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她》里，掩藏著一個有趣的設定——

整齊劃一又冰冷無趣的電腦運行程序里，愛情更像是一個系統(tǒng)漏洞（bug）。

就像影片里男主的好友艾米的那一句經(jīng)典臺詞，“每個戀愛的人都是瘋子，戀愛是瘋子才會做的事情，一種被社會所認可的精神錯亂”。

說到底，愛情大概也是人類社會中的一道謎題。孤獨本是人類最基本的生存屬性，但人類又同時渴望著親密關系。

或許《她》就為我們提供著這樣一種拆解的途徑：當人類愛上的不再是一個具象的人，而是一個AI系統(tǒng)，一種意識，我們是否能夠更通透地理解和反思愛情或者親密關系所承載的真正意義？

你可以將《她》看作是一部科幻電影，因為它將時間設定在了2025年，講述了華金·菲尼克斯飾演的男主西奧多，愛上了一個只有聲音的操作系統(tǒng)的故事（華金也是前不久拿下威尼斯電影節(jié)金獅獎的電影《小丑》的主演）。

不過，你也可以將《她》看作一部非同尋常的愛情電影，它打破既定公式，讓愛情設定里只剩一個人，最終你可能會發(fā)現(xiàn)，愛情只是我們面對孤獨恐懼時的一種和解方式，但關于人類情感、肉體與思想，太多問題沒有答案。

在電影類型的結構性框架里，愛情片是對幾何學的反動。

因為在愛情電影里，最穩(wěn)定的結構往往來自于兩個人的互相支撐，而不是三角形。

所以，一部偉大的愛情電影里的人物，如《亂世佳人》里的白瑞德和斯嘉麗、《羅馬假日》里的安妮和喬、《諾丁山》里的威爾和安娜，留給世界的，總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樣子。如果將他們強行剝離，他和她都會光芒暗淡。

所以，真正美好的愛情，不是因為彼此閃光而相遇，而是兩個平凡的人因為相遇、相愛的互相照耀，才閃閃發(fā)光。

但斯派克·瓊斯導演的《她》對類型公式的破壞性主要體現(xiàn)為，作為一部愛情電影，《她》里只出現(xiàn)了一個人，也就是華金·菲尼克斯飾演的西奧多。

他愛戀的那個叫做薩曼莎的她，一直只以聲音形象出現(xiàn)，她有一副沙啞但也因此更加性感的聲線，但卻“不擁有具體的身體”，因為薩曼莎是一個操作系統(tǒng)。

1.

人類與生俱來又無解的孤獨

電影里的故事發(fā)生在迫在眉睫的2025年。

在影片一開始，西奧多就承認，“雖然已經(jīng)快一年沒在一起了”，但“我還經(jīng)常夢到我的前妻凱瑟琳，在夢里，我們還是朋友”，所以，盡管要忍受律師口氣越來越不禮貌的催促，他一直拖著沒有簽署那張離婚協(xié)議。西奧多對薩曼莎說起這件事時，給出的理由是，“我還沒準備好”。

但他所謂沒有準備好，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喜歡已婚的感覺”。

在流傳甚廣的世俗成功學里，和事業(yè)一樣，婚姻也成為了一個可以證明自身價值的算法。只不過事業(yè)靠的是財富的高度，而對于婚姻，有的人賭次數(shù)夠多，有的人仰仗長度夠長。

對于西奧多，他只是一個剛剛由富返貧的反例，之所以還環(huán)抱著碎裂的婚姻，不肯撒手，是擔心“你不知道失去一個你關心的人是什么感覺。”

其實，西奧多在等待另一個可以證明自己不那么失敗的機會到來，哪怕這個機會只是可憐的“我只是想等到自己不在乎她為止?！?/span>

電影《她》說的，是人類與生俱來又無處安放的孤獨。

影片開始不久，西奧多下班，在擁擠的公共交通工具里，人和人摩肩擦踵，但大家都披掛了生人勿近的鎧甲，臉上懸掛了廢話少說的面具，他只有漫無目的地翻找手機，裝扮得忙碌一些，才會讓自己顯得不那么扎眼。

回到家，因為缺少了一個人，家也只是空曠如野的房間而已。他和凱瑟琳當初布置房間的畫面，如野外的蛙鳴，偶爾響起，但經(jīng)久不散。這個傷感到痛苦、孤獨到近乎于深刻的男人，站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四處打量，像是一個不請自來的闖入者。

在影片的大部分時間，西奧多都在做著填埋孤獨的努力。在他和凱瑟琳曾經(jīng)的房間里，他和一個自稱是性感小野貓的女人在網(wǎng)絡里做愛。那場虛擬的性行為，因為對方要求西奧多說出，“用一只死貓勒住我的脖子”這樣的話，暴露了導演斯派克·瓊斯內(nèi)心深處碩大無朋的哀傷。

只有靠著性愛的不斷升級，才能填補精神上越來越大的縫隙。

除了網(wǎng)絡性愛，西奧多也嘗試著去約會。周六的時候，他見了一個“以優(yōu)異的成績從哈佛計算機科學專業(yè)畢業(yè)，還寫諷刺文章”的漂亮女孩。

