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的紀(jì)念碑

我用我巨大的痛苦

寫下這小小的詩歌

——海涅《抒情插曲. 36》

海涅：羅蕾萊之歌

曲：西爾歇爾

2014年，朋友在德國讀書旅行，經(jīng)常發(fā)一些他在德國的照片和視頻給我，有一次我收到一個他和幾個漂亮的德國妹紙一起唱歌的視頻，還問我聽過視頻中的歌嗎？他們唱的是一首在德國家喻戶曉的民謠《羅蕾萊之歌》，我怎么可能沒聽過？它的歌詞來自德國最偉大的抒情詩人海涅，很早中國詩人馮至就把它翻譯成了中文。而蔡琴演唱的中文版《羅蕾萊之歌》，用的是臺灣詞作家周學(xué)普的重譯，更適合演唱，蔡琴的版本一直是我最喜歡的版本。不會說德語的我，經(jīng)常跟著這個版本哼唱：

不知為了什么，我會這般悲傷

有一個舊日故事，在心中念念不忘

優(yōu)美的詩句和旋律總能象夏日晚風(fēng)一樣，靜靜地穿過心間，撩動人心中莫名的惆悵。年青時我常給同學(xué)代寫情書賺錢，在情書的開頭不知道該寫什么的時候，我總是喜歡用工整的楷體寫一句：不知為了什么，我會這般悲傷。

海涅的情詩一直是我用得最多的求愛金句，比如稍作修改就成了：我要用我巨大的痛苦，寫下這小小的請求——今晚，讓我陪你看電影吧。

那些年，我們一起看過的電影，壓過的馬路，講過的情話，都已經(jīng)忘記；那些年，我們一起追過的女孩，都成了海涅式的“舊故事”，當(dāng)熟悉的歌聲響起，我無法驅(qū)散心中的惆悵——我只能把我的一切思念 ，灌入一句簡單的話語，然后把它交給了輕風(fēng)，讓輕風(fēng)載它而去，吹過你的發(fā)梢。

相傳羅蕾萊是一個德國鄉(xiāng)下的美麗姑娘，住在萊茵河邊，她有著長長的、波浪一樣的秀發(fā)，臉兒紅得象初生的朝陽，她愛上了一位漂泊的水手。于是，每天她都會去河邊峭壁上，一邊梳頭，一邊眺望，一邊歌唱，一邊思念。直到有一天，路過的水手終于聽到了她的歌聲，水手在小船的甲板上大聲地呼喚著姑娘的名字，于是激動的羅蕾萊從峭壁上縱身而下，撞翻了小船，和她的愛人一起，葬身河水。

說實(shí)話，這個傳說的結(jié)局讓人大跌眼鏡。不過仔細(xì)想想：愛情這東西本來就很危險(xiǎn)，弄不好就會把人生平穩(wěn)的小船撞翻。第一個把羅蕾萊寫進(jìn)詩歌的并不是身在萊茵河邊的海涅，而是布倫塔諾，不過布倫塔諾的羅蕾萊，怎能和天才海涅相比？這位和海涅差不多同時代的德國詩人，有一句名言，我一直印象很深，他說：（詩歌）不外是愛情的墓碑，當(dāng)我完成創(chuàng)作時，愛情早已消失在天邊。相似的，海涅在提起早年的成名作《歌集》時，也說那都是——愛的灰燼。

海涅：乘著歌聲的翅膀

曲：門德爾松

就算消失在天邊，那么也讓它先乘上歌聲的翅膀吧。

海涅大約是文學(xué)史上最奇特的浪子，他被媽媽送去大富翁的叔父家學(xué)習(xí)經(jīng)商，經(jīng)商沒學(xué)會，卻無藥可救地愛上了叔父的兩位千金，被無情拒絕后，用巨大的痛苦寫下了200多首無與倫比的情詩，組成了一大本劃時代的詩歌集——《歌集》（包含了抒情插曲、還鄉(xiāng)集、北海集等著名篇章）。這本初印時出版商只能貼錢印刷的詩集，誰也沒想到，竟然成了德國文學(xué)史上的不朽篇章，僅僅在海涅身前就再版了13次之多，這還沒包括各種多國語言版。挑逗了多多少少少男少女的情挑。

連著名的奧地利皇后——茜茜公主也自稱是海涅的女弟子，每每背起海涅老師的情詩就淚流滿面，還幻想著和海涅戀愛。如果說那些美麗的詩句，真如布倫塔諾說的，全是愛情的墓碑，那么屬于海涅的這一塊，絕對是高聳入云的金色紀(jì)念碑。它的美麗還引來無數(shù)全世界最頂尖的音樂家，爭著為這些閃光的詩句譜曲。

比如門德爾松最有名的藝術(shù)歌曲——《乘著歌聲的翅膀》，就是停在這座德語詩歌最大一塊紀(jì)念碑頂上的不朽名篇。

乘著歌聲的翅膀

心愛的人我?guī)泔w翔

向著恒河的岸邊

那里有最美的地方

這首歌也有中文版，不過如果你沒有金子般的抒情高音，你只能跟著這絕美的詩句感動地哼哼。年青時，當(dāng)我們用自行車帶著心愛姑娘飛翔，風(fēng)一般掠過校園安靜的小路，胸膛里的小心臟就象出籠的小鳥一樣，抓也抓不住。然而，當(dāng)我們總以為浪漫的愛情鳥會比翼齊飛時，殘酷現(xiàn)實(shí)卻是——飛著飛著就畢業(yè)了，她有了她的方向，你卻沒有停落的樹枝……

