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們讀中國繪畫史,特別是山水畫史,董源必定是濃墨重彩的一位藝術(shù)家。中國山水畫脫胎于中國人物畫,歷經(jīng)唐代的青綠山水,至五代“董巨荊關(guān)”傳統(tǒng)的建立,中國山水畫才算真正意義上開創(chuàng)了屬于自己的輝煌時代。而“董巨荊關(guān)”傳統(tǒng)又分為兩個派系,這大概是中國畫第一次出現(xiàn)流派。以“荊關(guān)”二人為代表的北方山水畫派和以“董巨”二人為代表的南方山水畫派,成為了影響中國山水千百年的兩大山水畫派。 不過,在北方米芾之前,董巨畫派并不受認可,作為南方山水畫派的開山祖師爺,董源鮮少見于北宋米芾之前的畫史,荊關(guān)則更受畫史的青睞。董源原本為南唐畫家,入宋之后由于包括政治原因在內(nèi),董源始終不被重視。宋初劉道醇所作的《圣朝名畫評》以及《五代名畫補遺》中,甚至都沒有出現(xiàn)董源的名字。郭若虛所作《圖畫見聞志》中雖然對董源有所提及,但是實在是過于簡單了,對董源的山水畫,郭若虛只評“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在《圖畫見聞志》中,郭若虛對李成、范寬、關(guān)仝等人推崇備至,卻唯獨對南唐的一些畫家(包括董源在內(nèi))有意識的忽視。在郭若虛等人的眼中,董源始終是一個邊緣性的畫家。 至米芾,大概是要為自己的米家山水找到源頭,故而米芾開始重視并推崇其了和自己山水風格相似的董源山水。于是乎,米芾在《畫史》載:“董源平淡天真多,唐無此品,在畢宏上。近世神品,格高無與比他。峰巒出沒,云霧顯晦,不裝巧趣,皆得天真。嵐色郁蒼,枝干勁挺,咸有生意。溪橋漁浦,洲渚掩映,一片江南也?!?/p> 由于米芾的大力推崇,董源逐漸進入了畫史的舞臺中央。后世的“元四家”黃公望、倪瓚、吳鎮(zhèn)、王蒙,以及明代的董其昌、沈周、文徵明等人,無不宗法董源傳統(tǒng)。董其昌的南北宗理論雖說王維是南派山水的開創(chuàng)者,但遺憾的是今天沒有王維的畫跡,故而,董源便成為了有畫跡的南派山水祖師爺。而董源的《瀟湘圖》則是南派山水的開山之作。 五代董源《瀟湘圖》 一、《瀟湘圖》: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洞庭張樂地,瀟湘帝子游。云去蒼梧野,水還江漢流。停驂我悵望,輟棹子夷猶。廣平聽方籍,茂陵將見求。心事俱己矣,江上徒離憂?!边@是南朝山水世人謝朓的詩作《新亭渚別范零陵云》。董源《瀟湘圖》本沒有款印,董其昌根據(jù)這首詩中的畫意給這幅作品取名為《瀟湘圖》。當然,在這里,“瀟湘”并非是指湖南的瀟江與湘江。關(guān)于瀟湘的典故,在這里就不用贅述了。但是,“瀟湘”卻因為這典故而衍生出了一種獨特的具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特色的“瀟湘意象”,即指隱逸思想、避世哲學。而在董其昌所題的《瀟湘圖》中的“瀟湘”,則泛指江河湖泊密布的地區(qū)。從圖卷中可以看出,董源所畫的正是一派江河湖泊密布的南方山水之景。 《瀟湘圖》展現(xiàn)的是一派平遠的南方山水之景。山的部分與水的部分各占據(jù)畫面一半的位置。細細品讀這卷作品,我們不會感受到北宋早期與中期山水中的陽剛之氣,而是一份平靜與寧和的氣息洋溢在畫卷之中。這就是董源所代表的南方山水與荊關(guān)所代表的北方山水在視覺上的不同之處。 董源《瀟湘圖》局部1 畫面右起畫延伸至江水中的灘涂。只見灘涂附近水草風貌,江嵐迷蒙,一種水潤的效果在畫面中彌漫。灘涂前后共計畫有八個人,站在后面的三人,為三名女性,衣著華麗,想必是富賈大戶的女性家眷。而在最前面的共計五個人,站在最前面的一人作作揖拜別之狀,后面跟隨者四名吹奏著樂器的仆人。 沿著最前面的人物視線向前推進,只見江面上有一艘小船,船上前后各有一名撐蒿的船夫。而穿中間端坐穿著紅色與黑色衣服的兩人,兩人旁邊各有一人,大概是跟隨的仆從。中間兩人共頂一傘用來遮陽。顯然,他們是在與岸上的人告別之后的離去。而岸上的人則是在送別。有人所這是一幅迎客圖,但我更相信這是一幅送別圖。從董其昌所引用的南朝山水世人謝朓的詩作《新亭渚別范零陵云》也可以得出這是送別圖的結(jié)論。只能說,古人在送別中,也是極富儀式感的。 在灘涂上方有一大片濕地,濕地以淡墨皴染表現(xiàn),將南方濕潤的山水特點表現(xiàn)了出來。濕地上的吹草或濃或淡以點皴表現(xiàn)?!包c子皴”也是董源獨創(chuàng)的新技法。安岐《墨緣匯觀》說:“世傳董源畫多作麻皮皴,惟此二卷俱用點子皴法。”這其中一卷便是指《瀟湘圖》。 董源《瀟湘圖》局部2 濕地的上方,隱隱約約中以淡墨線條表現(xiàn)了前前后后六艘小舟,舟上各有船夫一名。