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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1179 章清 | 晚清“天下萬國”與“普遍歷史” 理念的浮現(xiàn)及其意義

 暮雨晨鐘 2019-06-24

 晚清“天下萬國”與“普歷 

 史”理念的浮現(xiàn)及其意義 

章清 |

復旦大學歷史系

本文載《二十一世紀》2006年四月號;為便于閱讀,詳細注釋從略,請有需要的讀者參見原文。

 目錄 

一、來華西人對“天下萬國”的表述

二、中國士人闡述“天下萬國”的多重意義

三、“合和”中西歷史的西方視野

四、援據(jù)“三代”捍衛(wèi)中國歷史的悠久

言及中近代思想史上的“認同”問題,很容易就聯(lián)想到列文森的研究。早在1953年出版的研究梁啟超的著作中,已有“民族國家認同”(nationality identity)的表述,以后則更為廣泛地檢討了近代中國的“認同”問題。毋庸諱言,列氏所確立的近代中國思想史的“研究基調(diào)”,已受到愈來愈多的挑戰(zhàn),具體到“認同”問題,張灝即針對列文森基于“文化認同”對中國近代思想演進的解釋提出批評,認為“文化認同”的觀念雖然有用,仍有很大限制,特別是作為詮釋工具,其局限性尤其明顯。然而,同樣值得強調(diào)的是,有關(guān)“中國認同” (Chinese identity)的話題仍受到研者的關(guān)注。此亦表明,“認同”作為分析性概念,在近代中國研究領(lǐng)域確實得到廣泛應(yīng)用,附加于“認同”之“民族”與“種族”,“文化”與“政治”等字眼,即為明證。

值得注意的是,不管以怎樣的視野關(guān)注“認同”問題,在近代中國思想史領(lǐng)域,所面對的往往是同樣的語境——中西文化的溝通與交流。換言之,所謂“認同”,往往濫觴于兩種文化之間的對話。而基于地理與歷史的認知,往往構(gòu)成“認同”問題的起點,所謂“中國認同”,也緣起于此。這篇短文正是期望立足中西之間圍繞“地理知識”與“歷史知識”的溝通,對此略作申論,問題則集中于晚清中國“天下萬國”與“普遍歷史”理念的浮現(xiàn)。之所以做此選擇,原因必多,關(guān)鍵在于,在西學傳播過程中,地理與歷史知識,往往構(gòu)成論學之潛在背景?!陡裰滦聢蟆返囊黄恼戮忘c出了“列國地志”在西學傳播中扮演的角色:華人喜考列國地志,深為可嘉。西學之行,其殆肇端于此乎。”實際上,地理、歷史知識在晚清也構(gòu)成了西學的重要組成部分?!拔鲗W啟蒙十六種”是晚清時期頗有影響的西學集成著作,許多內(nèi)容均是關(guān)于地理、歷史知識。透過那段時間出版的叢書和有關(guān)書目,如《西學大成》、《西學書目表》、《東西學書錄》等,也不難尋找到地理、歷史知識的位置。期間還曾岀版專門輯錄輿地論著的資料匯編,其中《小方壺齋輿地叢鈔》最具代表性,是當時認知世界的一套重要叢書。

用不著特別指明,這里是將晚清中國所接受的關(guān)于地理與歷史的知識,作為“中國認同”緣起的樞機所在。透過此或可說明,所謂“中國認同”問題的產(chǎn)生,有著基本的知識背景,往往是基于相關(guān)的知識立場引發(fā)出“認同”問題。實際上,中國文化近代以來的遭遇,也可用麥金太爾( Alasdair MacIntyre)闡述的“知識論危機”(epistemological crisis)予以說明。這里無意將“認同”問題悉歸于“知識”問題,但立足“知識”的視野,或可注意到“認同”問題是如何肇端的。換言之,“認同”問題的產(chǎn)生,或不能簡單歸于晚清中國對自我價值的維護,關(guān)鍵還在于,支撐這些認識的「知識資源」究竟是什么,也當引起我們的重視。由此,或可對“認同問題”從新的視野加以檢討。