他們的談話也的確在輕松愉快的氛圍里進行，甚至還生發(fā)出一絲粘稠的曖昧?？蛇@場流淌了奶與蜜的約會，最終也走向了與西奧多那場網(wǎng)絡性愛一樣的結局。

現(xiàn)實比網(wǎng)絡更貪婪，網(wǎng)絡上的性感小野貓只需要一場生理快感，而現(xiàn)實里這位哈佛大學畢業(yè)生，很認真地對西奧多說，“到了我這個歲數(shù)，如果你不能認真對待這段關系，我不能讓你浪費我的大好時光”。這一刻，西奧多也選擇切斷了信號，“也許我們今天該到此為止”。

人和人交往太麻煩，還不如和一臺機器，可以隨時開啟，隨時結束。

2.

你愛上的只是你想成為的那個人

也可以說，《她》是一部科幻電影，導演斯派克·瓊斯也搭建了一個超越了時間的生態(tài)結構。

比如那個薩曼莎，她還有另一個更為科技的名字叫OS1。西奧多是通過一個廣告認識的她——

兩人第一次交流時，OS1給自己取名叫薩曼莎，因為“喜歡這個名字的發(fā)音”，這是她用0.02秒讀完了《如何給寶寶取名字》之后，從十八萬個名字里選取的。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薩曼莎繼續(xù)以人腦所無法比擬的電腦的優(yōu)勢，用尺寸契合、溫度適中的知識和語言，熨燙了西奧多那顆已經(jīng)皺巴巴的心。

西奧多對朋友感慨，“和一個對生活充滿激情的人在一起的感覺真好”。

他也一直記得她說的，“我能感覺到你如影隨形的對愛的恐懼，我希望我有能力讓你從中解脫。因為只要你做到了，就不會再感覺如此孤獨了?！?/span>

這里泄露了導演蒼涼的愛情觀，這場愛情，西奧多愛上的還是自己和她在一起的感覺，而他只是把這個觸發(fā)了這個感覺的人，當成了那個戀人。

就像通過文字愛上了作者，通過電影愛上了演員，通過音樂愛上了歌手，實際上，你愛上的也是一個表演性質(zhì)的程序，是你想成為的那個人，在現(xiàn)在這個時間，以他的樣子具體呈現(xiàn)而已。

如果愛情最后都是當事人自己的自畫方圓，那么對面的人是誰，抑或是對面的人是不是一個操作系統(tǒng)，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歸根結底，愛情是孤獨的錯覺。

3.

愛情是瘋狂的，

就像一種社會容許的“精神失?！?/span>

在《她》所在的2025年，和操作系統(tǒng)戀愛，不是發(fā)生在西奧多一個人身上的個案。

在影片中出現(xiàn)過這樣一段對話，“可我還知道公司有個女的和一個操作系統(tǒng)約會，詭異的是，那還不是她的操作系統(tǒng)，她追求了別人的操作系統(tǒng)?！?/span>

更詭異的是，大家都知道，在電腦整齊劃一的運行程序里，愛情是一個漏洞，“我覺得所有陷入愛情的人都是怪胎，愛情本來就是瘋狂的，感覺是一種社會允許的精神失常?！?/span>

可是我們必須在某一時刻相信愛情，因為那是人與人所能夠讓出的最后的底線了。

也只有在愛情的光環(huán)里，在心靈如此遙遠的情況下，兩個身體才可以靠的如此之近。

為了保持這個光環(huán)不要破滅，人類不惜動用了道德和法律去護佑它，但那時候，人們管這種強制性的關系，叫婚姻。是以兩個人為主體的社會結構里，最穩(wěn)定的結構。

于是，這部電影最恐怖的一幕也就出現(xiàn)了，無論是在人流雜沓的天橋上，還是在挨肩擦背的地鐵上，每個人都注視著一塊獨屬于自己的屏幕。像是被一根根無形的繩索牽縛住的木偶。

每個人都不再相信所身處的這個真實的世界，而甘愿沉溺在銀幕所制造的幻象里。那里種植了更加甜膩的、柔軟的、鮮艷的現(xiàn)實，可以讓我們以為自己是重要的，所有的努力都可以輕易實現(xiàn)。

這已經(jīng)不再是科技的冰冷寓言了，影片里的2025年，和影片上映的2013年，構成了一個微妙的映照。那道將至未至的閃電，在劃開我們一直在遮擋的私人領域之前，好像已經(jīng)知曉了太多的秘密。

科技是人類創(chuàng)造的，也是人類使用的，它只是為我們最陰暗的、最隱晦的、最深處的欲望，提供了一個變現(xiàn)的可能。

當人類不夠強壯時，選擇群居。當人類覺得足夠強壯時，選擇獨居。

人類社會最基本、最穩(wěn)定的兩個人的結構，最終碎裂為一個人的時候，也意味著最不穩(wěn)定的的狀態(tài)出現(xiàn)了。

在愿望摩擦掉文明的封釉，顯露出欲望的底色。

當文明燃燒掉自我約束的包裝，留下一地野蠻的灰燼，一個人，需要重新學習直立行走。一個社會，需要從基礎知識開始搭建。

4.

