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蘇軾病逝917年的紀念日，發(fā)一些舊時文字向蘇公致敬！

老土《蘇軾徐州日記》節(jié)選 蘇軾之去

七月丁亥，即七月二十八日。卒于常州。

“八”這個數(shù)字與蘇軾多有糾結(jié)——

他出生于元月八日，一生顛沛流離自此開始。元豐二年的七月二十八日，他在湖州任上被逮捕。八月二十八日，被投入御史臺監(jiān)獄。

這次被從嶺南解放回京，雖是沒有全部平反，畢竟還是看到了些許希望。但在這年的返京途中，大約是七月八日的樣子，行走到常州的蘇軾因為其時烈日吐焰，酷暑難當，舟中更是悶熱不堪，解衣露坐，貪風納涼，同時大量飲用冰水，到了夜間便開始拉肚子。這對于一個66歲的老人來講是不堪忍受的。第二天便爬不起來了。蘇軾自病自診，先是服黃耆(亦稱黃芪)湯，此藥可療腹痛瀉痢，亦有溫補作用。好友米芾前來看望他，送來麥門冬湯，此藥由麥門冬、人參、茯苓組方，既止瀉，又溫補，蘇軾認同此藥，每日服用。但現(xiàn)在看來蘇軾給自己開的藥方還是有些問題的。按后來的醫(yī)生說，這個時候若是以“大順散”取代黃耆湯蘇軾或不致因此亡命?！按箜樕ⅰ苯M方為甘草、干姜、杏仁、肉桂，主治中陰暑，食少體倦，發(fā)熱作渴，腹痛吐瀉。之后應以犀角地黃湯取代麥門冬湯。但是否真的有效就不得而知了。

七月十八日，病情轉(zhuǎn)重，親人垂淚相對。他對守在自己身邊的三個兒子說，我自己一生沒做過什么惡事，想來絲毫也不會下地獄，你們千萬不要哭泣。并在這一天對自己的后事作了安排。希望死后葬在嵩山之下，還希望他的弟弟蘇轍能為他撰寫墓志銘。

又八日，康復已是無望。蘇軾好友、杭州維琳方丈陪伴身邊，一直與他談論今世和往生。方丈囑咐他多念幾句佛家偈語，以求康復。蘇軾這時寫下了他一生最后的一首詩，詩中說，再大的疾患都是因為有這個身體，只有到?jīng)]有身體的時候才會真的沒有疾病。那些咒語都是沒有什么用的虛幻之事，當不得真。維琳問：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吶？蘇軾說，我也是讀過《高僧傳》的。鳩摩羅什應該算是高僧吧？鳩摩羅什行將去世之時，有很多由天竺同來的僧友，替他念梵文咒語。可鳩摩羅什不還是一樣死去嘛？蘇軾強撐病體，取過筆墨，在紙上寫道:“某嶺海萬里不死，而歸宿田里，有不起之尤，非命也耶!”說我在嶺南荒蠻之地生活這么久都沒有死去，現(xiàn)在馬上要回家種田了，卻面臨死境，這不是就命嘛！這二十一字成了先生的絕筆。

常州藤花舊館

七月二十八日，又是一個帶八的日子。常州藤花舊館。

他迅速衰弱下去，呼吸已覺短促。家人在他鼻尖上放一塊棉花，才好容易看他的呼吸。這時，維琳方丈走得靠他很近，在他耳邊大聲地說:“端明!不要忘記用力西方極樂世界!”神色恍惚之間，蘇軾輕聲嘆息，“佛家所說的西方極樂世界應該是有的，可惜我沒有力量到達了?！币彩翘K軾好友的常州詩人錢世雄這時站在一旁，對蘇東坡說:“現(xiàn)在，你更應該用力去求啊!”蘇公的臉上此時似有幾分笑意，他這樣回答老友說:“著力即差。”后人對這四字的理解不盡相同。有人說他的意思是說，我一用力就出現(xiàn)偏差。表現(xiàn)了欲求不得之苦。我卻是這樣想，他的本意是說往生極樂世界是自然而然的事，若是用力便是錯了。這似乎更符合先生一生隨遇而安、淡泊無求的心態(tài)?！爸床睢?，是先生留給這個世界最后的聲音。

