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嘉映，當代著名哲學家，曾任教于北京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現(xiàn)為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教授。主要學術成就有：專著《海德格爾哲學概論》、《語言哲學》等，譯著《存在與時間》、《哲學中的語言學》等。 一九九八年擔任席殊書屋專家導讀系統(tǒng)專家。

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廢話

文 / 陳嘉映

節(jié)選自陳嘉映《無法還原的象》

我覺得咱們中國人，雖然在物質文明方面還比較落后，但咱們在精神文明方面，的確遙遙領先，精神文明的一個突出表現(xiàn)，就在于咱們全民哲學。形而上學啊，人類歷史的幾種社會形態(tài)啊，經濟發(fā)展規(guī)律啊，這些都比較高深，只有縣團級以上干部才會講?？墒窍褶q證法啊，一分為二啊，則我等販夫走卒，皆口能言之。

我剛開始聽到一分為二，茅塞頓開。天下的事情當然要一分為二。例如在股市上，有賺了錢的，就有賠了錢的。又例如，人本身也有兩個方面，一面是天使，但更主要的一面是野獸。餃子分成餃子皮兒餃子餡兒，饅頭分成左一半兒右一半兒，人分成男人女人，男人分成長痔瘡的和不長痔瘡的，長痔瘡的分成32歲以上的和32歲以下的，32歲以下的分成16歲以上的和16歲以下的，如此分下去，萬世不竭。事物不僅可以一分為二，而且這對立的兩個方面還要互相轉化……

后來琢磨琢磨，覺得這個一分為二也有不好解之處。一塊蛋糕可以切成兩塊，不過，也可以切成五塊。一塊蛋糕分成兩塊還是五塊，端系于食客多少，和辯證法關系甚少。湘云教給翠縷說，扇子有陰陽兩個面，可是拿火柴盒一數(shù)，卻有六個面。一個報告可以分成成績和問題兩個方面，也可以分成政治經濟外交軍事等十好幾個方面。對立雙方互相轉化就更邪門兒了。窮人當然有變富的，但一輩子受窮的人也不少，再說，一塊錢變兩塊錢，是靠辛辛苦苦汗水掙來的，不是辯證法變出來的，除非把通貨膨脹當作辯證法的范例。自從近年有了變性手術，也聽說過男人變成女人女人變成男人的，但這類病案還不多，不足為法。

去問哲學老師，說分蛋糕啊數(shù)火柴盒的面兒啊一塊錢兩塊錢啊什么的都是庸俗化，一分為二不是指兩半蛋糕，而是特指兩個對立對峙而又形影不離的概念，你得承認有好就有壞吧，有利必有弊吧。你說現(xiàn)在形勢大好，但你得辯證地看問題，當前形勢還是有不利的因素的；你說形勢不好吧，一辯證，你就看到希望看到光明了。我心想，這不是討厭嗎？我說現(xiàn)在形勢不錯，一點也沒暗示現(xiàn)在就毫無困難，用不著你提這個醒。一分為二這種話，說在理都說不錯，說了等于不說，書面語言里稱作“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平常就叫它“廢話”。

但這怎么可能呢？怎么會有這么多人在說空話說胡話說廢話呢？只要有幾個有名的人，或有地位的人領頭胡言亂語，大家就會跟著胡言亂語，這沒什么奇怪的。但3+2=5也放之四海而皆準，你能說它是廢話嗎？我猜想，3+2=5這個等式和“凡事都有兩個方面”這個說法完全不屬同類?！胺彩露加袃蓚€方面”不是個等式，3+2=5不是個“說法”。3+2=5放之四海而皆準，意思是說，凡3+2，結果就是5，而不是說，無論你碰上什么，例如碰上三個勇士兩只桃，都去3+2一下子?！胺彩露加袃蓚€方面”這種放之四海而皆準是另外一種，是無論碰上什么事情都去兩個方面一下子那種。好多人不注意這種區(qū)別，在討論絕對真理這類糊涂事兒時就容易說糊涂話。學習3+2=5，是學習概念的轉換規(guī)則，以便我們的理解能夠轉圜溝通，學會了說“凡事都有兩個方面”，單就是學會了招人討厭罷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這些成語俗語，說得都挺妙，怎么一總結成“事情都有兩個方面”這類的哲學原理，聽起來就那么討厭呢？不為別的，就為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這樣的話，放在某一處就合適，放在另一處就不合適，而“事情都有兩個方面”，放在什么地方都一樣合適，就是說，放在哪兒都不合適。有時我們會勸人說，你別光看他的缺點啊，你也想想他的好處。勸說、安慰，在具體的語境之中，一般的道理也能打到點子上。反過來，上升為概念，上升為理性，上升為普遍真理，越上升越輕飄，越上升越空洞！

當然，事情總是一分為二的嘛，你不能只看到它空洞的一面嘛，有空洞的一面必然就有充實的一面嘛。

《無法還原的象》  陳嘉映  著  華夏出版社

《無法還原的象》是陳嘉映教授的學術隨筆集。收在這個集子里的文章分成五組，第一組兩篇帶點兒回憶的性質。第二組是學術論文，是這個集子的主體。其中“萬德勒《哲學中的語言學》導論”是為作者翻譯的《哲學中的語言學》所做的長篇前言。第三組是評論和訪談。第四組是一些零星的小議論。第五組的最后兩篇談論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