一、來華西人對“天下萬國”的表述

具有近代意義的“國家意識”的萌生,一向是把握近代中國變革圖景的重要視野。較有代表性的看法是,“近代中國思想史的大部分時期,是一個使‘天下’成為‘國家’的過程”。論者還強調(diào)了,離開民族國家的形成與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很難想象近代歐洲的歷史。而且,歐洲民族國家形成的歷史經(jīng)驗,已經(jīng)對全球范圍內(nèi)近代國家形成的前景作了界定。這也正是晚清“認同”問題的成因,所要者,是突破“普遍王權(quán)”( universal kingship)的架構(gòu)。如史華慈( Benjamin I.Schwartz)闡明的,中國人對王權(quán)普遍性的絕對信服,或不能完全歸于其周邊從未出現(xiàn)對中國產(chǎn)生過真正挑戰(zhàn)的具有同樣文化優(yōu)越性的“普遍國家”,但這一事實卻增強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認知。這也顯示出,中西溝通過程中所涉及的與地理、歷史相關(guān)的問題,成為催生“中國認同”的關(guān)鍵因素。

中西溝通以雙方的地理認知揭其端緒,并且地理學科作為先行學科起著導向作用,已是方家之論。由認識世界地理開始,打破傳統(tǒng)的中國與四夷的天下秩序觀念,進而接受萬國并存的世界意識,確實構(gòu)成了西學東漸最初的環(huán)節(jié)。對中國來說,其突出的意義即在于摒棄“天下”觀念,接受對等的政治實體的存在——“以國家對國家”。這其中,接受“天下萬國”,也成為具有象征意義的轉(zhuǎn)變。然而,圍繞此的論辯卻不乏可慮及的地方,以“萬國”而言,是“天下萬國”,還是“天下”之外(下)的“萬國”?晚清對此的認知頗耐人尋味(這多少類似于對“九州”的論辯),所謂“中國認同”的問題,事實上也首先在“地理”層面顯露端倪。

“萬國”作為術(shù)語在晚清的“表達”,已為論者所揭示??梢悦鞔_的是,“萬國”在中國乃習見的表述,《易·乾》即有言“首出庶物,萬國咸寧”,《通志·總序》尚有“萬國殊途,必通諸夏”的提法。不過,盡管“萬國”在中國古代文獻中同樣表述為“萬邦”、“天下”、“各國”,但與“諸夏”對舉,卻表明了“諸夏”與“萬國”并非對等的關(guān)系。明清之際中西重開溝通之局,來華耶穌士也開啟了對“天下萬國”理念的闡述。且不說利瑪竇所刻繪之“萬國圖志”,在龐迪我(Diego de人類 Pantoja)、熊三拔(Sabatino de Ursis)的奏疏中,不僅提到《萬國全圖》、《萬國圖志》、《萬國地海全圖》、《萬國志》,還表示要將這些圖說文字譯為中國文字,以便“四方萬國地形之廣袤,國俗之善惡,政治之得失,人類之強弱,物產(chǎn)之怪異,一覽無遺。”艾儒略(Jules Aleni)《職方外紀·自序》,還致命其周游四遠,為的是“考群方萬國山川形勢,以證經(jīng)傳子史之載紀”。

耶穌會士的“援西入中”引起激烈的文化沖突,在諸多環(huán)節(jié)均有所體現(xiàn)。謝和耐( Jacques Gernet)通過楊光先的例證,就特別指出沖突之源,部分即與如何安排中國在地球上的位置有關(guān)。耶穌會士帶來的地理新知難以被接受,《四庫全書總目》也是一面鏡子?!犊偰俊费约啊堵毞酵饧o》,雖承認其“所紀皆絕域風土,為自古輿圖所不載”,卻認為“所述多奇異不可究詰,似不免多所夸飾”。同時還指出利瑪竇《坤輿圖說》所記與東方朔《神異經(jīng)》和周密《癸辛雜識》等書“全與相合”,因此“疑其東來以后,得見中國古書,因依仿而變幻其說,不必皆有實跡”。馬戛爾尼( George MaCartney)使華,在中文世界傳遞出的,也是天朝如何“撫有四?!?,遠在重洋的外夷,如何“傾心向化”,“萬國來王”。

