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讀到“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這兩句詩，估計很多人似曾相識，但是說起詩人的名字，大概熟悉的就不多了。 這首詩的題目并沒有傳下來，后人就以《闕題》命名：

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這位聽起來有點陌生的作者，在盛唐時卻名聲顯赫。

一、劉眘虛其人

《闕題》的作者劉眘(shèn)虛是盛唐著名的山水詩人，大約生活在714年—767年之間，洪州新吳（今江西奉新縣）人 。他在開元二十一年及第，曾任洛陽尉，遷夏縣令。據(jù)說其性高逸，不慕榮利，交游多山僧道侶。 宋代嚴(yán)羽《滄浪詩話》中，把他稱為大名家：

況唐人如沈、宋、王、楊、盧、駱、陳拾遺、張燕公、張曲江、賈至、王維、獨孤及、韋應(yīng)物、孫逖、祖詠、劉慎虛、綦毋潛、劉長卿、李長吉諸公，皆大名家。

嚴(yán)羽列出的人物大多是詩壇一流巨星：沈佺期、宋之問、初唐四杰、張九齡、李賀、韋應(yīng)物、王維、陳子昂.....能夠進(jìn)入這份名單，可見劉眘虛份量不輕?？上В膫魇涝姼鑳H有十幾首。

唐朝人殷璠撰寫的《河岳英靈集》，精選了24位詩人，“以盛唐之人選盛唐之詩”的殷璠，把劉眘虛和常建、李白、孟浩然、岑參、高適等人放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種肯定。殷璠評價劉眘虛：

眘虛詩，情幽興遠(yuǎn)，思苦詞奇，忽有所得，便驚眾聽。頃東南高唱者十?dāng)?shù)人，然聲律婉態(tài)，無出其右。唯氣骨不逮諸公。自永明已還，可杰立江表。至如“松色空照水，經(jīng)聲時有人”，又“滄溟千萬里，日夜一孤舟”，又“歸夢如春水，悠悠繞故鄉(xiāng)”，又“駐馬渡江處，望鄉(xiāng)待歸舟”，又“道由白云盡，春與清溪長。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開門向溪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暉照衣裳”，并方外之言也。

可惜劉眘虛壽命不長：“惜其不永，天碎國寶?！比绻渖湓?14年—767年，那也活了五十多歲，看了這個時間并不準(zhǔn)確。下面欣賞一下殷璠特別推薦的這首《闕題》。

二、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

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緯r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殷璠《河岳英靈集》輯錄這首詩的時候就沒有題目，因此這首詩被后人安上“闕題”二字。據(jù)后來學(xué)者考證，詩題應(yīng)為《歸桃源鄉(xiāng)》，描寫的是其在江西靖安桃源的隱居生活 。

1、 格律鑒別 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格律詩

這首詩之所以被現(xiàn)代人熟悉，是因為入選了《唐詩三百首》。雖然在被歸類為五言律詩，但這首詩明顯有很多出律的地方，不能算標(biāo)準(zhǔn)的五律。

道由白云盡，仄平仄平仄，這是平平平仄仄的變格“平平仄平仄”，第一個字也“仄（道）”的話就算不得律句。

春與青溪長，青溪長是三平尾，也是律句的大忌。

幽映每白日，是平仄仄仄仄，這是俗稱“大拗”的句式，需要對句救拗。

清輝照衣裳，平平仄平平，不但沒有救拗，自己也不是律句。

中間二聯(lián)是律句，對仗也工整。時有落花至，平仄仄平仄，落，半拗體；遠(yuǎn)隨流水香，仄平平仄平，流，救拗；

閑門向山路，這就是標(biāo)準(zhǔn)的律句變格平平仄平仄 ；深柳讀書堂，讀，入聲字，平仄仄平平，這也是標(biāo)準(zhǔn)的律句。

這首詩嚴(yán)格來說，不算是格律詩，不過盛唐多有這種半古半律的詩。嚴(yán)羽在《滄浪詩話》中也說過：有古律（陳子昂及盛唐諸公多此體），有今律.....

