突破了考證解釋和垂戒褒貶的范圍，在不同時代精神和創(chuàng)作主體個性的影響下，其文學性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

北宋是題跋作為獨立文體的開端，北宋題跋又以生動活躍的文學性成為后代題跋文學的典范，并奠定了題跋的文學傳統(tǒng)。其中，蘇軾、黃庭堅的題跋代表了題跋文學發(fā)展的最高成就。蘇軾題跋隨物賦形而機趣橫生，其寫景天然如畫，敘事情寓于事，記人生動傳神，抒情語淡情濃，議論冷雋風趣；黃庭堅題跋不動聲色而蘊藉有味，記敘細膩不乏生動之筆，議論氣象溫粹又見識通透。除此之外，北宋其他題跋作家也形成了極具個性化的文學特征，歐陽修之自然，李之儀之紆徐，張耒之熨貼，晁無咎之細密，王安石之老辣，曾鞏之湛深，共同創(chuàng)造了題跋文學難以逾越的高峰。北宋以后的題跋雖然先后經(jīng)歷了理學化和考據(jù)化的發(fā)展傾向，但在不同的時代精神和審美風尚的催生下，創(chuàng)作主體鮮明生動的個性和出色的文學才華相結合，促使題跋形成了豐富多元的文學特色。易代之際的家國之情、商業(yè)經(jīng)濟浪潮中的君子之風、以文入畫的藝術嘗試，以及文人的學者品格、詩人的浪漫氣質、藏書家的癡迷心態(tài)，都促使題跋的創(chuàng)作一次又一次地突破實用性的限制，呈現(xiàn)出隨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文學特征。

趙孟頫 跋《蘭亭序》

隨著文學概念的不斷擴大，抒情性越來越成為包括詩歌在內(nèi)又不限于詩歌的文學的本質屬性。題跋并不以抒情為主要功能，然而，題跋作者往往不由自主地將自己的情感滲透進敘事議論之中，從而形成了平實質樸卻感人至深的抒情感染力。尤其當題跋對象如詩文、金石、書畫等作品尚在，而它們的創(chuàng)作者或收藏者卻已經(jīng)故去時，題跋者常常因此而產(chǎn)生物是人非的人生感懷，賦予了題跋濃厚的情感性。

相比于情感性，題跋文學之“趣”更為突出。在古代文人的理解中，“趣”來自個人的超常感悟，是超出日常生活經(jīng)驗的人生體會或審美體驗?！叭ぁ蓖浑x于平淡習見的生活場景，但因其新奇和深刻，而獲得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的審美驚奇。超“情”入“趣”的過程，需要作者有機智的性格和超脫的胸襟，并經(jīng)歷理性的克制和智慧的凝練。由于中國古代散文同時承擔著“載道”的職責，長篇宏論的散文往往很難兼顧集體性的“道”和個人化的“趣”。相比之下，題跋體制較為自由，屬于“雜文”系統(tǒng)，反倒更容易表現(xiàn)出自我真性情，端方者固可坐而論道，詼諧者亦可嬉笑怒罵，其自然的風趣賦予了這種附屬性很強的文字以獨立的文學價值。宋代蘇軾，明代徐渭，明清之際錢謙益，清代鄭燮、袁枚等人的題跋，都洋溢著來自日常生活又超然于庸常人生的情趣。題跋之趣，固可來自生活，也可來自藝術和學術。書畫家們儼然將藝術視作他們自濯于塵世、獲得生命自由的渡江一葦；藏書家們則在?？笨加喌膶W術活動中獲得遠離塵世的樂趣。梁啟超在《趣味教育與教育趣味》中曾云：“趣味是生活的原動力。”只有對生命滿懷熱情，才能發(fā)現(xiàn)日常生活的趣味之所在，甚至賦予困頓坎坷的現(xiàn)實人生以審美的價值。從這一角度而言，題跋包含的盎然意趣又具有了文學之外的哲學和美學的意義。