意大利耶穌會士利瑪竇及徐光啟

繼耶穌會士之后,主要是新教傳教士扮演著知識傳播的工作。審視新教傳教士所創(chuàng)辦的刊物,大略可了解相關(guān)論述的轉(zhuǎn)換是如何發(fā)生的?!跺谶冐炚洹费约爸型猓饕褂谩爸型痢奔啊疤┪鳌?、“列邦”、“外邦”、“西邦”等字眼,也使用“天下”、“瀛寰”包容中外。在傳播新的地理知識的同時,還針對中國的相關(guān)見解提出質(zhì)疑。該刊曾撮要刊登慕維廉( William Muirhead)所著《地理全志》,其編者按就指出:“嘗考中國地理志書,卷軸無幾,其中所載,未盡詳明,且所紀者,大半只屬中土偏隅,而乃名其書曰,天下地輿,未免小之乎視天下矣?!敝档米⒁獾氖?,“天下萬國”的表述,就外人而言,同樣包含著自我價值維護的因素,往往是基于宗教的“普世性”來傳遞天下一家的情懷,如其所言,“雖圣書未嘗教以技藝之學,然崇奉圣道之國,必能于天文地理、圖繪醫(yī)藥,與夫一切技藝之事,罔不手敏心靈,悉臻巧妙。”隨后,“萬國”之意,才逐步落實在超越宗教的“普遍性”的表達上,丁韙良( William A.P. Martin)所譯《萬國公法》( 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就特別指出:“是書所錄條例,名為《萬國公法》,蓋系諸國通行者,并一國所得私也。又以其與各國律例相似,故亦名為《萬國律例》云?!?/p>

略為梳理來華西人傳播的關(guān)于世界地理的知識,檢討晩清中國對相關(guān)知識的接受過程,也有了相應(yīng)的基礎(chǔ)。其中尤為值得重視的是,中國本土是基于怎樣的背景接納相關(guān)的知識。對此略作分析,當能了解所謂“中國認同”的緣起及困局所在。

二、中國士人闡述“天下萬國”的多重意義

《史通·二體篇》曾有言:“夫春秋者,系日月而為次,列時歲以相續(xù),中國外夷,同年共世,莫不備載其事,形于目前?!笨梢哉f,書寫周邊民族乃至國家的歷史與文化,也算得上中國史書的一個傳統(tǒng)。清初所修《明史》,其中的“外國傳”即包含對西方國家的介紹。由此不難看出,所謂“認同”,很明顯是基于相關(guān)知識展開?!睹魇贰飞婕皻W洲國家是這樣開篇的:“意大里亞,居大西洋中,自古不通中國。萬歷時,其國人利瑪竇至京師,為《萬國全圖》,言天下有五大洲?!睂τ凇坝蛑写蟮亍卑凑瘴宕笾薜陌才?《明史》的評價是,“其說荒渺莫考”。這正揭示出關(guān)于世界地理的知識難以被接受的原因所在。這已超越了中國本士援據(jù)相關(guān)歷史資源所能進行的“想象”。但其中又指出“其國人充斥中土,則其地固有之,不可誣也”,則表明轉(zhuǎn)變是如何發(fā)生的??偟恼f來,所謂“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的觀念,還是有著很大影響;相應(yīng)的,關(guān)于世界地理方面的知識,也被種種“想象”充斥著。如姚瑩所批評的:“自來言地理者,皆詳中國而略外夷?!妒酚洝罚?、后《漢書》,凡諸正史,外夷列傅,多置不觀,況外夷書乎?”