劉眘虛是進(jìn)士出身，當(dāng)然明白律詩的要求，估計當(dāng)時有不少詩人為追求古意而有意為之。

2、簡析詩意 一切景語皆情語

這首詩的妙處在于通篇寫景，詩人雖不直接抒情，但情在景中。

1）道由白云盡，春與青溪長。

王維《終南別業(yè)》有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劉眘虛在另一首詩《寄閻防》中，也有句：深路入古寺，亂花隨暮春。可放在一起欣賞。

“行到水窮處”是走到溪流的盡頭，“道由白云盡”，道路從白云盡處而生。

道路一直延伸到白云盡處，但是詩人筆下卻寫作道路從白云盡處出現(xiàn)?！暗烙砂自票M”與“深路入古寺”相比，可見“道由白云盡”的筆法特別之處。

春與青溪長，與“道由白云盡”形成對偶關(guān)系，因此句子結(jié)構(gòu)相同。 ”盡、長“，一收一放，妙不可言。可以想象到溪水兩邊花草樹木的繁茂，一眼望去，水無盡頭，春色無邊。

2）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

五七律的警句，大多在第二聯(lián)，這首詩的頷聯(lián)是盛唐佳句之一。 時有落花至，遠(yuǎn)隨流水香，是一副流水對，上下語意貫通。詩人面前，不時有花飛落，或者落花隨著流水飄到眼前，轉(zhuǎn)瞬又隨波遠(yuǎn)去，空氣中還有水中花特有的清香 。

3）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這兩句可以解釋為，空寂的山門外，是一條通向山中的小路，濃蔭蔽日的茂盛古柳下，是一個讀書堂。

如果細(xì)分析這兩句詩，可以看作倒裝結(jié)構(gòu)的偏正詞組：向山路（的）閑門、讀書堂（的）深柳。這種寫法在古詩中很常見，相似的如王維：春池柏子外,芳樹萬年余。馬戴：落葉他鄉(xiāng)樹，寒燈獨夜人。

這種句法可見作詩與作文的區(qū)別。

4）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

幽映每白日，剛才說了，中仄仄仄仄是大拗體，救拗句式應(yīng)該是中平平仄平。例如李商隱：向晚意不適，驅(qū)車登古原，中仄仄仄仄，中平平仄平。劉眘虛這首詩的對句”清輝照衣裳“沒有救拗。

“每”作“雖然”講。雖然白日當(dāng)頭，但是濃蔭蔽日，漏下的清幽光亮散落在我的衣服上面?？磥磉@里真是一個讀書隱居的好地方。

三、劉眘虛與孟浩然 相如有遺草 一為問家人

劉眘虛傳下來的詩一共只有14、5首，其中有兩首與孟浩然相關(guān)，可見他和孟浩然交誼深厚。在孟浩然還健在的時候，他寫過一首《暮秋揚子江寄孟浩然》

木葉紛紛下，東南日煙霜。林山相晚暮，天海空青蒼。暝色況復(fù)久，秋聲亦何長。孤舟兼微月，獨夜仍越鄉(xiāng)。寒笛對京口，故人在襄陽。詠思勞今夕，江漢遙相望。

這是一首五言六韻的古風(fēng)。“木葉紛紛下，東南日煙霜”，前兩句因果倒裝。 這是詩人在鎮(zhèn)江（京口）思念好友孟浩然所作。

孟浩然有詩《九日龍沙作寄劉大昚虛》，詩云：

龍沙豫章北，九日掛帆過。風(fēng)俗因時見，湖山發(fā)興多?？椭姓l送酒，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

龍沙不是指邊疆，是指江西南昌城北白沙丘。北魏酈道元 《水經(jīng)注·贛水》:" 贛水又北逕 龍沙 西，沙甚潔白，高峻而陁，有龍形。連亙五里，舊俗九月九日登高處也。