通過這里的幾艘小舟,可以想見這是一條人際活動較為頻繁的繁華流域。幾艘小舟的上方是一座山勢相對來說較為平坦的山巒,山巒的右邊向遠處延伸而去,水染的感覺再這里構(gòu)建成了一派南方水潤迷蒙的效果。從遠處的山坡向左上方看去,山勢變得更加明潤起來,在這里,董源既用了自己最為常用的披麻皴,同時也以更具個性的“點子皴”來表現(xiàn)出了山石的質(zhì)感與山中的草木形態(tài)。墨色上的變化也格外有節(jié)奏和層次。 南方的山與北方的山不同。南方的山多有小山巒匯聚成一座大的山巒。而北方的山巒的整體感更強。在這里,董源筆下的山巒如同一座座獨立的小山巒相互依偎在一起。而讓山巒得以緊密聯(lián)系的是山下方的基線。 畫面中間有一片被山圍繞的水灣。水灣曲折回繞,水草豐茂,溫潤清麗。水灣岸邊有許多點染而成的濕墨點,或大或小,或濃或淡,或疏,或密,如同一片桃花源般的世界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再向左邊看,畫有密林一片,而掩映在密林中的是一座村落。顯然畫家還沒有完全脫離與唐山水中的比例關(guān)系。房屋的排列并沒有形成整齊劃一的效果。我們知道,在許多山下的村落,建造房屋并不會追求整齊的效果,而是依據(jù)地形而建造房屋。 董源《瀟湘圖》局部3 密林的上方,兩山之間的山坳出形成了一團山嵐,山嵐的表現(xiàn)進一步強化了南方山水的濕潤效果。而且,這種濕潤感與郭熙《早春圖》中的煙嵐效果還不同,董源在這里賦予煙嵐更多更豐富的迷幻色彩,且煙嵐與周圍的環(huán)境也并不十分分明,而郭熙《早春圖》中的煙嵐,顯然與周圍的山有著分明的界限。 密林下方,延伸出來的山體部分,成了附近村民的捕魚活躍場所。畫面中十個人正在結(jié)網(wǎng)捕魚,這張網(wǎng)被拉成一個圓形,其中五人分別在水中拉著網(wǎng),其中間一人正游向同伴身邊幫忙,大概是遇到了什么突發(fā)情況亟需人手。這種捕魚場景在南方生活的人會有一定的記憶,特別是江浙以及湖廣一帶江河湖泊密閉的地區(qū)。這些地區(qū)與沿海地區(qū)不同,沿海地區(qū)的人可以完全依賴打漁為生,而這些依靠江河湖泊地區(qū)的人,打漁只是生產(chǎn)生活的一部分,他們同樣會耕種自己的土地。畫面的最左邊,一艘船上有兩名打漁者。船身右邊的一人手中拿著捕魚的網(wǎng),他正和身后撐桿的人交談著什么,似乎是在指揮著撐桿人如何選一處上佳的位置撒網(wǎng)。 整幅畫卷呈現(xiàn)出來的是一派極富生命熱情的景象。右邊的送別與左邊的捕魚主題構(gòu)成了一幅精彩的南方山水畫的溫情故事。這里有官宦富賈充滿儀式感的送別,也有普通村民熱鬧淳樸的捕魚生活??催@幅作品,其中的生命熱情與儀式感總是令人感動不已。它不像北宋早期山水中那種絕對的自然景象,也沒有北派山水中那種莊嚴肅穆的壓迫感。在《瀟湘圖》中,所見所感的是回到人間的山水,是煙火氣的山水。 董源《瀟湘圖》局部4 二、詩意山水里的煙火氣宋代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稱,董源畫法“水墨類王維,著色如李思訓”。王維是唐代極富盛名并影響后世深遠的山水詩人,其所創(chuàng)造的山水體式具有一種獨特的畫卷之美,故而,蘇軾在《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中贊譽道:“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憋@然,筆法上繼承了王維山水畫特點的董源,將王維的這種詩意山水著重表現(xiàn)了出來。 這種充滿詩意的山水畫是北方山水畫所不具備的,或者是很難表現(xiàn)的。如果說北方的山水畫如同深邃的哲學,那么南方的山水畫便是浪漫的詩歌。王維是南方詩意山水畫的創(chuàng)造者,但是董源是目前我們有畫跡可見的開創(chuàng)者。 詩意山水畫讓我們回到了人間去觀照宇宙自然,而不再是以仰望的姿態(tài)去看宇宙自然。人的生命在這里顯然更富鮮活性,雖也是點景式的人物,但是人物卻是山水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了。在《瀟湘圖》中,如果沒有送別的人物以及捕魚的村民,這幅作品的趣味性幾乎為零。 董源《瀟湘圖》局部5 董源喚醒了人的重要性,人在自然山水面前不是卑微的渺小的,而是獨立的可創(chuàng)造的有情感有溫度的。人生命的溫度讓山水也擁有了溫度,山水不再是威嚴森然的,而是一派清麗溫潤的。從這個角度看這幅畫,畫面中所呈現(xiàn)的“送別”場景,便是藝術(shù)家用人的生命溫度去觀照自然山水的溫度。在元代文人畫興起并走向高峰的時代,這種生命的意趣,便成了文人畫的核心主題。