按照呂調(diào)陽《海錄》序中所言:“中國人著書談海事,遠及大西洋、外大西洋,自謝高清始。”《海錄》一書,約成書于1820年,曾影響到林則徐、魏源等對世界的認知,肯定此書“所載外國事頗為精審”。以是書而論,便不難看出對西方國家認知的起點。書中這樣描繪葡萄牙、西班牙:“大西洋國又名布路磯士”,“大呂宋國,又名意細斑惹呢”。用不著特別指明,這樣的認知是由“想象”營造的,“大兩洋本歐羅巴全洲之總名,布路亞其一國也。自明以來,久居香山澳,華人遂以大西洋國稱之?!币驗槲靼嘌涝紦?jù)呂宋島(今屬菲律賓),又將“西班牙稱為大呂宋,將呂宋島稱為小呂宋”。

以此而言,魏源《海國圖志》的重要性,自不待言。《海國圖志·原敘》首先點出此普之作“何以異于昔人海圖之書”,原因即在于,“彼皆以中土人譚西洋,此則以西洋人譚西洋也?!边@里說得很清楚,認知世界所發(fā)生的轉(zhuǎn)變,主要體現(xiàn)在援據(jù)的“資源”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書中對以往認知世界的資源也進行了檢討:“志海國莫瑣于《明史·外國傳》,傳成于尤檢討侗,侗本乎明外史及王圻《續(xù)通考》。”但魏源也受制于相關(guān)知識的局限,關(guān)于“大西洋”的一段描述就是如此。魏源正確指出了“其實大西洋者,歐羅巴洲各國之通稱”。但對于問題的由來,其所闡述的也是錯訛百岀。關(guān)鍵還在于,在魏源那里,其實仍未能接受“天下萬國”,以“海國”命名其所纂寫的著作,便顯露出其中的樞機。重野安繹為《萬國史記》所撰序言,對此就有尖鋭批評:“吾每閱漢士史乘,至所謂外國傳、異域志,未嘗不嗤其自小。彼以中土自居,而儼然臨萬國。”以達識著稱之魏源,同樣“局于素習而不自察”:“其著書題曰《海國圖志》,是以五洲諸邦為海國也。夫大瀛球寰之何往而不然,漢土亦一海國而已,何問大小哉?!?/p>

可以說,當中國士人接觸西人所繪地圖,即逐漸知曉以往對“天下”之描繪,“征實則繆”。然而,由于相關(guān)知識的匱乏,所能突破的不免受到限制,問題不只是發(fā)生在魏源身上。徐繼畬《瀛環(huán)志略》一書表達中國往往用“中土”,相應(yīng)的稱大地之土為“四土”,即四洲之意。劉鴻翱為該書所寫《序》提到“萬國”,不過仍恪守所謂的“圣人出而萬國咸寧”:“夫中國天地之心,四夷天地之四肢也。故自開辟,神靈繼生,伏羲神農(nóng)黃帝堯舜禹湯文武,代天立極,天君泰而百體從令,圣人岀而萬國咸寧?!绷和復旮逵?846年的《海國四說》,也有“天下萬國”之表達,認為“原耶穌設(shè)教,意在胥天下萬國而遵行之”。然而,其首篇〈耶穌教難入中國說〉同樣顯出基于地理認知的難局,在梁看來,“今按其教書,所謂耶穌行跡不出加利利、撒馬里亞、如氏亞三部,此外即指謂異國矣。幅員固不如大秦廣,其王父子世及,亦不聞有擇賢代立事?!?/p>

因此,問題的復雜性正在于,盡管中國士人逐步接受了“天下萬國”,但所謂的“萬國”,究竟何所指,卻不無可議之處。事實上,斯時中國士大夫所表達的“萬國”,往往是“天下”之“萬國”。針對丁韙良所譯《萬國公法》,就傳遞岀這樣的見識。或者指出:“今九州外之國林立矣,不有法以維之,其何以國?或者強調(diào):“天下大局,中華為首善之區(qū),四海會同,萬國來王遐哉,勿可及已。此外諸國,一春秋時大列國也。”似平中國是外于“萬國”的。因此,晚清中國對于世界秩序的表達,并不能以是否接受“萬國”為標志,“萬國”本身即可能是“天下”之“萬國”。

這里可稍作補充的是,鄭觀應(yīng)對此的論述,大致展現(xiàn)了轉(zhuǎn)變是如何發(fā)生的。鄭注意到,“若我中圓,自謂居地球之中,余概目為夷狄,向來劃疆自守,不事遠圖?!奔词雇ㄉ桃詠?“中國亦不屑自處為萬國之一”。照其所見,“夫地球圓體,既無東西,何有中邊。同居覆載之下,奚必強分夷夏。如中國能自視為萬國之一,則彼公法中必不能獨缺中國,而我中華之法,亦可行于萬國。”因此,重要的不在于接受從“天下”到“萬國”的轉(zhuǎn)變,尤在于接受中國為“萬國之一”,既共同生活在同一個地球,彼此之間還確立了“國”與“國”的對等關(guān)系。