九九重陽日，孟浩然從沿贛水而下，經(jīng)豫章（即南昌，又叫鐘陵）、龍沙而北。沿途看到登高等風(fēng)俗活動，行于山水之間忽生感慨。

客中誰送酒，用陶淵明的典故。南朝宋檀道鸞《續(xù)晉陽秋》："陶潛嘗九月九日無酒，宅邊菊叢中，摘菊盈把，坐其側(cè)久，望見白衣(指官府給役小吏)至，乃王弘送酒也，即便就酌，醉而后歸。 "

雖然無酒，但是不耽誤吟詩作歌。黃昏之中，乘舟之人伴隨著歌聲隨波而去。

孟浩然孟去世后，劉眘虛又寫過一首《寄江滔求孟六遺文》：

南望襄陽路，思君情轉(zhuǎn)親。偏知漢水廣，應(yīng)與孟家鄰。在日貪為善，昨來聞更貧。相如有遺草，一為問家人。

這首詩便如口語娓娓道來，三四句用典而令人不覺突兀：漢水廣、孟家鄰。

相如有遺草，不僅是典故，而且另有深意?！稘h書·司馬相如傳》:

“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馬相如病甚，可往從悉取其書；若不然，后失之矣?！顾彝嗳缫阉?，家無書。問其妻，對曰：‘長卿固未嘗有書也。時時著書，人又取去，即空居。長卿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無他書。’其遺札書言封禪事，奏所忠。忠奏其書，天子異之?！?/p>

司馬相如臨死時，知道漢武帝會來找他的文章，特意留下了封禪書。劉眘虛用此典故的意思是，孟浩然一定知道我會如此，他也一定會專門留給我一些詩篇，麻煩江滔幫我去問問他的家人。尾聯(lián)兩句，非知己不能道出。

四、王昌齡寫給劉眘虛的兩首詩

京口（鎮(zhèn)江）是古人沿長江往來的必經(jīng)之地，上面介紹劉眘虛的《暮秋揚子江寄孟浩然》就是寫于京口。七絕圣手王昌齡這一日來到京口，相約的劉眘虛還沒有到，于是寫了一首《宿京江口期劉昚虛不至》

霜天起長望，殘月生海門。風(fēng)靜夜潮滿，城高寒氣昏。故人何寂寞，久已乖清言。明發(fā)不能寐，徒盈江上尊。

前四句寫暮色中的京口之景。頸聯(lián)寫情：故人何寂寞，久已乖清言。十個字寫了劉眘虛其人其詩。

尾聯(lián)可見古人詩與題目的照應(yīng)。明發(fā)不能寐，對應(yīng)”宿“，徒盈江上尊，對應(yīng)”劉昚虛不至“。

王昌齡另有一首《送劉昚虛歸取宏詞解》 ：

太清聞海鶴，游子引鄉(xiāng)眄。聲隨羽儀遠(yuǎn)，勢與歸云便。青桂春再榮，白云暮來變。遷飛在禮儀，豈復(fù)淚如霰。

這是一首仄韻的古風(fēng)送別詩。開元十九年，有博學(xué)宏詞科的考試，不知道是不是寫于這一年。

結(jié)束語

殷璠在《河岳英靈集》中的自序說：

璠不揆，竊嘗好事，愿刪略群才，贊圣朝之美......若王維、王昌齡、儲光羲等二十四人，皆河岳英靈也，此集便以《河岳英靈》為號....詩二百三十四首.......如名不副實，才不合道，縱權(quán)壓梁、竇，終無取焉。

殷璠所選24位詩人并不以權(quán)勢地位為標(biāo)準(zhǔn)，基本代表了盛唐時期的最高水平（缺杜甫），劉眘虛能夠躋身其中，可見當(dāng)年詩名之高?？墒莻魇雷髌诽?，如果不是有一首入選《唐詩三百首》的話，這個名字就更陌生了。

結(jié)束時，以慣例作五律一首，用劉眘虛闕題韻腳：長、香、堂、裳?！队螎魃骄潘?/p>

東嶗三面海，疊嶂九溪長。飛瀑懸幽壑，青云惹梵香。覓橋松竹徑，漱玉謫仙堂。不覺流連久，澗風(fēng)沾我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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