這一天，先生在患病二十天后寂然離世。

訃告一發(fā)，吳越之民，相與哭于市。無論官民貴賤皆是感傷落淚。太學之士數(shù)百人，前往哀悼。

我曾兩次到蘇軾的病逝之地憑吊。當年的藤花舊館一如當年的逍遙堂被高樓大廈所壓迫。未見藤花燦然，只有青瓦白墻入眼。我手撫著大門上的銅釘感慨，忽似有先生的聲音從車馬喧囂之中擠了過來，“著力即差”，一切還以自然了然吧！

次年閏六月二十日，葬于汝州郟城縣釣臺鄉(xiāng)上瑞里。

我一直很奇怪。河南郟縣，這里不是他的生地，不是他的死地，不是他的官宦地，也不是他說的平生功業(yè)地。游走天南地北的蘇軾何以把比一生更長的時間交付給了這里？直到2105年的夏天，我匍匐在他的墓前，才得以對其中的緣由略略了解。

他的終老之地的選擇同樣出于那種伴隨他一生的無奈。

一是蘇軾選擇葬于此地與其弟弟蘇轍有重大關(guān)系。原因有二。其一這里是蘇轍曾長期任職之地。其二在此地設蘇家墓地起自于蘇轍提議。蘇轍曾有書信和蘇軾鄭重討論考慮到家鄉(xiāng)眉山山高路遠、弟兄兩人宦游在外官身無著，不若就其近另選家族林地的問題。這里的“其近”是指離蘇轍的宦居地汝州較近。照說應考慮離長兄蘇軾的居所較近才合常理，可蘇軾一生不合時宜、顛沛流離、居無定所，而蘇轍則相對穩(wěn)定，所以考慮就蘇轍之近更加合理。更兼蘇轍之三兒媳黃氏（蘇遜之妻）亦先于蘇軾亡故也需尋地安葬。

因蘇軾、蘇轍兄弟感情篤厚，蘇轍之提議蘇軾自當高度重視。

二是暗合蘇軾之意。公元1094年（紹圣元年）蘇轍出知汝州期間，蘇軾由定州南遷英州，便道于汝，與弟相會。其間蘇轍陪同蘇軾游覽汝州名勝。行至郟縣，兄弟二人登臨鈞天臺，北望蓮花山，見蓮花山余脈下延，“狀若列眉”，狀似家鄉(xiāng)峨眉山，二人就有以此作為歸宿之地之議。

本文作者在常州藤花舊館

至于有文字說是蘇軾任汝州團練副使時自己選定此處作歸焉之地，應是有誤。蘇軾的檔案上的確有“量移汝州”一說，但事實上他還未及上任又被改任他處了，也就是說他根本就沒有在汝州實際任過任何職務。

但他在病重之時，寫信于弟，直言：“即死，葬我嵩山下，子為我銘?！闭f得明確直白，“我死了，把我埋在嵩山之下，由你為我寫墓志銘”。郟縣蘇墳即在嵩山脈系之下。也就說葬在這里的確有蘇軾的主動意思。

三是情勢所至別無選擇。依當時情景，蘇軾因病客死常州，家境寥落，若是遷葬四川老家或在常州尋地安葬，財力人力都不足為。所以才有當蘇轍征求蘇軾葬地意見時，蘇軾才有“葬地，弟請一面果決。八郎婦可用，吾無不可用。更破十緡買地，何如留作葬事，千萬莫徇俗也?！保ㄒ娭谔K軾《與子由書》）之說。聯(lián)系上下文理解，應是蘇轍此前就葬地事征求蘇軾意見，至少提出了兩個方案，一是就用已定墓地，其時已定或已經(jīng)將先亡的蘇遜之妻埋在此處；二是為蘇軾另外擇地。蘇軾選擇了前者，而且注明了其中重要的原因，就是另外買地太費錢財。說買地要花的十緡錢，還不如用在喪事上。窮困潦倒之時，其弟蘇轍是其唯一依靠，據(jù)實而論，葬于郟縣，應是當時唯一最好選擇。