三、“合和”中西歷史的西方視野

中國之納入世界秩序,地理之外,尚包括歷史這一環(huán)節(jié),這也構(gòu)成“中國認同”的另一關(guān)鍵所在。前已述及中國史書對周邊民族乃至國家的歷史與文化的書寫,而這一問題也催生出如何書寫的問題,往往衍生出對文明發(fā)展程度的考慮?!锻ǖ洹ざY八》已有“古之中華,多類今之夷狄”的看法,認為“古之人質(zhì)樸,中華與夷狄同”,爾后“地中而氣正”之中華“漸革鄙風”,而“地偏氣獷”之四夷諸國“則多仍舊”。因此,當中西漸開溝通,如何接受其他國家的“歷史”,也有值得注意的地方。

中西之間的歷史溝通,同樣由耶穌會士開啟。突出的例證是艾儒略所著《職方外紀》,對于那個階段中西之間由地理溝通走向歷史合和所觸及的諸多問題,都有所體現(xiàn):其一是由“上古”、“中古”所昭示的劃分時代的觀念;其二是描繪中國歷史時使用中國紀年;第三則是依據(jù)《圣經(jīng)》年代學作為書寫歷史的依據(jù)?;浇逃嘘P(guān)“普遍歷史” (universal history)的認知,也構(gòu)成中西歷史“合和”的基礎(chǔ)。

明末清初耶穌會士溝通中西歷史的工作,只是初顯端緒,十九世紀后逐步成為自覺行為。1833年廣州出版的《東西洋考每月統(tǒng)記傳》,對此最能作出說明。該刊創(chuàng)刊號上的《序》就力陳此刊之創(chuàng)辦乃追求“合四海為一家,聯(lián)萬姓為一體,中外無異視”。其中分十一次刊登的《東西史記合和》,即體現(xiàn)了溝通中西歷史的努力。在作者看來,“世間之史,萬國之記茫也”,故簡刪之,以“較量東西史記之合和”。該文也分為上下兩欄排列,上為中史,下為西史,分別以“漢土帝王歷代”、“西天古傳歷記”為開篇。意圖是清楚的,就是要使各國之人“視萬國當一家”。另一篇《史記合和綱鑒》,則進一步強調(diào)合和中西歷史之必要,認為自盤古至堯舜,自亞坦到挪亞,東西史記庶幾相合,“蓋諸宗族之本源為一而已”。盡管此后由于前后異勢,疏密異刑,史記不同,但諸國之體,如身之有四肢,血脈相通。史記之和合,即是要“結(jié)其聯(lián)絡(luò),及通疏遠”。

大致說來,來華西人往往依憑西方世界理解歷史的方式,將中國歷史納入到“普遍歷史”的架構(gòu)中。較早介紹西方史學的慕維廉,在1856年刊印的《大英國志》中即言道:“作史者衡量古今盛衰升降之勢若何,其理若何,有以知所以盛衰升降之原于上帝?!边€立足于“天下萬國,政分三等”,將中國定位于“禮樂征伐自王者出,法令政刑治賤不治貴”。 1882年出版的由謝衛(wèi)樓(Devello Zelotos Sheffield)編譯的《萬國通鑒》,尤其說明問題。該書計分四卷,分別為“東方國度”、“西方古世代”、“西方中世代”、“西方近世代”。單就卷次的安排來說,就不難察覺出對歷史富于深意的理解?!皷|方國度”只一卷,或不能說明什么,但沒有像書寫西方歷史那樣區(qū)分為“古世代”、“中世代”、“近世代”,卻大有意味。我們固可說作者借鑒了東方各國對“東方國度”的書寫,一向就沒有按照“古”、“中”、“近”三世來區(qū)分,然而,這其中未嘗沒有“東方國度”還沒有進到“近世代”的意識。

