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慶雙喜監(jiān)門,剛當了官,緊接著第六房小妾李瓶兒又生下西門家的傳宗接代之子官哥兒。西門慶從此開始了一段“烈火烹油、繁花著錦”的鼎盛日子。對此,吾家先宗親張竹坡先生說:“一部炎涼書,不寫其熱極,如何令其冷極?今看其生子加官,一起寫出,可謂熱極矣?!?/p> 生子加官,西門大官人自己當然喜出望外,得意洋洋。一幫趨炎附勢之人當然踏破了西門大院的門?!坝H鄰朋友一概都知西門慶第六個娘子新添了娃兒,未過三日,就有如此美事,官祿臨門,平地做了千戶之職。誰人不來趨附?送禮慶賀,人來人去,一日不斷頭?!?/p> 在《金瓶梅》第三十回“蔡太師擅恩錫爵,西門慶生子加官”開篇有一首詞,詞曰: “十千日日索花奴,白馬驕駝馮子都。今年新拜執(zhí)金吾。 侵幙露桃初結(jié)子,妒花嬌鳥忽嗛雛。閨中姊妹半愁娛?!?/p> 此詞上片,以馮子都喻西門慶。馮子都名殷,字子都,(?~前66),西漢長安人。霍光管家奴?;艄鈭?zhí)政時,馮子都因受霍光寵幸,常與計事,朝廷百官爭與交結(jié),卑身服事?;艄馑溃揎@寡居,常與之淫亂。 馮子都事最早見于《漢書.霍光金日磾傳》,馮夢龍《情天寶鑒》中記載:“大將軍霍光監(jiān)奴馮子都,有殊色,光愛幸之,常與計事,頗浹,權(quán)傾都邑。后人為語曰:‘昔有霍家奴,姓馮名子都。依倚將軍勢,調(diào)笑酒家胡。’光卒,顯寡居,與子都亂。顯廣治第室,作乘輿輦,加畫繡裀,馮黃金涂韋絮薦輪,侍婢以五采絲挽。顯及子都游戲第中。諺云:堂中無俊仆,必是好人家。信然?;蜓宰用喜粚W(xué)無術(shù),此其一徵。然則孔光號為名儒,何以獻媚董賢也?" 宋代梅堯臣曾作《馮子都詩》:“黃金畫車屋,韋絮緣車輪。牽以五采絲,藉以刺繡茵。出入長信宮,晝夜將誰親。所親美且少,玉頰丹砂唇。殷羅縫輕襦,明珠攢緇巾。半醉臥車中,侍婢躡行塵。憶昔廣明亭,將軍愛憐頻。便房不使殉,易寵在茲辰。嗣侯喜驅(qū)逐,平樂多從賓。青絲穿五銖,累室貯百珍。歡與子都異,矯與子都均。用財糞土擲,吐氣日月踆。天地可齊久,禍患豈有因。秋風(fēng)茂陵下,蒼蘚上騏驎。” “秋風(fēng)茂陵下,蒼蘚上騏驎?!苯袢占庸偕拥奈鏖T慶,在不遠的秋天的日子里,一命嗚呼,想沒想到今日的“熱極”? 此開篇詞的下片,“初結(jié)子”指李瓶兒生子事,妒花嬌鳥指潘金蓮。李瓶兒生子,最惱怒的當是潘金蓮了,至此,她翡翠軒中偷聽到的李瓶兒懷上孩子事終于有了結(jié)果,而她隱忍多時的對于李瓶兒的嫉恨之意也終于開始爆發(fā)。 她的第一個打擊李瓶兒的手法是造謠誣陷,編排李瓶兒這個孩子來路不正。我們來看看潘金蓮對李瓶兒懷孕生子日期的算法,就可明白這潘金蓮的陰毒了。 李瓶兒生子時,西門慶全家大小都在聚景堂上,“且說一日三伏天氣,西門慶在家中聚景堂上大卷棚內(nèi),賞玩荷花,避暑飲酒。 