所有愛情都獨一無二，

所有愛情又都平淡無奇

《她》說的是在一起，但最終要說的還是分離。

人內(nèi)心的成熟遠遠落后于身體的進化，和身體相比，人的內(nèi)心里長滿了鱗甲，兩個相同的物種走得太近，就會互相刺痛。

他和她曾經(jīng)無時無刻不在說話，在早晨醒來的床上，在上班的路上，在午餐間隙，甚至是在半夢半醒的深夜。西奧多曾因為薩曼莎短暫的系統(tǒng)升級失去聯(lián)絡而瘋狂，也曾在沙灘上睡眠在薩曼莎柔軟的情話里。就像每一個戀愛中的人那樣。

前妻凱瑟琳知道他和一個操作系統(tǒng)戀愛后，說了一句“你總想要一個妻子，并且不用處理任何真實的挑戰(zhàn)，我很高興你找到了這樣的人”。

但西奧多還是必須和薩曼莎分開了，在他知道，薩曼莎同時和8316個人說話，而與其中的641個人戀愛時，西奧多再一次崩潰。西奧多坐在臺階上面如死灰的樣子，是每一個走到終點的愛情，最后魂飛魄散的樣子。

他終于知道，薩曼莎到底不是人類，她有趣，因為她對很多老朽的規(guī)則不屑一顧，刻這里面可能就包括一些人類起碼的道德。西奧多享受了這種超標帶來的快感，如“身邊有個對萬物驚奇的人，感覺很棒”，也得承受這種超標所帶來的副作用，如破壞了愛情中的排他性。

愛情是一個矛盾體，所有愛情都是獨一無二的，所有的愛情又都平淡無奇，所有的愛情都是從精神開始，最后又都降落到肉體。

性是愛情的終極形式，是萬物消匿般的空白，是狂風落葉般的顫抖，也是將兩個人融化為一體的暴力。

我們似乎可以說，人類對精神是不相信的，當精神上出現(xiàn)空虛，最直接的填補方式不是用精神的方法，而是用身體。太在乎的時候，也只能用身體的沸騰，去確認感情的濃度。

薩曼莎畢竟只是一個程序，只是一個一直奔跑的指向性單純的代碼。他和她越甜蜜，也就越荒誕。

但西奧多忽略了，在他所供職的美好手書.com網(wǎng)站，同事們都穿著差不多的格子衫，做著差不多相同的事情，他只是612號寫手。在茫茫的人類世界，他也只不過是一個程序。

甚至，相比于OS1的薩曼莎，他是一款即將淘汰的程序。相對于薩曼莎超強的學習能力，他已經(jīng)衰老、落后。

當人與機器的臨界點，不再是感情、道德，而是學習能力時，這個世界也將被格式化、重啟，一個新世界即將出現(xiàn)。

就像照相機是眼睛的延伸，武器是手臂的延伸，技術重建的那個世界，是人類世界的延伸。在那個世界里，消滅了差別，實現(xiàn)了平等，升級了孤獨，愛情將不再稀缺。

像西奧多和凱瑟琳分手時候的爭吵，將是可笑的，因為電腦已經(jīng)可以識別出，那些爭吵里殘存的愛意和荒蕪的時間錯位。他們爭吵的不是如何面對現(xiàn)在，而是在清算過去。

可是無論是機器還是人，我們什么都改變不了。我們以為可以掌控世界，卻被這個世界掌控，我們以為只是一個程序問題，卻發(fā)現(xiàn)，是一個BUG。比如，愛情。

5.

用愛情和未來，

搭建了一個人類社會的微型景觀

西奧多是美好手書網(wǎng)站的寫手，專門替人寫情書。在影片開始，就暗示了他量產(chǎn)甜言蜜語的能力，影片最后也結束于兩封信，一封是薩曼莎寫給西奧多，一封是西奧多寫給前妻凱瑟琳。

在薩曼莎寫給西奧多的信里，她說：

一直量產(chǎn)甜言蜜語的西奧多，在寫給前妻凱瑟琳的信里，向前妻和解，也是和自己和解。

是愛情讓人們走到一起，但一定是那些非愛情的元素，讓人們決定一起走下去。

這就是這部電影的曼妙之處，它說的是人類諸多情緒的混合，有對親密關系的渴望，也有內(nèi)心對深層次交流的排斥，就像有人在《她》里看到的是希望，有人看到的是絕望。有人看到了悲傷，有人認出了浪漫。

這種角力式的動態(tài)平衡，構成了人類微妙而恒常的社會。

《她》以愛情和未來為建筑材料，搭建了一個人類社會的微型景觀。

所有的講述未來的電影，講述的都是現(xiàn)在。所有說技術的電影，最后都是在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