因此,如果說西方傳教士帶來的地理知識,破除了“天下”觀,產(chǎn)生了天下萬國并存的觀念,那么歷史的合和,所要解決的則是不同民族所處的歷史時代。盡管傳教士仍守望于《圣經(jīng)》的年代學,但中西歷史由此走向「合和」,歷史書寫逐步遵循同一個時間坐標,當無疑問?;仡^看中國本土對此的論辯,也極富意味。甚至可以說,在地理的意義上接受天下萬國,還不算甚么,在歷史意義上接受西方,所遭受的阻力更大。這也說明“中國認同”所展現(xiàn)的另一翼,是關(guān)切于中國歷史發(fā)展程度究競?cè)绾巍?/p>

四、援據(jù)“三代”捍衛(wèi)中國歷史的悠久

照通常的看法,《四洲志》、《海國圖志》丶《海國四說》丶《瀛環(huán)志略》是中國士人認知世界所產(chǎn)生的最早一批著述。這些在地理方面得到較多肯定的著述,對西方的把握實已由地理進入到歷史,并構(gòu)成中國“合和”中西歷史最初的環(huán)節(jié)。大致說來,中國士人最初是以中國傳統(tǒng)的紀年方式、編纂體系進入對西方的歷史書寫。徐繼畬《瀛環(huán)志略》與夏燮《中西紀事》,皆是依據(jù)中國紀年勾畫出西方社會之演進(如指明“佛郎西興于唐,英吉利興于宋”)。這也意味著中西歷史之“合和”,自中國而言,同樣立足于自身的歷史書寫傳統(tǒng)。而從一開始,哪一方的歷史更為悠久,便構(gòu)成論辯的焦點?!逗恼f》對于耶穌會士有關(guān)“六千年史書所載”的描述,就提出質(zhì)疑:“若云開辟六千年,史書并存,則說本無稽,《明史》已譏其誕謾,今亦略為考證。蓋自萬歷九年,利瑪寳始來中土之歲,逆推至黃帝元年,凡四千一百七十八年,年代可考而知者止此,前此則荒遠難稽?!边M一步的,當中國士人逐步了解到歐洲不同于中國的紀年方式,也嘗試進行溝通?!逗鴪D志》就列有“中國西洋紀年通表”與“中國西洋歷法異同表”,只不過立足點仍是“華夷秩序”。不難發(fā)現(xiàn),西來傳教士所致力的,極為相似地發(fā)生在中國士人身上,同樣是將西方歷史納入中國歷史的系譜。

梁啟超《五十年中國進化概論》已形象地描繪了郭嵩燾的故事,作為中華帝國派出與西方世界接觸的第一位正式代表,郭嵩燾只不過說出“現(xiàn)在的夷狄,和從前不同,他們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就激起了滿朝士大夫的公憤。其實郭氏也在努力辯護中國悠久的歷史,他承認目前的中國處在落后位置,但中國被定位于“哈甫色維來斯得”(半文明),仍令其沮喪不已,于是致力捍衛(wèi)中國悠久之歷史,“三代以前,獨中國有教化耳,故有要服、荒服之名,一皆遠之于中國而名曰夷狄。自漢以來,中國教化日益微滅;而政教風俗,歐洲各國乃獨擅其勝。其視中國,猶三代盛時之視夷狄也?!碑斖馊搜约敖霉疟@示埃及可紀歷史長于中國時,郭嵩燾還應(yīng)對說:“挨及古碑文字,與中國三千年鐘鼎文相彷佛;其石刻人物,與中國二千年刻像相彷佛。泰西人記載謂挨及建國夏初,亦以中國至夏始有年代可稽。以中國之年,紀挨及之事,正以挨及之年無可推,而中國尤可推也?!毖Ω3墒橇硪晃恢档米⒁獾娜宋铩T缭?885年出版的《籌洋芻議》中,他就試圖勾畫各文明的演進歷程,強調(diào)“天道數(shù)百年小變,數(shù)千年大變”:由“鴻荒之天下”一變?yōu)椤拔拿髦煜隆?;“封建之天下”一變?yōu)椤翱たh之天下”;“華夷隔絕之天下”一變?yōu)椤爸型饴?lián)屬之天下”。這樣的描述,將中外置于同樣的歷史情景,其意義不可小覷,這也構(gòu)成了中西歷史合和的重要一步。此后,薛福成作為中國駐倫敦外交使團的成員到了西方,了解西方文明的幾個源頭后,還作出這樣的判斷:“嘗考埃及創(chuàng)國于上古,而制作在唐虞之世;希臘創(chuàng)國于唐虞,而制作在夏商之世;羅馬創(chuàng)國于成周,而制作在兩漢之世?!?/p>