吳月娘與西門慶俱上坐,諸妾與大姐都兩邊列坐,春梅、迎春、玉簫、蘭香,一般 兒四個家樂在旁彈唱?!?/p> 妻妾正飲酒中間,坐間不見李瓶兒。月娘向繡春,繡春道,娘害肚里疼,在屋里床上躺著。此時,月娘敏感地醒悟過來,該不是快要臨產(chǎn)了吧?“潘金蓮道:‘大姐姐,他那里是這個月?約他是八月里孩子,還早哩!’西門慶道:‘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p> 等李瓶兒來到,在酒席上坐了一會,也沒等的唱完,就回房中去了?!霸履锫犃嗽~曲,耽著心,使小玉房中瞧去?;貋韴笳f:‘六娘害肚里疼,在炕上打滾哩。’慌了月娘道:‘我說是時候,這六姐還強說早哩。還不喚小廝快請 娘去!’西門慶即令平安兒:‘風(fēng)跑!快請蔡老娘去!’于是連酒也吃不成,都來李瓶兒房中問他?!?/p> 本來對李瓶兒生孩子滿懷嫉恨的潘金蓮如今見成了事實,瓜熟蒂落。“且說玉樓見老娘進門,便向金蓮說:‘蔡老娘來了,咱不往屋里看看去?’那金蓮一面不是一面,說道:‘你要看,你去。我是不看他。他是有孩子的姐姐,又有時運,人怎的不看他?頭里我自不是,說了句話兒只怕是八月里的,叫大姐姐白搶白相。我想起來好沒來由,倒惱了我這半日?!駱堑溃骸乙仓徽f他是六月里孩子?!鹕彽溃骸@回連你也韶刀了!我和你恁算:他從去年八月來,又不是黃花女兒,當年懷,入門養(yǎng)。一個婚后老婆,漢子不知見過了多少,也一兩個月才生胎,就認做是咱家孩子?我說差了?若是八月里孩兒,還有咱家些影兒;若是 六月的,踩小板凳兒糊險神道──還差著一帽頭子哩!失迷了家鄉(xiāng),那里尋犢兒去 ?’” 這個謠言的誣陷對于女人來說,夠惡毒的了。這等于說,這個孩子是個野種,不是西門家的后代。那么,潘金蓮為何咬定李瓶兒是“八月里孩子”呢?上面一段話是她的算法和理論。她認為這李瓶兒不是黃花女兒,漢子不知見了多少,去年八月嫁來西門家,今年八月里生孩還有些影兒,六月里生,就差了一帽子頭。 這樣的算法只能說是潘金蓮出于嫉恨強詞奪理了。根據(jù)我為《金瓶梅》所編故事年譜,前面李瓶兒故事日期如下:五月初五,李瓶兒與西門慶商議過門之日;五月二十日,帥府周守備生日,西門慶赍禮慶賀;玳安路遇馮媽媽,轉(zhuǎn)達李瓶兒約西門慶去家看頭面。賀畢歸李瓶兒家,商定二十四日行禮,六月初四日迎娶;是日晚夕,西門慶和李瓶兒行房,李瓶兒說出“醫(yī)奴的藥”這句話。西門大姐、陳經(jīng)濟夫婦為避禍從東京帶著家活箱籠投奔而來,西門慶從陳洪書信中和花五百兩銀子從縣衙門邸報中得知朝中靠山壞事,忙差家人來保、來旺上京打點。從此大門緊閉,花園停工;五月二十四至六月初旬,李瓶兒苦等西門慶不至,憂悶成疾。得了夢交癥,夢與鬼交。請蔣竹山來家診治;六月十八,李瓶兒在家設(shè)宴謝蔣竹山,席間,蔣挑撥李瓶兒,李瓶兒轉(zhuǎn)意,決定招贅蔣竹山;八月初,西門慶收買地痞魯華、張勝二人,指使他們尋釁毆打蔣竹山;蔣被誣賴債,限期償還,李瓶兒代為償還后借故將其逐出家門;八月十五日,吳月娘生日,李瓶兒送壽禮;西門慶得知李有悔意,同意娶進家中;八月二十日,迎娶李瓶兒;八月二十二日,半夜李瓶兒上吊尋死;八月二十三日,晚夕,西門慶責(zé)打李瓶兒后終于為其所感,與之和好。 