沒有了這種“生命意趣”的文人畫,便不再是文人畫。 對這幅畫的價值,董其昌評得最為貼切:“昔人乃有以畫為假山水,而以山水為真畫者,何顛倒見也。董源畫世如星風,此卷尤奇古荒率。”對董源的《瀟湘圖》,明代畫家、收藏家張丑更是直言其喜愛:“北苑新圖師造化,深融豪邁數(shù)瀟湘。堂堂后進還居上,壓倒荊關(guān)稱墨皇。”因此,也有人將董源的《瀟湘圖》看作是文人畫的源頭,至少也是南派山水的開山之作。 董源《瀟湘圖》局部6 三、送別,也需要儀式感梁實秋說:“你走,我不送你。你來,無論多大風多大雨,我要去接你。”這自然是害怕送別的心聲。很多人都有這樣的心里,當好友要離開的時候,總是不忍相送。而朋友前來,總會無限期待地去迎接。但是,“送別”一直是中國繪畫與詩歌中最為重要的主題之一。顯然,在這幅作品中,我們看到了傳統(tǒng)的送別,一種儀式感極強的送別呈現(xiàn)在了我們面前。 這幅作品所呈現(xiàn)出來的送別趣味還沒有進入到后期文人畫時代的獨立性主題上。所以,我們看到的畫面的內(nèi)容,除了右半邊的“送別”,還有非常真實的普通百姓的生活場景。在一定程度上,董源所構(gòu)造的“送別”是另一番詩意的再現(xiàn)。這里的山水不是絕對獨立的個體,而是為了某種主題而服務(wù)的。而百姓的生活場景的描繪,在很大程度上,強化了更具生活意味的“送別”。這也正是令人感動的地方。就如同我們?nèi)粘V袝r常所經(jīng)歷的送別一般,具有煙火氣,具有塵世之美。 董源《瀟湘圖》局部7 弘一法師李叔同作有一首膾炙人口的作品《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边@首情深意切的作品,寫出了傳統(tǒng)中國人的送別儀式感。這大概是今天的中國人很難再去體會的一種情感。 大多時候,我們面對“送別”時,總是疏忽的,甚至于是不情愿的。我們常說“舍不得”,舍不得你走,舍不得告別,舍不得目送。因為在“你”離開后,在告別“你”之后,在“目送”你之后,我們留下的人,常常會感覺到落寞。臺灣作家龍應(yīng)臺在一篇《目送》的短文中寫到了自己目送孩子離開自己去求學的場景。在這篇文章中,有一句話最令我動容:“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謂父女母子一場,只不過意味著,你和他的緣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斷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漸行漸遠?!蔽蚁?,這種感受,是每個父母都會有的,也都會經(jīng)歷的。而送別,對于每個中國人而言,卻常常因為“舍不得”而草率了起來。 董源《瀟湘圖》局部8 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極少會有李叔同筆下所寫的那樣的充滿儀式感的美好送別,更少有董源筆下那份充滿儀式感的莊重送別。這些都是我們所遺忘的,所失去的東西。十多年前,我和一位大學同學共同來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初來乍到的我們,對這座城市心懷憧憬,然而,現(xiàn)實卻并非我們所愿。在經(jīng)歷了一個多月的折騰之后,同學決定離開了。離開的前一天晚上,我們坐在這座城市最繁華的一條大道便,看著璀璨的燈光和星空,每人幾罐啤酒。那天晚上我很想說“留下來吧”,但終究沒有說出口,平日里無話不談的我們,那個晚上顯然少了許多話語。第二天下午,我送他到火車站,并送到了候車廳,那一刻我依舊期待他突然對我說“我不想走了”。我目送他走進安檢門,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回來的路上,我坐在公交車上看著這座城市,再次覺得陌生起來。這是我記憶猶新的一次送別,雖然相隔十余年,當時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 看董源的這幅《瀟湘圖》,只覺讓人感到溫暖美好。也許,這就是儀式感帶給人的不一樣的感受。多年前一部《小王子》的小說改編電影讓很多人動容,而其中,“儀式感”一詞仿佛在哪之后成為了每個人生活中的座右銘。而在這部電影之前的很多年前,當我第一次讀到這部小說的時候,我亦曾被小王子與小狐貍之間的那份極具儀式感的相遇所感動。有些普通的生活,因為有了儀式感,而變得與眾不同。送別,因為有了儀式感,而更具溫度。 董源《瀟湘圖》全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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