郭嵩燾(1818年—1891年)

郭嵩燾與薛福成所提供的例證,提示我們注意溝通中西歷史中國方面難以打開的韁節(jié)——“三代”。這與傳教士難以突破《圣經(jīng)》年代學,可謂異曲同工。中國士人向來也是守護于“普遍歷史”的,即所謂“天下之道,一而已矣,夫豈有二哉”。中西漸開溝通,才不得不接受“天道有二”。然此并不意味著完全放棄文明的優(yōu)越感,最突出的是,當中國文明之普世性與獨特性愈來愈難以守望,另一片大有可為的天地隨之也開掘出,那就是中國悠久之歷史。按照康有為的說法:“天道后起者勝于先起者也,人道后人逸于前人也?!秉S慶澄也批評說:東人論學,動輒曰集萬國之長,然過于夸大,往往多似是而非語。所謂“三代之學,亡于中土,而存于歐美”,即為明證。依其所見,“援三代之學以駁歐美之不可也,援歐美之學而強附之三代亦不可也?!憋@然,這里要破除的,是既成的“有”,表明援據(jù)“三代”乃當時認知歷史的普遍方式。

實際上,那些年間中西交往中的諸多爭端,都與此相關(guān),“西學中源”的流行,頗說明問題。所謂“西學中源”,強調(diào)“歐人之學,吾中國皆有之”,究其根本,無非是強調(diào)中國有更悠久的歷史。其基本論式即是“天子失官,學在四夷”,或所謂的“禮失而求諸野”。宋恕曾自跡其弱冠后讀到《德國學略》、《萬國行史記》時的情形,“悄然已悲,泣數(shù)行下,曰:‘嗟乎!素王之志今乃行于海外哉!今乃行于海外哉!’”在一通書信中,他還表示:“要之,唐虞、三代之學、之治,亡于秦后,而復興于西土,此鄙人千言萬語之宗旨也?!辈粚幬┦牵缌纹降热?,還曾致力于“取外圓先后文野之箴言,以合《公羊》援亂反正之范圍”,希望將西方歷史納入中國的歷史系譜。

勾畫晚清中國關(guān)于地理、歷史的認知,對“中國認同”,或可從新的視野進行審視。顯然,中西之間圍繞此展開的種種爭辯,之所以值得重視,就在于這些知識對應(yīng)著中國最值得自豪的“知識”架構(gòu)。由此也可了解晩清中國引發(fā)的“中國認同”,實際與關(guān)于地理、歷史的知識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與地理相關(guān)的“知識”是最早遭遇挑戰(zhàn)的部分,而與歷史相關(guān)的“知識”,則是捍衛(wèi)自我價值最堅固的防線。

有關(guān)地理、歷史知識所催生的話題,絕不止此。這裹不過是圉繞與此密切相關(guān)的“天下萬國”與“普遍歷史”理念的浮現(xiàn),略作說明,并由此將晚清中國所接受的關(guān)于地理與歷史的知識,作為“中國認同”緣起的樞機所在。透過晩清中國關(guān)于地理與歷史的認知,或可說明晩清中國所謂“認同”問題的產(chǎn)生,有著基本的知識背景。這里無意于將“認同”問題悉歸于“知識”問題,但立足于“知識”的視野,或可注意到“認同”的緣起所在。換言之,“認同”問題的產(chǎn)生,固源于晚清中國對自我價值的維護,但檢討支撐這些知識的“知識資源”,也不難看出,“中國認同”問題的引發(fā),與地理、歷史方面知識的增進不無關(guān)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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