八月二十三到次年六月二十三,正好十個整月,十月懷胎,一朝分娩。這又有什么問題呢?而潘金蓮的一口咬定,只能證明她的嫉妒和憤怒已經(jīng)到了何種程度,只要能誣陷,管他論據(jù)成不成立。 只是這話并沒有傳到西門慶耳朵里,正被高興事沖昏了頭腦的西門慶哪里會想到,他心心念念要為西門家傳宗接代的寶貝兒子,一出生就有了一個大仇敵,一個將致他于死地的仇敵。 有一個奇怪的細節(jié)是,連西門慶也不知道李瓶兒已經(jīng)懷孕并且快要臨產(chǎn)。在翡翠軒中,他是從李瓶兒口中知道懷孕事的,這次快要生了,潘金蓮說他是八月里孩子,還早哩!西門慶就說:“既是早哩,使丫頭請你六娘來聽唱?!彼晕鏖T慶對寶貝兒子未加任何防范,任其小小生命在惡毒的潘金蓮手中夭折。 西門慶不知李瓶兒懷孕,臨產(chǎn)前還要行房事,這個細節(jié)很是耐人尋味。吾家先宗親張竹坡先生就認定官哥兒是“鬼胎”:“官哥兒非西門慶之子也,亦非子虛之子、非竹山之子也。然則誰氏之子?曰:‘鬼胎’。何以知之?觀其官獅子街靠喬皇親花園,夜夜有狐貍托名與瓶兒交,而竹山云:夜與鬼交,則知其為鬼胎也,觀后文官哥臨死,瓶兒夢見子虛云:‘我如今去告你’,是官哥即子虛靈爽無異,則其為鬼胎益信也。況翡翠軒瓶兒臨月,而西門不知,可知非西門之子。子虛前年臘月死,又二年六月方生官哥,非子虛之子又明。至于竹山,一經(jīng)逐散之后,毫無一字提起,且竹山以六月竹山贅瓶兒,內(nèi)云:‘提了往鋪子內(nèi)睡’,則變相好無多日,而使一度生子,當兩月后逐竹山之時,竹山豈無一語及此?即使瓶兒自知,則嫁西門后,以竹山初贅,算至四月內(nèi),已十月滿足。即胎有過期者,而瓶兒能不了三月內(nèi)自存地步乎,必待翡翠軒方自己說明。是子虛之孽,乘喬皇親園鬼魅之因,已胎于內(nèi),而必待算至瓶兒進門日起,合成十月,一日不多不少,此所以為孽也。” 在張竹坡看來,官哥兒就是子虛的孽胎,是子虛的靈魂所化生。故而西門慶在李瓶兒行將臨產(chǎn)時,還迷糊不知曉。這樣一說,其實又進入了天道循環(huán)、冤冤相報的迂腐觀點,這個觀點,笑笑生先生所不為也。 作者自畫像:張秀陽,性別男,在一家傳統(tǒng)雜志做著小編輯。業(yè)余時間看閑書、多觀影。不喜道貌岸然之文,喜讀稗官野史、筆記傳奇、博物地理、兒女風(fēng)月。寫無用文章,飲家常薄酒。紅袖添香夜讀書,已無奢望;雪夜閉門讀禁書,猶可實現(xiàn)。幸有文章娛小我,更無閑心見大人。業(yè)余時間操弄個人公眾號:老張在路上玩。并入住一點資訊、今日頭條和百家號等自媒體,希望這些小文,能入你法眼,讓你會心一閱,豈不快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