當(dāng)我凝視著一朵花

你好象一朵花

純潔美麗溫柔

當(dāng)我凝視著你

憂傷就潛入心中

——海涅《還鄉(xiāng)集. 47》

海涅：你好象一朵花

舒曼作曲，器樂版

圖：意大利版《歌集》的插圖

這封信我寫了很長時間，我該怎么形容你呢？當(dāng)我凝視著你的照片，憂傷就鉆進(jìn)了我的心中......這是多么痛的領(lǐng)悟啊，海涅的詩句看似不經(jīng)意，可一不小心，它們就會出現(xiàn)在你的筆尖，仿佛是從你受傷的心中滴落。

如果說歌德是德語詩歌的君王，帶你深入靈魂的國度，那么海涅則是德國詩歌的愛神丘比特。他的詩句就象小愛神的金箭，你還沒來得及看清射來的方向，就深深地扎入了愛人們的心間。歌德喜歡把自己慘痛的情史寫進(jìn)詩中，讓你感同身受，但那畢竟是他的愛情。但海涅的詩更象是一種領(lǐng)悟，眼看愛情都燒成了灰，他卻能把每一次痛苦都搓成了小小的種子，灑到你的心田上，直到有一天刺破了你寂寞的心事。

詩歌，詩歌，詩以弦歌之，從每一個人心中生長出來的詩句，清風(fēng)一吹就成了動人的歌謠。從詩譜曲的數(shù)量上，海涅大約是全世界當(dāng)之無愧的桂冠詩人。僅是《還鄉(xiāng)集》第47首——《你好象一朵花》，就被不同的音樂家譜曲388次。其中不乏古典音樂史上最有份量的音樂家——舒伯特、李斯特、瓦格納、布魯克納、勃拉姆斯、拉赫瑪尼諾夫和西貝柳斯。

但其中最出名的，還是舒曼《桃金娘》組曲中的版本。舒曼在1840年春天創(chuàng)作《桃金娘》組曲時，仍與克拉拉天各一方，當(dāng)時他還在準(zhǔn)備與強(qiáng)行拆散他們婚事的克拉拉父親維克對薄公堂。在法庭八月宣判前可以想象——舒曼內(nèi)心的煎熬。他選取了數(shù)位德國詩人的情詩，完成了27頁的《桃金娘》組曲。從開章熱情的《奉獻(xiàn)》，到歡樂的《自由的心》；從《胡桃樹》下的思念，到第24首《你好象一朵花》時，那可望而不可即的愛情，宛如一只孤單的鳥兒，越過時空的阻隔，帶著深深的思念飛向愛人身邊——坐在鋼琴邊，收到歌曲的克拉拉，一邊按下愛的和弦，一邊跟著譜子上的歌詞，輕聲唱道：

你好象一朵花，純潔美麗又溫柔

當(dāng)我凝視著你，憂傷就潛入心中

幸好那年八月法庭宣布，老維克無權(quán)阻撓女兒與舒曼的婚事。相思終于熬到了頭。九月就在克拉拉生日當(dāng)天，美麗的新娘終于戴上了桃金娘的花環(huán)。

海涅：燦爛的五月

舒曼作曲

回首那些相思成災(zāi)的日子里，每分每秒，舒曼的心中都長滿了玫瑰一般的詩句，他不得不馬不停蹄地把這些從心中長出來的詩句全都譜成曲。不僅僅是《桃金娘》組曲，在五月折磨人的法庭訴訟期間，他完成了16首《詩人之戀》，這次舒曼全部選用了海涅《歌集：抒情插曲》的詩句，在第一首《燦爛的五月》中，詩人歌唱著心中的愛情：

在燦爛的五月，花兒一齊綻放

我的心兒啊，也綻放成一朵愛的花蕾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一生情海沉浮不知?dú)w的詩人，笑而不語。人生如夢，愛如朝露。再燦爛的五月，也不過花事匆匆。其實(shí)，終其一生海涅都沒有找到真愛，只留下這燦爛的詩篇，在一代代愛人們心中肆意生長。

北國有一棵孤松

《歌集：抒情插曲之33》

曲：費(fèi)利克斯.沃勒什

北國有一棵孤松

駐立在荒涼的山崖 

冰雪給它裹上白色的毯子

它夢見一棵棕櫚樹

生長在遙遠(yuǎn)的東方 

懷著無法相聚的哀怨

站在灼熱的山巖上

問世間情為何物，很久，我已經(jīng)不再寫情書了。站在歲月荒涼的山崖上，悲風(fēng)如歌，卷走了詩人的青春與愛情，其實(shí)，你為什么要找一個愛人，其實(shí)還不是想給你心靈的小鳥，找一個可以棲落的歸巢？在完成200多首青春歌集之后，海涅大半生都沉醉在午夜的巴黎。

據(jù)《音樂中的海涅》（貢特·麥茨納著，1989年出版）一書記載，全世界為海涅詩歌譜曲或改編加工的曲目約一萬首，其中被譜曲次數(shù)最多的五首詩歌是：

《你像一朵花》388曲

《北國有一棵孤松》209曲

《我在夢中哭泣》149曲

《燦爛的五月》130曲

《我凝視著你的眼睛》127曲

其中由作曲家弗里德?！の鳡栃獱栕V曲的《羅蕾萊》傳唱最遠(yuǎn)。但奇怪的是，很多德國人并不知道，他們唱了很久的歌，歌詞是一個叫海涅的德國大詩人寫的，作為一個德國猶太人，他的大半生都被德國人拒絕。他就宛如一個迷路的孩子，永遠(yuǎn)也沒有找到那條回家的路。

在他夢中，家鄉(xiāng)是一條名叫萊茵的長河，河水上有一個叫羅蕾萊的長發(fā)姑娘，仍在日夜不息地歌唱。河水不分日夜，不分種族，不分地域，也不問政治，只是靜靜地沿著時光流淌……