蘇軾 吏部陳公詩跋

題跋的文學性還體現(xiàn)在修辭、語言和章法的妙用上。從修辭角度看，題跋雖然短小，但聯(lián)想和想象的運用自可突破文字的限制，拓展題跋的敘事空間；通感和比喻的運用，則大大增加了題跋的形象性，獲得了虛實相生的審美效果。題跋的文字之美則在于雅言俗語交錯使用，形成了雅俗共賞的諧趣。對于實用性散文，題跋的文學性還表現(xiàn)在篇章結構上，即文章縱斂自如的層次與轉折帶來的文學意趣。題跋多則百余字，少則數(shù)十字，要想在有限的篇幅中創(chuàng)造層出不窮的新意并非易事，但這難不倒高明的文人。題跋或迂回曲折而佳境疊見，或旁枝逸出而不離本意，或跌宕起伏而曲終見意，或空際轉身而出人意料，顯示了散文特有的文學性。

從本質上說，題跋的情、趣、筆，或多或少都與創(chuàng)作主體活躍的生命體驗相關。晚明鐘惺《摘黃山谷題跋語記》云：“知題跋非文章家小道也。其胸中全副本領，全副精神，借一人、一事、一物發(fā)之?！比绻f，鐘惺所謂“本領”，尚局限于文學才華，那么所謂“精神”，無疑就是內(nèi)在的生命追求。

歐陽修 跋《集古錄》

作為附屬性文本，題跋的產(chǎn)生基于對原作（即“本文”）意義的詮釋。但是隨著題跋的成熟，題跋作者的自主對話意圖日益突出，題跋不僅是對作者的回應，也不只限于對“本文”隱含意義的發(fā)掘，更在于自我意義的呈現(xiàn)。從根本而言，題跋作為文學文本而蘊含的情感、趣味以及形式之美，都來自創(chuàng)作主體的自我生命體驗和審美追求，這才是題跋文學性的本質之所在。

從緣起來看，作者和文本的召喚是題跋發(fā)生的重要因素。但從接受者的角度來看，對“本文”意義的發(fā)掘又常常是一種自發(fā)的回應，享有很強的自主性和自由度，甚至完全可以超越作者的期待和文本的召喚?！氨疚摹迸c題跋的關系（即作者與接受者的關系）就有可能發(fā)生逆轉，作為從屬者的接受者可以越過作者，成為對話的發(fā)起者，而不是呼應者；其對話不僅面向作者，更面向未來新的接受者。因此，讀者很明顯是以對話者而非被動接受者的角色出現(xiàn)的，題跋作為載體，其自我呈現(xiàn)的意義開始凸顯。

黃庭堅 跋《趙佶蔡行敕卷》

必須承認，題跋對“本文”的理解、補充乃至質疑，雖然角度不同，但體現(xiàn)的都是接受者與作者隔空對話的企圖，這意味著“作者-受者”的關系并未解構，作者以及作者通過文本呈現(xiàn)的意義仍然占據(jù)著題跋的中心位置。不過，文人對題跋創(chuàng)作熱情的持續(xù)高漲，不僅在于基于文本解讀基礎上與作者的對話要求，也在于現(xiàn)實生活的交往要求?！氨疚摹痹陬}跋的產(chǎn)生機制中無疑是一個觸發(fā)點，但其目標指向是真實情景中的自我與他人、自我與社會的關系。出于現(xiàn)實需要，題跋作者對自我生活的展現(xiàn)、自我情感和意志的表達，有時候多于對“本文”作者情志的理解。也就是說，當題跋完成了抒情、言志和議論的意義自足，就有可能發(fā)展出超越“本文”的以題跋作者為核心的新型關系。在這種關系中，“本文”的缺席無損題跋本身的閱讀，題跋可以作為獨立完整的意義單位，實現(xiàn)傳播與接受的全過程?！氨疚摹钡牡匚痪拖穸U宗“得魚忘筌”、“見月忘指”中的“筌”與“指”一樣，只是新的文學行為發(fā)生的起點，一旦這種文學行為發(fā)生，“本文”就可以被忽略，或者成為與題跋遙相呼應的想像性存在，這應該算得上是題跋發(fā)展中最有意思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