四是或有文化方面的考量。

其一，與蘇軾天下情懷相契。烏臺詩案蘇軾被御史臺“雙規(guī)”之時，蘇軾極度悲觀，心如驚魂之鳥、沸湯之雞，給弟弟蘇轍寫的類似“絕命詩”的詩里，有“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的句子，魂歸故里落葉歸根已不再想。因天下生，自可葬于天下。隨處即是是處。隨遇而安一直是蘇軾宦海沉浮不死的重要支撐，最后的歸焉自然也不例外。

其二，宋時有大臣亡要葬在京都五百里范圍之內(nèi)的規(guī)則或習俗。就以宋而論，出身廬州合肥的包拯死葬鞏縣，出身蘇州吳縣的范仲淹死葬伊川，出身江西永豐的歐陽修死葬新鄭，大約都與這習俗有關(guān)。與臣子言是表最后的忠君之意，與皇帝言據(jù)說是死后的老皇帝便于就近找大臣們聊天。蘇軾雖屢經(jīng)貶謫，但終究是忠君的，把自己葬于離京都較近的地方應是他樂見的。當然，他不可能知道就在他安葬幾個月后，當時的皇帝就列了一個罪臣榜并要求在全國刻碑警示，蘇軾可是名列榜首。但即便蘇軾有知，他一心向君的思想也應不會改變。

其三，宋時選擇葬地有追求“土厚水深”之說，與可能的眉山或常州相比，郟縣地貌最為吻合。在郟縣時聽蘇軾研究專家劉繼增教授介紹，即便純從堪輿角度來講，三蘇葬地都符合風水寶地的要件。我對此所識淺薄不敢多議，但實地感覺還是極為認同的。

歷史的真實已隨千年風吹雨打斑駁難辨。從已有的文字記載中知道，就在蘇軾死后的第二年，蘇軾諸子從常州扶柩至郟城鈞臺鄉(xiāng)上瑞里(今河南郟縣茨芭鄉(xiāng)蘇墳村),遵照蘇軾生前遺愿與第二個夫人王閏之合葬于此。

歷史總有許多讓我們痛心之處。死后的蘇軾仍然得不到安寧。

1102年的五月初四。就在蘇軾的靈柩從常州移往郟縣墓地的途中。因同情蘇軾的太后去世，朝廷風云的再次變化，去世差不多一年的蘇軾竟再次被朝廷貶了一回。

1103年，朝廷下詔要求毀掉《東坡集》和《后集》的印版?，F(xiàn)在我看著案頭自己根據(jù)日本國立圖書館收藏的掃描版印制的一套《東坡集》，倍感珍貴。

10年后,蘇軾去世11年后，即1112年宋政和二年蘇轍病逝,葬于兄墓之左。

1103年九月十七日，蘇軾的名字被刻上元祐黨人碑。列入九十八名奸臣亂黨之中。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

27年后的1130年，也就是建炎四年六月十日，建炎皇帝忽然想到看蘇軾的書了，他下令蘇軾的家人蘇遲獻進蘇軾的書畫數(shù)軸。并專門強調(diào)說，蘇軾的書法內(nèi)容沒有一處不是正能量，說的話都有益處，我不是僅僅看他的書畫功夫。

又過了40年，1170年，乾道六年，孝宗皇帝接受蘇軾老家太守何耆仲的申請，追授蘇軾文忠稱號。自此，世間有了蘇文忠公的說法。

1173年，還是這個孝宗皇帝，為蘇軾文集親自作序，賜給蘇軾的曾孫蘇嶠。

同年二月，又贈給了蘇軾一個太師的稱號。

這時，蘇軾墳前松柏已是虬枝勁發(fā)遮天蔽日。先生當可在松下安心聽雨。

元朝至正年間,郟縣縣令楊允置其父蘇洵衣冠冢于兩公墓之中,故世稱“三蘇墳”。千百年來,前往憑吊者絡繹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