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軍報作者:唐雪元2019-06-05 09:35 父親已逝,母親已老,舅舅也上了年紀(jì),他們用過的農(nóng)具都擱置在各自的老屋角落里。我挨著個兒拾起早已生銹的它們,懷念著,追憶著,好像又回到了父輩們在地里勞作的歲月。 鋤頭 從18歲參軍離家,我當(dāng)了8年兵,握了11年的筆,已經(jīng)有20年沒有拿起過鋤頭了??伤尤贿€很聽我的話,任我鋤挖,得心應(yīng)手,一如兄弟——不需要時時相伴,但心卻是相通的。它,就是我和泥土交談的工具。 還記得,在我年少時,鋤頭在我手里是非常不老實的,老是在我手里晃來晃去。不多久,雙手就被鋤把磨起了水泡,鉆心地疼。再回頭看看我鋤過的地,也是一點兒看相也沒有。 成為兄弟前,鋤頭在我的腳趾上曾留下深深的“吻痕”。我剛開始與它相交時,它就毫不留情地把我腳趾上的指甲給挖掉了。那是一把很大的鋤頭,我的雙手握住鋤把,鋤把已經(jīng)被父親的汗水浸得發(fā)亮,光滑得好像抹過油一樣。 我非常吃力地掄起它,重重地想向泥土的內(nèi)部深入,但它非??咕?,死活不聽我的使喚,還鬼使神差地落在了自己的腳趾上。我“哎喲”一聲大叫,便號啕起來,血也流了出來。同在菜園中干活的父親,慌忙跑回家,抱起一只母雞,扯下它肚子上的細(xì)毛,敷在我的傷口上。他邊敷傷口,邊一臉鐵青地狠狠罵說:“挖地竟然挖到自己的腳!老子告訴你,不攢勁好好讀書,今后就得天天舞鋤頭把,看你有好多的血流?” 這一挖一痛一罵,使我再到學(xué)堂上課想打瞌睡時,腦子中就冒出父親那句雷霆之語,然后摸摸受傷的腳,再強打精神坐端正…… 傷好后,留下了疤痕,我知道那是鋤頭給我的饋贈。 鐮刀 進城的時候,母親交給我一把鐮刀,那是一把已經(jīng)被稻谷和水草磨得很薄的鐮刀。開始的時候,我把它掛在墻上,每天看著它,我就能“神回”湖南株洲那個叫樂棠灣的村莊。 母親說,看著一把鐮刀,比順口念出的沒有經(jīng)過任何思考的思鄉(xiāng)詩句更有意義。后來,我把鐮刀取下來,拿著它在80平米的家里東逛逛西瞧瞧,總想找點稻谷什么的,試試它的鋒芒,但最終一無所獲。 進城前,在家里,母親總是把鐮刀掛在墻上。等從墻上取下那把生銹的鐮刀時,我就知道收獲的季節(jié)來了。 天剛蒙蒙亮,迷迷糊糊中聽著母親在院子中磨鐮刀,“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聲音滿耳。這時,我就好像聞到了一股稻香飄來,口水在嘴里直打轉(zhuǎn)兒。 我曾經(jīng)把一把鐮刀遺落在紅苕地里,那是一把很好的鐮刀。等我隔了幾天發(fā)現(xiàn)丟失了,去找的時候,瘋長的紅苕藤已經(jīng)把我的鐮刀掩埋。我在地里找了很久,不停地喊,我的鐮刀我的鐮刀我的鐮刀!但最終,我的鐮刀沒有聽見。 等找到它時,是幾個月以后的事了,已經(jīng)銹跡斑斑。 母親為這事,沉默了很久。母親說,滿崽喲,那可是一把很好的鐮刀! 犁鏵 犁鏵是耕田的農(nóng)具。 書上說:犁鏵,猶如說鋒利。鋒利就能發(fā)土,截斷草根。 記憶中,讀書的時候,老師布置作文,總愛在開頭寫上一句:翻開歲月的犁鏵,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又是一年過去。但那時寫下這個句子時,還不能真正懂得犁鏵的鋒利,它還能切開歲月,只知道“犁鏵”是一個很好的詞語,用在作文中顯得文化味濃郁,為文章增色不少,老師也愛在這一句下面劃上紅色波浪線作為欣賞。 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歲月的犁鏵真的不好翻開,它需要我們辛苦的經(jīng)營和執(zhí)著的努力。 在我的印象中,本村的舅舅劉學(xué)文是用犁鏵的高手。我常常在想,舅舅肯定辜負(fù)了讀過私塾、上過女中的外婆的期望了。春天就要來了,趕在春天之前,就要把田犁好等待播種。小時,我愛在外婆家玩??偸且娋司藦牧荷习牙缛∠?,輕輕地擦拭著,早早地把牛喂得飽飽的。然后,卷起一支紙旱煙,嘴里冒出淡淡的煙霧,肩上扛著犁鏵,趕著那牛不急不慢地來到自家水田邊。而我,就喜歡胸前掛一個魚簍,屁顛樂顛地跟在舅舅背后,一路見人就嚷:“有泥鰍撿啰!有泥鰍撿啰!” 好大的一片水田,兩只腳踩入冰冷的水里,我凍得牙齒直打顫,而舅舅卻絲毫沒有覺得冷。他一只手扶著犁,另一只手拿著鞭子,嘴里“嗨馳嗨馳”地吆喝著。前面的牛便在舅舅的吆喝聲中,把犁鏵拉得飛快。犁前面的鏵鋒利地切割著泥土,泥土便很聽話很有規(guī)律地倒在一邊。新翻的泥土,在夕陽的余暉中,像一層層波浪閃爍著金光。 最讓我亢奮的是,我卷起褲腿,拎著魚簍緊跟在舅舅身后,驚叫著撿那飛濺出來的滑溜溜肥鼓鼓的泥鰍。那歡快、幸福的叫聲好像要把天邊的云彩也染上金邊兒。那牛仿佛也被感染了,或是嘲諷或是羨慕我的表情,也總是時不時扭頭瞪大一對銅鈴般的牛眼,回應(yīng)我一聲悠長的“哞……” 天要黑了,舅舅和牛從水田里走了出來,舅舅扛起犁,順手從田埂上扯下一把青草,把犁擦干凈。特別是鏵,舅舅更是用單薄的衣服精心擦拭,免得生銹,精心地呵護就像外婆精心呵護她唯一的孫子一樣,滿眼都是愛憐,滿心都是歡喜。 犁完田,舅舅讓舅媽將我撿回來的泥鰍加辣椒用旺火爆炒,頓時一盤香噴噴的大菜就端上桌了。這時的舅舅總是一臉滿足的笑,讓我取一個酒杯來,滿滿地倒上,邊倒邊笑哈哈地問我:“元吶,你撿的泥鰍喲,要不要也來點酒嘞!” 說著,端酒杯送到我嘴前,我抿一小口,連叫:“辣,辣!不好喝!”舅舅聽了,笑得更歡,說:“湖南的伢崽,哪有怕辣的啰?” 牛勞累了一天,也歇了。舅舅親自抱來一大捧新鮮的牛草,來到牛棚,拍拍那牛背,無限深情地說:“老伙計,你也辛苦了,來來來,開飯啰,多吃點,吃飽!” 我發(fā)現(xiàn),此刻的舅舅,眼神里滿是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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